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商会-第1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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处搜捕。直到此时,陈炯方信昨夜是死里逃生,拱手谢过挺举和顺安。三人沿乡间小路又走半日,顺安向一家农户租到一只篷船,欲扯挺举悄悄溜走,挺举却又死活不顾地拖上陈炯,因昨夜惶急之中,陈炯的行囊全被丢在客栈,这辰光身无分文了。
三人由水路辗转来到湖州。顺安上岸,发现这里也在捉拿陈炯,且画像上竟然多出一副络腮胡子。看来,陈炯老家也不可待。听闻陈炯有意前往日本投孙中山,挺举说服顺安,三人弃船,沿乡路夜行晓宿,往奔上海。
从宁波回沪后,鲁俊逸动用所有资源,连续探测数日。无论是善义源还是润丰源,均未听到任何反馈。麦基洋行的那批货物也让老潘他们抖落得干干净净,倒手之间净赚三万余元。
俊逸长出一气,却也未觉出轻松,因为他的心头仍旧压着一桩大事,就是泰记何以突然在他钱庄里存放十万两银子。
俊逸从老潘口中得知,泰记把银子存入后,再无音信。老潘也有打问,但在钱庄存银取银是客户的权利,何况泰记存入的是三年期,茂升完全可以放心使用。
俊逸越发不敢掉以轻心。他深知,在这个只有真金实银才能说话的上海滩上,既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恨。丁家拥有财大气粗的银行,却将银子莫明其妙地存入他的庄里,背后必定有个说辞。
俊逸与老潘议论良久,终也未能议出个所以然来。
这日晨起,俊逸在收拾从老家带回来的行李箱时,看到伍家的镜湖双叟字画,似是想到什么,叫来齐伯,叫他寻来工具,将字画挂上。
齐伯挂好画,俊逸站在几步开外,正在欣赏,电话铃响了。
“是合义兄呀。”俊逸拿起话机,眉开眼笑,“呵呵呵,电话一响,就想到是你……是哩,我回去看看老夫人,这刚回来,正说要去望望你哩。啥事体?……好哩,我这就去。”
俊逸放下电话,提起黑包,转对齐伯道:“齐伯,我这出去一下。啥辰光你得空,你在后院腾间屋子,备好床铺,近日或有客人。”
齐伯问道:“是男眷还是女眷?”
“男眷。”
“啥辰光到?”
“吃不准哩。如果不出意外,当在这几日。”
“好咧。”
祝合义与俊逸差不多年岁,是甬东定海人,子承父业,以经营五金为主,兼营或入股钢铁、纺织、自来水、面粉、水产等业,打的是裕字牌,麾下有裕慎、裕新、裕原等十几家店铺,在甬商中本来仅次于查家,只是近几年才被俊逸赶超。祝合义在甬商中相对开明,对后来居上的鲁俊逸非但没有嫉恨和排斥,反而引为知己,私底下往来不少。
俊逸被管家一路领到收藏室,见合义手拿放大镜,正在饶有兴趣地欣赏挂在墙上的三幅字画。
“啥宝物,惊惊乍乍的。”俊逸凑过去。
“俊逸,来来来,”合义递上镜子,“我刚搞到三幅字画,过过你这法眼。”
俊逸推过镜子,挨个欣赏,目光落在第三幅上,一看署名,眼睛睁大:“镜湖双叟?”
“怎么样?”合义颇为自得。
“哪儿搞来的?”
“不瞒你讲,我今朝才从一个摊贩手里淘来。”
“摊贩?”俊逸吃一怔,“几钿?”
“三百两。”
“三百两,”俊逸深吸一气,又审几眼,摇头,“上当矣,祝兄上当矣。这是个道地的赝品。双叟字画,没有万两银子,祝兄想也甭想。”
“啊?”合义急了,再次递上放大镜,“俊逸,你再看看。用镜子细审。瞧这功力,丝毫不逊于板桥哪。还有这印鉴,这签字,跟我在老爷子府上看到的双叟字画一丝儿不差。”
“就差在此处。”俊逸推开放大镜,指着签字,“镜湖双叟,一叟为字,一叟为画,字画合一,方为双叟。此幅只有画,没有字,落款却是双叟,在下是以认定它是赝品。”
“这……”合义听他讲得头头是道,泄气了,“唉,还以为淘了个宝物呢,不想却是让人蒙了。也罢,三百两银子权当买个教训,谁让在下孤陋寡闻哩。”
“呵呵呵,”俊逸笑道,“合义兄,便宜贪不得哟。哪天你有辰光,在下让你领教一下什么才叫双叟。”
“走走走,在下眼前就有辰光。”合义来劲了。
“祝兄,你要我来,不会只为欣赏一幅赝品吧?”
“呵呵呵,是哩,”合义亦笑起来,“差点忘了。”凑近他,“有个重要事体,工部左侍郎丁承恩大人此番回沪,要下一盘大棋。”
“什么大棋?”俊逸紧盯过来。
“成立商会。”
“商会?”俊逸打个愣怔,闷头想一会儿,挠头皮道,“没听说过这东西哩。这跟咱的四明公所有啥不同?”
“你呀,落伍喽!”合义笑笑,夸张地摇头,“英人的工部局你晓得不?商会就是那玩意儿!”
俊逸倒吸一气。
如夫人剧场遇刺后,夸张伤势本为邀宠,结果并未如愿。起初几日,丁大人日日探视,接后是隔日一次,再后隔三五日来一次,近些日完全不见踪影了。
如夫人渐渐郁闷起来。
让如夫人更郁闷的是,听车康语气,丁大人似是没再追究泰记业务下滑的事,对李氏放任几个公子竟也没置一词。
这还不是最郁闷的。
最郁闷的消息来自放学后赶来望她的女儿倩雯,说是老头子忙哩。倩雯十二岁了,开始长身子,小胸脯已经微微鼓起,与母亲一样,自幼就在教会学校念书,迄今保留天足,走路连蹦带跳,在丁家诸小姐中,颇受诟病,尤其不受李氏夫人待见,称她是野丫头,见面就皱眉头。
“忙什么呢?”如夫人笑着问她。
“跟一个女孩学唱戏文!”
“女孩?学唱戏文?”如夫人吃一大怔,略略思索,连声追问,“那女孩子啥样子?多大了?在哪儿唱?啥戏文?”
“比我没大多少,个头也差不多,模样俊哩,一天到晚待在老头子的书房里唱,唱啥戏文不晓得,我一点儿也不欢喜听!”
如夫人坐不住了,大眼睛忽闪几下,从床榻上坐起:“雯儿,你这就回去告诉车总管,就说姆妈的伤口完全好了,今日出院,让他安排一下!”
倩雯应过,小跑出去。
“这老东西,年纪介大了,这还——”如夫人苦笑一下,摇摇头,溜下床寻大夫去了。
如夫人动用总管车康,大动干戈地来了个英雄凯旋,但出场迎接的并不见丁大人,问过仆从,方知大人后晌就与道台袁大人听戏文去了。
听到又是戏文,如夫人伤悲,掩门正哭时,报说丁大人回府。如夫人本欲出去迎接,听说与大人同行的还有那个梨园女孩,顿时火气上冒,黑脸躺到榻上,觉得头疼得厉害,就用一块湿毛巾搭在额头降火。
又候许久,丁大人仍旧没来。如夫人顿觉委屈,泪水涌出,正自伤心,一直候在床头的两只宠狗如飞般蹿出,不一会儿,忙前忙后地拥着丁大人走进。
丁大人一进来就撩拨衣襟审看伤情,见完全好了,方才捉住她的手,坐在榻沿,不无关切地望着她。
如夫人破涕为笑,话中有话地问道:“老爷,好多日没见你了,这在忙啥哩?”
“唉,”丁大人长叹一声,“还不是那商会的事体。你回来得正好,老夫正要与你商量呢。”
“老爷请讲。”
“老佛爷恩准老夫奏请,在沪设立商务总会,圣谕已经传递道台,上海各大行帮这也晓谕过了。”
“太好了,”如夫人贺道,“有老佛爷做靠山,老爷就能高枕无忧了。”
“夫人有所不知,高处不胜寒哪!”
“哦?”
“辛丑之后,老佛爷痛定思痛,决定仿效西夷,推立新政,重工商,练新兵,兴学堂,办警政,裁冗衙,制宪章,表面上风生水起,欣欣向荣,实则是外忧内患愈甚,暗流涌动,险象环生。眼前有老佛爷在,尚能弹压。但老佛爷年事渐高,龙体不支。中国未来,局势堪忧啊!”
“老爷?”如夫人愕然。
“几年前,”丁大人面现忧容,“中堂大人临终之时,扯住老夫的手由衷慨叹,‘大清这艘破船,就跟老朽之躯一般无二了。’当时老夫不以为然,眼下始信中堂所言哪。南北掣肘,满汉博弈,思潮混乱,官贪吏腐,国库虚空,地方坐大,更有袁氏坐拥天津,根本不以朝廷为念,顾自壮大羽翼,中饱私囊,看来此船真的行不远矣。”
“老爷,要是连老佛爷也靠不住,我们岂不……”
“夫人勿忧,”丁大人换过语气,“即使一艘朽船,也不是说沉就沉的。再说,他姓袁的只知其一,未知其二。他以为练好兵就可掌控一切,却不知兵是要吃饷的。我们只要守住银子,把握实业,就可立于不败之地。”
“老爷这是至理名言,我们得尽快壮大泰记。”
“壮大泰记固然重要,更重要的却是眼前这个商会。”
“哦?”如夫人不解地看着丁大人,“这东西没权没柄,又生不来钱,有啥可重要的?”
“夫人有所不知。”丁大人解释道,“上海滩华洋杂处,商帮行会多如牛毛,虽然繁华,却如一盘散沙。我们若是立个总会,就等于在这盘散沙里搅进水门汀(cement,水泥),使之结成一个硬块,坚如磐石。上海滩堪称中国钱都,既远离朝廷,又远离袁贼,原本就在我们泰记的掌握之中,倘若再有这块磐石做基……”顿住话头,意味深长地看着如夫人。
如夫人听得大张两口,好半天,方才吁出一气:“还是老爷想得远哪。老爷,既如此说,这个商会真正是个宝哩。”
“是哩。”丁大人点头,“商会一旦立下,就将影响上海未来的商务格局,是以由何人出面张罗,非同小可,迄今尚未定下。刘大人希望老夫定夺,依夫人之见,交由何人筹办为妥?”
“老爷可曾问过阿姐(夫人)?”
“问过了。她的意思是由泰记出面,我问过老车,老车提到士杰,你看士杰如何?”
如夫人沉思良久,抬头道:“老爷,贱妾以为不妥!”
“士杰不妥,何人为好?”
“贱妾以为,非士杰不妥,是泰记不妥。”
“哦?”
“贱妾以为,张罗商会一事,老爷大可交给四明和广肇!”
“讲讲理由。”
如夫人的目光落在榻下的两只宠狗身上:“要让这两个小东西俯首听命,老爷可有办法?”
“扔骨头就是。”
如夫人拿出几根骨头,笑道:“请老爷赐赏!”
丁大人摸出两块骨头,扔下。二狗欢快地叫一声,各叼一块,蹲一边啃去了。
“老爷叫叫它们,看它们听话不?”
丁大人叫道:“春夏,秋冬,过来!”
春夏、秋冬抬头看看他,就又埋头啃去了。
丁大人苦笑一声,看向如夫人。
“老爷请看我的!”如夫人跳下床,走过去,将两块骨头收回来,放好。二狗啃得正在兴头上,哪里肯依,跑过来百般讨好。
如夫人拿出一块,在它们头上晃晃。二狗越发听话,让它们打滚,作揖,叼鞋,无不听从。如夫人显然觉得满意,扔下去。二狗咣咣汪汪,你龇牙,我咧嘴,你凶我,我瞪你,争抢一阵,终是春夏得去。秋冬追一阵子,无果而返,回到床边,可怜兮兮地望向如夫人,发出呜呜咽咽的求请声。
丁大人显然看明白了,捋须有顷,点头道:“看来,夫人驯狗确有一套,这根骨头,老夫就交由夫人扔吧。”抬腕看下手表,“夫人,辰光不早了,你刚出院,这要好好将养身子,老夫去书房了。”
“老爷?”如夫人扯住他的胳膊,两眼含情,紧盯住他。
丁大人扶她躺回床上,盖好被子,再次叮咛几句,径出门去。又过半个时辰,书房方向果然传来那女子的唱戏声,咿咿呀呀,听得如夫人捂住耳朵悲哭。
哭有一阵,如夫人擦干泪水,使丫环召来车康,吩咐他如此这般。车康应允,匆匆去了。
四明公所又叫宁波会馆,占地五十亩,原为老城厢北门外的一块荒地,早在嘉庆二年(公元1797年)即由在沪的宁波商人集资购买,作为宁波同乡会的永久会馆。
公所正门朝南,分为两个部分,进门为正殿,是一进大院,有议事厅、关帝殿等;正殿后面是寄柩处和义冢,也即公墓,为客死上海的宁波人暂时寄柩或葬身之用。
这日后晌,公所正殿议事厅里,现任同乡会长、润丰源钱庄的总董查敬轩正襟端坐,老眉紧锁,两手托着一管阿拉伯产水烟壶,烟嘴含在口里,看样子不像是吸,但壶里的水仍旧咕噜噜作响。旁边几案上摆着丁大人的信。
查敬轩年逾六旬,为胡雪岩把兄弟,与湖广总督张之洞、两江总督刘坤一等南洋派大员过往甚密,甲午战前又通过张之洞捐了个二品后补道,在官阶上跟上海道平起平坐。查敬轩是携官商于一体,屡经摔打而不倒,堪称混迹于上海滩的老江湖,其麾下的润丰源钱庄更是财大气粗,实力雄厚,与粤人彭伟伦主持的善义源并驾而驱,难分伯仲。
润丰源总理查锦莱站在他旁边,小心翼翼地侍候烟具。
“阿爸,”查锦莱小声说道,“丁大人让咱筹建商会,这是大好事体,阿爸何以不喜反忧?”
“唉,”查敬轩长叹一声,“你永远记住,天上不会凭空掉下馅饼。如果不出老爸所料,就这辰光,此信也必摆在广肇会馆。”
查锦莱震惊了,侍弄烟具的手僵在那儿。
“锦莱呀,”查敬轩的一双老眼紧紧盯在书信上,“这么多年,该看的你也看到了。姓丁的精于权谋,又仗了北洋李中堂的势,在官场、商场纵横驰骋,如鱼得水,莫说是老爸我,纵使你胡叔,也不曾是他对手。想当年,你胡叔左算右算,仅仅漏算一步,竟就让他抓了个准。可叹你胡叔辛苦半生,大风大浪不知经历多少,终了却栽在姓丁的手里。对于此人,我们是防不胜防,又不得不防啊!”
“阿爸,”查锦莱试探着说,“既然姓丁的是故意设套,让我们与善义源起争,我们不必睬他就是。要叫我说,商会什么的过于虚浮,在上海滩,永远是凭实力说话。”
“唉,锦莱呀,”查敬轩收回目光,看向锦莱,伸出水烟壶,示意他换锅新烟,半是开导,半是责怪道,“做生意,讲究的是规矩,是气势。商会正是订规矩、出气势的地方,你哪能讲它虚浮呢?”
“阿爸教训的是。”锦莱侍候换烟,小声认错。
“锦莱呀,”查敬轩咕噜又吸几口,吐出一团浓雾,“老爸在上海滩混了几十年,什么都看淡了,唯对洋人的生意经,老爸是敬畏三分哪。老爸琢磨来琢磨去,多少也算悟出些洋人做生意的道道,那就是,抱成团,拧成绳,结成势,共同挤对中国人。这些年来,老爸不惜一切,处心积虑地打造四明公所,接济甬人,为的就是让在沪甬人抱成一个团,结成一个势。也多少因了这个势,我们方能在上海滩打下方寸之地,不但令粤商刮目相看,纵使他姓丁的,也不能不对老爸有所倚重啊。”
见查敬轩讲出这等名堂,锦莱听得傻了,不由深吸一气,全神贯注。
“可是,”查敬轩接道,“这点势只能用来对付个行、帮,支应个官差,若是拿来应对洋人,就显得差强人意了。姓丁的发起这个商会,倒给老爸提个大醒。如果上海的所有行帮凝成一个团团,就会形成一只铁锤。如果这只铁锤的把柄掌握在我们四明手里,锦莱,你想想看,整个上海滩又将会是什么前景?”
“阿爸,”锦莱听得心花怒放,放轻声音,“莱儿……这就寻人谋议去。”
“事体倒也不急,”查敬轩缓缓吐出一口烟,“你可先给合义、俊逸透个气。合义平稳,俊逸灵敏。这群后生里,我看好的只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