草清-第18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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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策并非雍正即位后才推行,康熙推行丁银定额,“永不加赋”,后,广东等地就已经开始推行,雍正不过是推之全国。而论其实质,仅仅只是帐目层级的财务制度调整”却能在后世留下“善政”的大名”传扬颇远,满清文人手笔的力道,由此可见一斑。雍正其实不懂这方面的事,给年羹尧的奏折里就自承过他不了解此事根底,要年羹尧提意见。
“摊丁入亩”,的结果是什么?各地州县不必再假造另一套帐目,而是跟着田产籍册走。实际摊丁的办法”有一省通摊,有州县分摊,将丁银按田亩数量摊分的,有按田银数量或者田产粮食摊分的,实际操作还是各地方自己看着办。而且这行动也非在雍正朝就完成了”大多都延续到乾隆朝才完成,甚至有的省份,比如山西,直到道光年间才完成帐目上的转换。这一桩政策,绝非什么轰轰烈烈的改革,而是顺其历史必然,被迫一步步完成的。
至于“摊丁入亩”解除了什么人身束缚,这说法仅仅只有纸面上的意义,原本丁银的人身束缚就是空对空,将其混淆为实际的人身束缚,很是可笑。丁银自晚明就跟实际情况脱节,少有谁因为要收丁银就少生儿女的,也少有谁因为丁银限制而不能外徙的。一条鞭法后”人身束缚就很少再跟赋役有关,更多是跟职业和社会管控有关。“摊丁入亩”之后,原本用来造假的都图甲户籍制度渐渐消亡,而实际束缚人身的保甲制度又兴起了。
“我们做这摊丁入亩,要让农人感觉到实际好处,同时呢,该收的银子又不能少。
李肆如此交代天王府的参议和尚书厅户科官员,众人面面相觑,这话里的意思,那就是要劫富济贫了?
“好处不等于就是少收银子,而是确立一桩清晰可见的规则,以后他种多少田,交多少税,都能心里有数,不必再受乡伸和官府欺凌。”
李肆话锋一转,说得众人点头又摇头,点头是因为,这可是千百年来农人的理想之一。少收多收都是其次,农人最怕的是对自己的负担心里没底口为何每年青黄不接时”农人会生活困顿,乃至于卖物举债,难以预料的天灾是一桩,而难以预料的**,也就是赋税又是一桩n如果能清楚自己的负担,他就能早作规划,预先应对。
但大家摇头的是,这事怎么可能办到?收税都得靠民间乡伸帮着收,满清连自封投柜,也就是让农人自己交税,都还没搞出个名堂,他们这英华新朝,就算借着新立之国的威势,能压得地方官和乡伸不乱伸手,也难给农人划哼下一道清晰界限,让朝廷和地方都说到做到,不给农人多余摊派吧?
影响农人负担的因素太多了,真垩实的田地面积,肥寿程度,丰欠年粮折色,也就是能卖多少银子,这些别说朝廷,就连州县都难掌握。更大的问题是,很多农人都是租佃田地,要么租给别人,要么自己佃种别人田地,相互间的田租都是自己约定,朝廷和地方难以干涉,李肆这话,是还要插手农人租佃分成?这未免有点天方夜谭了。
一个人名下意识地从众人脑子里蹦出来……王茶……
“摊丁入亩是名,内里的实质,是要重新整理地方和朝廷的财税关系。”
李肆悠悠说着,将话题引到了让文官们皱眉的方向,可不少州县吏员出身的文官却是两眼一亮,原来是这样啊。
白城书院”一身满清官服的两人进了书院大门,身后不远处跟着两个灰蓝制服的兵丁。这两个“清官”,老的五六十岁,少的三十出头,绷着一脸慷慨凛然,目光却是闪烁不定。
前广东巡抚汤右曾,前广东按察使史贻直,这两人在广州被捕后,一直关在白城的庄园里。汤右曾跟段宏时和李肆都有私交,史贻直则是沾了汤右曾的光,两人都没遭什么罪,除了不能离开白城,出行还有守卫跟着之外,完全享受贵宾待遇。而这两人也一直保持着自己的“骨气”,不跟人说话,也不留下文字,还经常穿着一身官服在白城晃悠,彰显清廷仍在广东,他们气节仍在心胸。
可去了一趟新会之后,汤史二人的心思开始有些摇曳,以他们的学问造诣,对新会之事,自然有自己的了悟和感慨,清廷对新会人忠义的宣扬”在他们看来,也是无奈之举。
但就是这样的无奈,让他们渐渐面对清廷自入主华夏以来,就背负上的一个死结,华夷之辨和君臣大义,到底何者为先?
“听听他们今日说什么。”
大年初六,这两人既想不通这大难题,又思念家中亲人,心中憋闷,又出了庄园散垩步,不知不觉,就到了白城书院门外,干脆就走了进去。身后的守卫也就只跟着,只要他们在白城里转悠,守卫就不限制。
“段老头不在,今日是那薛雪讲课,等他宣扬谬论之时,史某可要好好驳斥一番!”,
史贻直骂人之心蠢蠢欲动,段宏时他骂不过,毕竟学问不如人,可这薛雪”不过是段宏时的弟子,趁段宏时不在,欺负他一番,也算是出他一口恶气。
“若还是那天主道之说,有什么好驳的?就非一处来路。”,
汤右曾意兴阑珊地摇着头,段宏时所述天主道,不仅出自道家,还捎带着孔圣人所论天道之义,就一幅骨架,难以瓣驳。在他看来,也虚无缥缈,不着实处,无甚意义。
可他心中也是滞郁,听听那薛雪要说什么,甚至再听听史贻直跟他怎么斗嘴,也算是一桩乐事。
白城书院很大,薛雪的讲堂在一座名为“太平楼”的大殿里,这样的大殿还有三座,分别叫“立心楼”、“立命楼”、“继学楼”,正合张载的四句话:“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年前让诸位读梨州先生《明夷待访录一田制三》,其中述及“积累难返,之势,乃今日研讨之课题。”
讲堂是一座扇面阶梯状的厅堂,百多年轻人分坐在阶梯里,而一身儒衫,头戴明时方巾的薛雪则站在厅堂最下方,绮着一面黑墙给众人讲课。
“国政秘学,岂是一帮小儿所能肆言的?肤浅!”
史贻直拂袖冷哼,不读圣贤书,不立正心术,就来研究这国政之学,怕不熏出一帮贪吝误国之辈?等等,误的是李肆这伪国,他又何苦生气?
勉强调整好心态,史贻直就跟着汤右曾躲在厅堂最上面的角落里,听着薛雪传遍整个厅堂的清晰嗓音。(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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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清第二百九十六章黄宗羲就书生一个……
更新时间:20121172:10:32本章字数:5346
黄宗羲在《明夷待访录田制三》里说到了这个“积累难返”之害,大意是三代的时候,只有贡、助、彻,也就是按田亩收实物税,到了魏晋,变为租和调,租是按田亩收粮食,调是按户收布帛,而到了唐时,又多出来庸,按人头收布帛或丝麻,赋税的租庸调体系成型。
唐时两税法改革,将庸和调并入到租里(这是早一轮“摊丁入亩”),而宋时不理会庸和调已经并入租里的历史,又开始收丁身钱米。
到了明时,一条鞭法将淫役摊银,并于田税,这也是第二轮摊丁入亩。但实际地方上有很多力差杂役没有免掉,比如最重要的里甲十年一轮。
而后万历加新饷、练饷,并入旧之两税,也让后人忘了这两饷,只当正税就是增加后的数字。【,】
从这里就看出一个规律,朝廷收税,先只按田收,后来扩展到户,再到人。然后进行赋税改革,三项税收汇总到田亩上,由田亩摊分,当然总数是绝不会少的。这一轮稳定后,又开始将税收扩展到人户身上。之后再进行赋税改革,重复将税收根基按回到田地上,当然,转了这一圈,总数自然比前一次更多,每转一圈,民人的负担就重上一层。【2】
“梨帅先生大才,这积累难返之症是看出来了,但他对此症的诊治之策,却是肤浅。”
在原本的历史里,薛雪是与叶天士齐名的神医,他跟徐灵胎一样,都是因亲人得病而半路成医的。在李肆搅乱历史之后,这个极聪明极有才气的年轻人,也跟徐灵胎一样,在英慈院被“蛊惑。”投到段宏时门下学天主道。
虽然时日尚短,但掌握了段宏时以真剖史的方法,学通了被段宏时丰满过的《天演资本论》,薛雪的政论之学已经小成,可说是小得段宏时李肆的衣钵。他的专长领域接近于李肆前世之“政治经济学。”在白城书院任这太平楼的楼主,以解决实际问题的眼光来剖析历史,所讲内容被学生们视为“帝王之术。”每次开课,整个书院大半学生都会跑来听。
“秦何以一统六国”、“华夏从封建到郡县的转变”、“西域于华夏之要义”、“前明帝王成败”、“钱法三千年”、“承相内阁之衍”、“帅县兵政变迁。”一听这些题目,那都是以前帝王才可听到的治政密学,再隐秘不过的帝王之术,薛雪却是堂而皇之地在白城书院开讲。虽然内容还不怎么深入,观点也不成体系,但以实为基,以明得失为目的,听得学生们大呼迂瘾,一个劲地庆幸自己没有学其他人跑掉。这般内容,换在北面的朝廷,甚至之前历代朝廷,都不会明以示人。
似乎是受了段宏时的提点,或者是感受到了新立英朝也正处于抉择路口,年前薛雪就将研究重点转到了更为实际的赋税制度上,他今日所论,也有不少是从段宏时那搬运过来的,而段宏时的东西,自然也有不少是李肆的贡献。
今日借黄宗羲之论说到赋税,学生们早有心理准备,却不想等来的是薛雪竟说黄宗羲对这积累难返之症开出的药方肤浅?
“狂妄!”
史贻直恼怒不已,下意识地就想起身驳斥,却被汤右曾拉住了。
“听他说下去嘛”,…”
汤右曾话里也压着火气,黄宗羲是谁?承明续清的文山泰斗!虽然不仕本朝,以前明遗民自居,但“黄门弟子多时贵。”更是满清汉臣所敬仰的学问大家。明亡之后,黄宗羲对清廷还算恭顺,甚至还在修《明史》等事上诸多配合,清廷也未刻意贬损他。听到薛雪如此不恭,两人都很是着恼。
“梨帅先生认为此积累难返之症的根结在二,一是君王朝廷无怜恤之心,欲壑难填,二是以钱以银为税,所税非所出。梨帅先生认为,解此症结,一是以所产为所税,二是重行方田之法,此二论皆书生之言,非治政之言。”
薛雪一点也没在意学生们的惊诧,继续侃侃而谈。
“钱银于天下之利弊,早前我们已经谈过,钱银兴,人世旺,此乃天道显于人世之理,若是要逆它,国将不国,民将不民。前明太祖和梨州先生的想法一般无二,虽然难做到田税尽依本色,可在谣役力差一事,绝不愿银钱沾染,结果怎样呢?结果是嘉靖朝不得不行一条鞭法,否则再难维持政治。”
“至于方田之法,更是书生怀古,老调重弹。早前我们也讲过了,三代行封建,秦后行郡县。根底已不一样。而赋税一事,更非单只朝廷与百姓之事,之间还隔着扑县官府乃至田地属权两层。方田之法只论施政对象,不论施政者和经手者为何人,那就如书生一般,将自己代作朝廷和州县官府,只当是浑然一体,将天下与百姓比作白纸,肆意勾画,这不就是那般只知读圣贤书的迂腐之见么?”
薛雪显然是对这问题研究得很深,喷起来心气十足,不仅学生们都愣愣地听着,汤右曾和史贻直也按下了火气,要听他到底能丢出什么干货。
“梨州先生对这积重难返之策,并没有完全看透!”
薛雪继续发着惊人之语。
“此症不止是在田税和力役上来回周旋,更是在朝廷与地方的正税和杂派之间来回周旋。”
“国要君王彰贵,养官备兵,要修城治河,地方州县也要兴教化,断是非,治安缉盗,修渠筑堤。但历来朝廷都不会任由地方在财事上坐大,但凡朝廷得力,留于地方州县的正税,只够供养官吏、学官生员等等。其他诸事,非得特例,都得靠地方民人自理。所以历代州县官府,在正税之外都有杂派,这无关贪腐,而是迫不得已的治政之策。”【3】
薛雪接着说到,自秦汉始,谣役就是朝廷向地方“侵税”的战场。汉时成丁要服正卒、戍边和更卒三类。正卒和戍边都是当兵,期限不过两年而更卒则是每年要在本地服一个月淫役,负责土木工程、驿传、漕运等等体力活,之后这更卒变为出钱代更的“更赋。”这钱自然就收到朝廷去了。
朝廷做的是大工程,办的是大事可地方州县要修城廓,要造桥要修水渠河堤,要组织民壮防火防盗,这些小事朝廷管不到也管不了,只好地方自己解决。一些临时工程可以由地方官出面筹措,一些长期工程比如养更夫民壮等事情,那就得靠地方搭着正税来收杂派解决,杂派的根底就在这里。地方官贪腐,只是将自己的私欲又搭在了杂派上而非是贪腐造就了杂派。
历代赋税改革的背景,都是朝廷原本的赋税体系难以维持,核心原因是,历代开国,规划财税制度均以僵化而理想的状态为基础,毕竟朝廷以外儒内法为治政思想,目标就是追求一个僵化而静态的天下。
但历史从不是静止的,天下也一直在变化,僵化的财税体系跟不上发展的形势。历代赋税改革的思路都很简单,将计税基础重新退回到相对还算僵化不变的田地上面。把田税丁税乃至地方杂派摊入田税后地方靠着杂派组织起来,用于解决地方本地公共事务的税费也被刮到了朝廷腰包里。【4】
“外儒内法之下朝廷和地方在这财税上的争夺,绝难停止,这才有积重难返之症。梨州先生未述及此症背后的治政根底,但在谈如何解症时却还是述及三代之治,这说明梨州先生多少也有此感悟意识到这不止是君王和官员欲壑难填的问题。”
薛雪的总结很清晰,华夏财税难题,根本症结就在外儒内法上,而具体的缘由,则是朝廷在感觉财政艰难之后,总是找地方下手,将地方以银钱组织起来的力役资源归并到正税里,所谓正税,自然就是朝廷的钱。地方被进一步削弱后,不是州县治理调乏,就是为维持地方政务能正常运转,继续向底层民众施压。感性主宰理智的文人自然更喜欢强调后者,很少注意到前者。
“修路造桥,治安捕盗,这不过是细枝末节,只要尽心教化,人心安稳,就是挈住太平盛世之纲,这薛雪,果然只从段老头那学来吏员之术,舍本逐末!”
听到这里,史贻直嗤笑不已,治世不问人心,就在这些事情上计较,果然是被银钱熏坏了脑袋,这英朝之官,若都是这般见识,他觉得自己脱困之日已经不远。
“且听听他有何高论“…”
汤右曾虽然也没多少治理地方的经验,但身处朝堂,这“末“反而是他更关心的问题,跟读什么圣贤书比起来,这才是治国需要真正考虑的问题,他可不像史贻直这种还没脱掉翰林气的年轻人那般,觉得“教化”才是治国之本。
正好有学生问了,这积重难返之症,到底该如何破解?
还有学生问得直接,眼下这英华新朝,是不是在此事上有异于前朝之举?
薛雪呵呵一笑,转身在黑板上画了一个大圈。
“历代朝廷和地方,都是在争一块饼,而且是亲手来分,因为历代都是以一为根立国,。……”
接着他又画了两个圈,跟之前那个圈套在一起,形成了上面一个,左右两个,相互套起来的三个圈。
“我英朝新国,要引入地方,引入工商、引入农人,大家一起来分。有人做评断,来定这饼多大多小,有人来商量该哪些人分受,各自分受多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