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清-第38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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雍正呆了片刻,叹气道:“那他由你传话要人,就只是惺惺作态而已?”
茹喜点头:“他已不怎么信臣妾了,要曾静怕也存着试探臣妾之心。不跟臣妾通气,径直强劫吕家就是明证。”
雍正转头看住她,眼里多了丝波动,“看来你……你的确是为朝廷着想的。”
茹喜眼眶也红了,低声道:“臣妾是为万岁爷着想的。”
雍正呼吸急迫起来,片刻后却转开了话题:”李肆是想让朕剐了那曾静?朕偏不让他如意!”
回到养心殿,雍正细细再看曾静案的卷宗,案头还堆着一叠《备忘录》和《吕子集注》,前者是吕留良自己的著述,后者是门生学徒汇总的吕留良言论。
之前在茹喜处所言,并非全基于情绪,虽然他时曾静此人恨到了骨髓。
曾静用来鼓动岳钟琪造反的言论里,最有力的一项就是指他雍正不仅是篡位之君,还是无道昏君。前者让他心虚,后者却让他愤怒,委屈到极点的愤怒。
他是篡位,可他为的是什么?他不惜冒着身败名裂,留下万世臭名的危险,拿到了大清一国的权柄,为的是他自己吗?
不!他可是为的大清一国!这一国被南蛮逼得风雨飘摇,他下了大决心得位,是要救这一国,是要救天下的!
自登基以来,他日日操劳,每日批阅至少百份奏折,下笔数千言,见数十位官员,一天要忙六七个时辰,从清晨忙到深夜,四年来一直如此!
他雍正是昏君!?他是昏君了,古往今来,还能有几个皇帝是明君?
杀了曾静固然痛快,可心中这般冤屈,又向谁述!?李肆不仅由此得利,这边国人不定还要想,曾静说的肯定有几分对,否则你为何要杀他呢!?
曾静不过是湖南一穷酸,他雍正身为帝王,本不至于跟这么个穷酸计较。可从岳钟琪发来的审讯笔录里能看出,曾静不过是浮在面上的人物,除开吕留良那一线,更有让雍正心头大跳的另一条线。
曾静供认,他是从一个叫“王谢”的路人那里,得知了雍正篡位乱政的诸多细节,这些细节可非一般民人能生造得出的。由曾静对这个王谢形貌的描述,岳钟琪推断说,此人该是一个太监,这事可就复杂了。
那个太监,想必是老八或者老九的人吧……当初他圈禁老八老九,府中太监门人无数,不少被他发充到西安和荆州等地的旗营里效力,那些个坏话,多半也是由这些人在外散播的。
关在高墙大院里也不得安宁,就跟废太子一般,可怕的是,他们依旧还有影响力,还企图东山再起。
雍正满腔冤屈,更是为这条线而生。你们兄弟,满脑子都还是权柄,权柄!就不能安生一点,让朕专心救这大清国么?向外播散我天家私事也就罢了,还污蔑朕是无道之君……“朕对这一国,绝无愧心!可对你们……朕就当定这残骸骨肉的无道之君了!”
满腔心血在胸口翻腾,雍正终于下定了决心,一个他觉得已经晚下了四年的决心。
召唤来总管太监王以诚细细一番吩咐,王以诚一脸苍白,目露凶光地退下了。
接着心思再转回曾静身上,雍正觉得,自己不能再这么平白生受冤屈,就得让这一国知道,他是个怎样的皇帝。他这个皇帝身正了,这一国人心才能正。
所以曾静不能杀,不仅不能杀,还要当作典范,好好”教诲”,让他洗心革面,承认自己是有道明君。
这事说简单也很简单,但要办出效果,却是很难。一个人迫于强压而认罪,跟他真心悔罪是不同的,而雍正希望看到的是曾静真心悔罪,由此才能最大限度地感染国人。
怎么让曾静真心低头是一方面,而怎么让国人之心在这事上能分明是非,又是另一方面。
眼角扫到案头那一叠吕留良著述上,雍正心头一动。
曾静此人,学识浅薄,用来鼓动岳钟琪造反的书信里,说大清非华夏,反大清就是大义这个论点,含着两个方向冲突的论证。
一个是传统的华夷之辨,大清是满人统治,而满人是关外来的夷狄。
一个是他雍正无道,以华夏传统而言,这一朝出了无道昏君,那么连同昏君在内,就得反了这一朝,这个论证却又是将大清当作华夏正统来看。
支持曾静第一个论证的,就是吕留良的著述,曾静要岳钟琪奉吕留良之后为皇帝,这自是无知穷酸的迷梦,但吕留良学恩影响之深,也由此可见一斑。
曾静的两个论证混淆在一起,就产生了一个模糊的错觉,那就是他雍正是不是昏君,跟大清是不是正统捆绑在了一起。
既然曾静这么混淆,他雍正自然可以有样学样,将这论证颠倒过来,只要证明大清是正统,那么他雍正的一切问题就解决了。因为大清是正统,所以他雍正不是得位不正,不是昏君。
这么一来,一切麻烦都可以归结到大清是不是华夏正朔这一命题上。
让曾静悔罪,可以由自己是不是昏君这事上人手,而国人之心要立稳是非,就得由曾静本人的表现,以及自大清是不是华夏正朔这一论述上人手。
雍正思绪急转,很快就定下了这一番人心征战的策略。
他要向天下宣告,这大清是华夏正朔,朕得位很正,朕是有道明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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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卷陆海化鼎炉,华夏初登堂第五百九十二章江南三剃
更新时间:2012112811:34:08本章字数:5589
曾静的处置方略敲定,目光再转向吕留良的着述,雍正冷哼一声,李肆劫走吕家,怕不止是要平息沈在宽在南面鼓动造反的人心波澜,更是想乱了土子之心,好让江南人心向南蛮吧。
“此处的人心,就看是你李肆的船快,还是朕的刀子快。”
雍正在李卫的请罪折子上刷刷落笔,洋洋洒洒数千言,竟由无数“杀”字串了起来。
大清是不是正朔,是用刀子杀出来的,可不是用嘴喷出来,笔杆子抹出来的。
在曾静一案上,雍正要用诛曾静的心,要用笔杆子说,不过是以大清是不是正朔,来论证他雍正是不是位正和圣明。而江南吕留良的着述,颇多怀念前明,诋毁大清的言冇论,这跟他雍正个人无关,他自可以挥洒自如地动刀子。
当雍正的廷寄送到李卫手上时,看着那一串“杀”字,李卫几乎瘫软在地上,总算不是杀他……吕留良一家被劫走了,浙江巡抚范时绎只回来了一顶官帽半拉脑袋,心腹田芳更是没了踪影,怕也已成了孤魂野鬼。原本以为已握紧在手的南蛮细作周昆来,却趾高气扬地在信里说,他是帮着南蛮劫走吕家的,不过制台大人有其他生意,也可以跟他谈。
谈……谈个鬼的生意!老本部蚀掉了!
李卫当时就觉满盘皆输,仓皇回到苏州写谢罪折子,等候雍正发落,都顾不得再找周昆来麻烦,结果等来的是这一连串的朱红杀字。
镇定下来,李卫已觉跟雍正隐隐通心,没错,就得好好杀一圈!你李肆想靠救人得人心,难道就不知我大清是靠杀人得人心!?
吕家人跑掉了,可吕家的姻亲,吕家的九族,那些个七大姑八大爷,总没走掉吧?还有那些平日跟吕家来往密切的街坊邻里,文人墨客,乡绅官吏,总没走掉吧?
雍正四年六月,一桩规模远胜往日文祸的血案,以石门吕家为中心,急速向四周蔓延,不到半月,就波及到了整个江南。
雍正以江南吕留良后人密谋反乱为由,授李卫专刑特权,清肃江南读书人。雍正的精力已集中在曾静身上,懒得管清肃细节,让李卫自己去砍头,砍够他要的数目为止。
吕家还有人,吕留良的五子吕补忠,六子吕纳忠被抓了起来,二人留下来的目的只实现了一半。吕留良之棺被他们掩护起来,可活人却没办法掩护。两人痛苦地看着他们的姻亲,门生,密友,被一家家投人大狱。仅仅只在石门县,用作临时周转的班房和县狱都难以容下这么多人。浙江按察使一下子接到了上百犯人在石门县狱病死的报告,知道这是弄死了县狱里的重犯,以容下这些特别的囚犯,按察使只能装傻。
六月的江南已是夏日,可浙江江苏两省,家家如置身冰窖。读书人疯狂地检查自家藏书,看是不是藏有吕留良的着述,而印书坊更是翻遍了版库,生怕自己以前印过吕留良的书。而这番“自查”,因不断有熟悉之人被抓而更变得更加深入,到后来范围已扩大到所有晚明文人的着述。
江南文盛,但凡日子能过得去的人家,都读过一些书,藏着一些书,印书坊更是遍地开花。就在这一月,江南烽烟四起,一股遭此强压,或被迫或主动的烧书大潮席卷江南。
浙江宁波府月湖西侧,一片园林中,精巧楼亭静静卧着,园门口三个大字赫然醒目:
“天一阁”。
藏书近十万卷的天一阁,离李肆那个时代,因乾隆青睐而扬名天下还有五十年,但此时也已名动江南。黄宗羲是第一位能入夭一阁的族外之人,他自己都为此自豪。
明清变际,天一阁和其主人宁波范家因不涉政事,一直安然无恙,就埋头当着江南的书香门第。天一阁也延续着一百六十年来的安静,从无喧嚣。
但就在这个六月,天一阁下,人声鼎沸,哭号震天。
范家族人因跟吕留良有来往而遭难,牵扯的还不止一人,得知这范家的天一阁在江南名声响亮,李卫恶胆旁生。
铲掉这个夭一阁!让江南这帮读书人别再凭着认字多读书多就四下闹腾!
这是他最真切的想法,而吐出嘴的说辞却是搜检藏书,看有无谋逆之迹。
这桩文祸来得太猛太烈,范家本是被吓得不轻。但一百六十年来,天都变过,天一阁却没遭难,心头还存侥幸。使足了力气,四下托关系,找到李卫说情。
李卫一看这架势,就说了一句话:“是要跟石门吕留良家比份量么?”
天一阁,跟范家的命运就此注定。
官差护着文吏直闯天一阁藏书楼大肆搜检,毫不费力地找到了满屋子的“忌书”。天一阁自一百六十年前设立,藏书大多都是前明着述,拿这些书开刀显然太过荒谬。但范家一直在增添藏书,不少自满清窃占中冇国后,江南士子的着述也都在里面,很不幸,不仅有黄王顾的,还有吕留良的。
于是范家继吕家之后,成为这桩江南文祸的又一个风眼,再牵连进大批读书人。范家被一网打尽,天一阁被拆毁。因为差役的马虎,天一阁燃起熊熊大火,已有一百六十年的藏书楼,就此化为灰烬。
七月初,人拿得差不多了,李卫在江南四下搜书的工作也获得了阶段性成果,为此他在杭州专门举办了一场烧书会,数万卷紧书堆在钱塘江大堤上,被冲天烈焰吞噬为灰烬。
烧完了书,就是杀人,一千三百四十颗头颅就此落地,大堤为之变赤。数万围观者沉默如一人,限中没有仇恨,没有惊恐,有的只是麻木、庆幸甚至幸灾乐祸。”往日那般神气,可算是遭了报应了。”
一般民人是这么想的。
“读书是为了做官,你们非要风花雪夜,讥讽国事,自以为还能存什么风骨,这就是你们的下场。”
没遭牵连的读书人是这么想的。
“都是南蛮害的,都是那些不忠朝廷的贼子害的。“极少数同情者,以及遭了牵连,却没遭重处的亲友是这么想的。
人头是照救走的吕家后人数目十倍算的,而一干三百四十颗人头之外,八千多男女老幼被发配关外,与披甲人为奴。江南书香门第,特别是那些素有文名的望族,几乎扫走大半。
剩下的都是自查格外得力,配合也格外得力,卖亲友和街坊邻里最为积极的人家。
李卫一面在明处行血腥手腕,一面调集兵丁,备着镇冇压估计有六威可能的反乱。让他庆幸,同时也很遗憾的是,反冇抗有,却是几家几户,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垂死挣扎。整个江南,在六七月格外平静,甚至各县府的治安辑盗事都消停了许多。
“真是乖顺得不可思议啊……”,
已被称呼为“李割头”的李卫如此感慨着,由此他也认定,江南人将会更加乖顺,如雍正所期望的那般。
这场浩荡文祸,史称“江南三剃”,一是烧书,一是杀头,一是毁了天一阁。
若是换在康熙朝,官场怕已炸开了锅,可在这雍正朝,特别是在这雍正四年的六七月间,官场却是一片肃瑟。
已被圈禁的允楔,允裙,因查出暗中遣人联络朝堂大臣之事,再遭了处置。雍正大骂这两人一心搞内斗,拖大清后腿,猪狗不如。将这两人贯上了“阿其那”、“塞斯黑”的满称,“阿其那”是狗,“塞斯黑”是猪。”
不止从名声上贬损两人,雍正还将允循发往保定,交亲信看管,但到了保定后几天,允棺就宣告“病亡”
正当大家战战兢兢,猜测允狄的死期时,雍正却忽然将矛头转向隆科多和年羹羌,已被贬在畅舂园的隆科多丢去了塞外,而年羹羌因为反对雍正这般行事,据传甚至当面对雍正说出“胡搞”一语,被雍正一口气撸掉军机大臣、大学士和兵部尚书诸职,丢了个盛京副都统之职,等于是发配到了关外。
雍正左右横刀猛砍,以允祥、马尔赛为首的王公满臣,以及张廷玉、田从典等为首的朝堂汉臣,都默默地全力配合,这让朝堂和地方的臣子们都有了风向标,意识到这不是胡乱跳腾的时候。
于是江南文祸的风潮,就在笼罩一国的阴冷气息中,无声地淌过。
消息传到黄埔无涯宫,四娘脸色煞白地奔出了宫,李肆对想要追上去的三娘摆手。
“她觉得这是她的锗,如果做些什么,能让她心里好受点,就让她去做吧。”
三娘叹气,然后盯住李肆,李肆耸肩。
“满清就是劫匪,我救走了一些人,劫匪恼羞成怒,撕了一些票,难道是我,是我们的错?”
三娘摇头,就觉I艮不明白。”听说杀了好几千人,流遣了上万人,还烧了无数书,江南人为什么不反!?他们还是不是人!?”
李肆嗤笑:”他们当然是人,是想作太平犬的人。”
三娘很是忧心:”如此一来,南北人心更是疏离,日后又要怎么复华夏?”
李肆道:“他们还有人心么?没了,雍正至少已在江南,把人心铲掉了。这样也好,我们行起江南攻略,心中也更无愧疚。”
李肆心无愧疚,四娘却是愧疚难当,黄埔书院,她跪在吕毅中身前,泪眼婆姿地道:
“这都是我的错。”
吕毅中也是脸色煞白,他没料到,北面那雍正心肠会如此狠辣,手腕会如此血腥。吕家保住了本脉,可旁支九族都遭灭了,他的两个哥哥,更遭了凌迟之刑。
更因为他们吕家这一逃,江南文人都遭了灭顶之灾,旁人看他们吕家的限色都已很不寻常,自是将他们当作了牵累江南的罪魁祸首,后人更不知要怎么评断他们这一逃。
可见着四娘一脸凄然,吕毅中心头清灵,他扶起四娘,叹道:”这怎是你的错,这是鞑冇子的锚,要怪,就怪族人,怪江南人对鞑冇子之心就没看透。这番血腥大乱,竟然都没多少人越境南投,他们早已麻了心,这怪不到别人。”
四娘泣声道:“这番道理我懂,但我总觉亏欠着夫子一族……夫子可否收我为义女,容我名列吕家门墙?”
吕毅中惊讶莫名:“这……在江南时,不知四娘身冇份,随口道出义女之说,到了南面,才知四娘是皇帝的身边人,真要收四娘为义女,这干系可大了。
四娘却不待他想明白,径直咚咚叩首道:
“义父在上,请受女儿一拜!吕家血仇,也是女儿之仇,异日定要索回这般血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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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卷陆海化鼎炉,华夏初登堂第五百九十三章真正的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