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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第一商会-第2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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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伙子,”齐伯回身拉起那个伙计,“你哪能不躲哩?”

“不能躲呀。”小伙子仍旧抱着怀里的小木箱,“店里就剩这点儿本钱了,我一走,马掌柜就都拿去赌了。”

“唉,”齐伯转向倒在地上的掌柜叹道,“振东呀,你这毛病哪能不改哩?多了多赌,少了少赌,一直赌下去,多少家业禁得住你折腾?”

马振东一骨碌爬起,梗起脖子指点齐伯:“鲁俊逸的家业大着哩。我赌这点儿只是小钱,于姓鲁的不过是九牛一毛!”

“振东,你晓不晓得,鲁老爷一天到晚为你头疼。”

“嘿,”马振东哼出一声,“他为我头疼,我为啥人头疼来着?齐老头,我这问你,姓鲁的家业是打哪儿来的?没有我马家,鲁俊逸这辰光不定在哪儿卖死蟹哩!我家对他恩大如山,他又是哪能个对待我家的?你问问他,我阿妹是哪能个没的?我……我婆娘又是哪能个没的?”越说越气,脸膛涨得紫红。

“振东,你……”

“你个什么?”马振东爆出一声狂笑,“我真不明白,连姓鲁的也睁只眼,闭只眼,不管不问,你个外来的老头子瞎起哄个啥。你算老几?不过是姓鲁的一条老狗,汪汪汪,汪汪汪,才来上海滩几日,就整天价日地叫唤,吵得我这耳朵疼!”

“你——”齐伯气得手指打哆嗦,冲上去就要揍他,吓得振东连退数步,逃到门外。

“老家伙,给钱!”见齐伯不追了,马振东欺进一步,一脚踏在门槛上,做出一副赖皮相,伸出手道,“我晓得今朝你带银子来了,不给钱就想打发老子,没门儿!”

齐伯全身发颤,伸进衣袋掏摸一会儿,掏出两块银元,啪地扔在地上。马振东弯腰拣起,放到口边吹几下,走到柜边拿起酒碗,得意地打出几声呼哨,扬长去了。

见他走远,齐伯这才回过神来,从伙计手里要过木箱,打开,见箱中只剩几块银元和一些零碎铜钿了,长叹一声,对挺举摇头苦笑道:“挺举呀,看到没,这就是你要来的谷行了。”

挺举显然没有预料到是这场面,一脸庄重。

“此地原有不少伙计,多让马掌柜赶跑了,眼下就剩这个小伙子了。”齐伯指小伙子道。

“兄弟,好样的!”挺举走到那伙计跟前,朝他深深一揖,“我叫伍挺举。”

伙计鞠躬还揖道:“我叫阿祥。”

第九章伍挺举一语解开鲁俊逸心结

从钱庄里出来,俊逸要来马车,直驱祝合义家。上海滩上熟人虽多,但在关键辰光能够一吐心事的,他也只有这个朋友。

见俊逸脸色阴沉,合义扑哧笑了:“瞧你这副脸色,不会是仍在为昨天的事体憋屈吧?”

昨天的事体,显然是指在四明公所召开的那个总董会。

俊逸苦笑一下:“讲起那事体,真得谢谢你哩。”

“谢我做啥?”

“要不是你替我挡一枪,周进卿他们,还不把我……”俊逸止住了。

“呵呵呵,”合义笑道,“你也甭在意嗬。那人是个二脚踢,一点上就炸,一炸就蹿上天,你该晓得哩。”

“唉,”俊逸长叹一声,“祝兄哪,我不是在意他姓周的。我跟他一道玩尿泥长大,还能不晓得他有几斤几两?我在意的是,昨天那个局是有意设给我看的。老爷子对我横竖不放心哪。”

“是哩,”合义承认道,“你一直吃粤人的饭,大家都眼红哩。”

“唉,”俊逸又叹一声,“前些年,我也是穷怕了,只要是生意就做,从来没往别处想。没想到做生意做出麻烦来。在老爷子这里,我跟粤人走得近。在粤人那儿,我又是个甬商,靠不住弦。”苦笑,“我这是老鼠钻进风箱里,两头受气哩。”

“呵呵呵,”合义打趣道,“你两头受气,也两头得济呀。想想看,粤人的钱你能赚,甬人的钱你照样能赚,这叫什么?这叫左右逢源。这辰光不仅仅是左右了,连泰记也往你这庄里存钱哩,这说明啥?说明丁大人——”

“合义兄,”俊逸连连摆手,一脸苦相,“你就甭再挤对我了,眼下我就如一块咸鱼,这被架在火上,正面反面都在烤哩。”

“哦?看这样子,遇到难事体了?”

“是哩。不瞒你讲,昨日散场,锦莱留住我,要我草拟商会章程及商约细则,说是老爷子的吩咐。昨日傍黑,彭伟伦请我吃饭,交给我的是同一个活儿。”

合义不再打趣了,凝眉沉思许久:“嗯,还甭说,真就是步死棋哩。”

“说的就是这个。”俊逸摇头道,“合义兄,昨晚我是一宵没合眼,盘来算去,真正没招了,这来求你拿个主意。”

“俊逸呀,”合义安慰道,“说是死棋,也不是完全死。是屋就有门,是门就有锁,是锁就有钥匙,至于这钥匙究底在哪儿,我们这得慢慢寻,是不?”

俊逸晓得合义也拿不出好主意了,嘴巴连动几动,叹出一声:“是哩。”缓缓起身,“合义兄,你就帮我慢慢寻吧。我这也回去,求求观世音去。”

俊逸回到家里,走进香堂。

香堂在二楼,紧挨他的书房,是俊逸静修之处。香堂上供的是尊白玉观音,是他特地从普陀山请来的。香堂里点着长明灯,供香一支接一支,一年到头从未断过。

俊逸在香案前盘腿坐下,微微眯眼,看向观世音的玉像。案上香云缭绕,观世音手拿净瓶,慈悲地向他微笑。

说也奇怪,无论何时,只要看到观世音母亲般的微笑,俊逸的心神就会安顿下来。

此时此刻,俊逸需要的就是安神。俊逸一动不动,两眼眨也不眨地紧盯观世音的脸,纷乱的思绪也渐渐安顿。

俊逸在香堂里一直坐到天色将黑,仍旧没有理出头绪。

晚饭辰光,齐伯上楼,缓缓走进香堂。

“老爷,”齐伯小声道,“你这坐有大半天了,中饭没吃,晚饭也都凉了。”

“哦?”俊逸睁开眼,“啥辰光了?”

“黑定了。”齐伯试探着问,“看这样子,想必是老爷仍在愁苦那道坎吧?”

“是哩。”俊逸指着旁边的蒲团,“齐伯,坐。”

“还是站着畅气。”齐伯挪下脚,站到俊逸的正对面,“老爷,是道啥坎,能否讲讲?”

“工部左侍郎丁大人欲与洋人商约,责令上海工商各界成立商务总会,议定商约细则。查老爷子吩咐我拟出一个利于甬商的细则草案,作为甬人,我只有从命。让我为难的是,就在昨晚,善义源老板彭伟伦请我吃酒,同样要我拟出一个利于粤商的草案,你说这……”俊逸长叹一声,打住话头。

“自古迄今,”齐伯沉思一会儿,半是自语,半是点拨,“水来土掩,兵来将挡。破五关,斩六将,可用关公。谋划筹策,动笔弄笺,老爷何不问问孔明呢?”

“孔明?”俊逸陡然意识到他意有所指,心里一动,眼里闪出亮光,表面却显得漫不经心,“对了,挺举去谷行,有啥事体没?”

“还好吧。谷行只剩一个伙计了,挺举一去就开始忙活,与那伙计在打扫整理呢。”

“他……没讲什么吧?”

“没有。”齐伯心里也存一事,就势点白,“老爷,问句不该问的,你让挺举到谷行,却让晓迪进钱庄,是不是——有意为之?”

“这……”俊逸略略一怔,搪塞道,“你哪能这般想呢?不过,事体确实有点遗憾。我本想让他也到钱庄历练,还打算亲自收他为徒呢,不料他自己选中谷行,你讲这……”

显然,俊逸并没有讲出心里话。

齐伯听得明白,就坡下驴:“老爷,要是这讲,我再跟挺举谈谈。挺举是个大才,那处地方,不是他该待的。”

“这个,不急吧。”

“老爷?”

“齐伯,”俊逸摆摆手,把他的话头堵死,“这事体不必多讲了。既然是他自己选的,就该让他试试。大江大河也得从一眼泉水起步,连一桩小事体也做不好的人,如何能称大才?”

见俊逸铁定心了,齐伯不好再讲什么,只好说道:“若是老爷刻意历练,倒是另一说了。老爷,吃饭吧,小姐在下面等呢。”

“哎哟哟哟,”俊逸起身,龇牙咧嘴,“这腿……麻死了。”

挺举、顺安合住一房。房间不大,两侧靠墙处各摆一张小床,中间是个过道,两张床头之间,只能摆放一只书桌。顺安是加床,自也不好争,主动提出让给挺举,挺举笑笑,说是公用。

上工第一天,打烊之后,见谷行并没特别之事,挺举就提上一摞子账册回到鲁府,在书桌上坐下,将账册摆在桌上,点亮油灯,正要翻看,猛又想起什么,拿出齐伯备下的纸墨,提笔写起来。

挺举正在埋头书写,顺安挎着钱庄为他新制的跑街包回来,一到房中,就迫不及待地在挺举眼前左边挂挂,右边挂挂,浑身上下洋溢出一股说不出的兴奋。

挺举笑笑,扭过头继续写信。

“阿哥,”顺安猛然想起什么,嗵地扔下挂街包,走到挺举身后,“你在做啥?”

“写信。”

顺安打个愣怔:“是写给你姆妈的吗?”

“是哩。我得讲清爽科场取缔的事体,让她上坟告诉阿爸一声。”

“阿哥,你……讲到我没?”顺安急切问道。

“呵呵,正要讲呢,你姆妈一定会问的。”

“阿哥,你不能讲!”

“这……”挺举眯起眼睛,“你跟我一道出来,我这写信回家,你姆妈哪能不问呢?你姆妈问起,我姆妈哪能讲哩?”

“阿哥,你得这样讲!”顺安略略一想,“你就说,你不晓得我在哪儿。一到上海,你就与我走散了!”

“这哪能成呀!”挺举笑了,“要是你没个下落,你姆妈一定会寻到上海来。”

“这这这……”顺安这也急了,又想一时,“你这样讲,你就讲我跟着姓陈的到日本去了。姓陈的是啥人你晓得的。你就说你死活拦不住我,就说我被革命党迷住了,一定要去,打个转就寻不到人了!”

“这……”挺举现出难色。

“晓迪求你了!”顺安扑通又跪下来,“你一定得这样讲。你要让我姆妈死心,在这世上,就她烦人!”

挺举长叹一声,闭上眼去,良久说道:“阿弟,你这个话儿,恕阿哥不能传送。你实意想讲,就自己写封信吧,你阿爸、姆妈也都识字,看得懂!”

挺举将笔与墨水朝桌边一推,将写成一半的纸头放进抽屉,腾出位置,顺手拿出一本账册,躺在床上看起来。

顺安正在琢磨如何处置,外面传来脚步声,直冲他们的小门。顺安赶忙站起,刚刚在桌边坐定,半开半掩的房门已被推开,俊逸咳嗽一声,大步走进。

“鲁叔!”见是俊逸,顺安吃一大怔,迎上前去,哈腰深鞠一躬。

“呵呵呵,”俊逸将他上下一番打量,笑道,“挂上跑街包了!”

顺安这才意识到新包仍旧挎在胸前,稍显尴尬,赶忙取下挂在衣架上:“鲁叔,小侄这刚回来呢。”拉过椅子,“鲁叔,您请坐。”

“嗯,”俊逸坐下来,将他又是一番打量,“跑街是个门面活,仪表相当重要。你这套长衫有点土气了,赶明儿让你师父另置一件,从账房里支钱,人靠衣裳马靠鞍嘛。”

“谢鲁叔!”顺安连连拱手,有点受宠若惊,“鲁叔,我一定练好仪态,学会走路,学会说话。无论如何,我不能给鲁叔丢脸!”

“好好好,”俊逸转头看向挺举,“挺举,这在看啥哩?”

挺举朝他笑笑:“谷行里的账册,随便翻翻。”

“可否翻出个名堂?”

“我在琢磨这几句话!”挺举递过账册,翻到扉页。

俊逸接过来,见上面工工整整地写着几行楷字,“君子爱财,取之有道;利交天下,财通八方;买卖凭称,良心为砣;暴雨不可终日,暴利不可行久”,连连点头:“写得好哩。这是当年你马叔开谷行时写下的,你可慢慢领会。”

“鲁叔,”顺安凑到俊逸跟前,“晓迪和表兄都是书呆子,没历过事体,这来是向鲁叔学生意的,鲁叔啥辰光得空,当给我们多上几课才是!”

“呵呵呵,好呀,”俊逸顺势说道,“你们想听,鲁叔这就出道题嗬。”

“真的呀,”顺安兴奋道,“鲁叔快讲!”

“从前,”俊逸咳嗽一声,拉开架势,“某个地方有两个村落,一个是强村,一个是弱村。强村跟弱村做生意,弱村总是吃亏。弱村吃亏,是因为内部不和,总爱窝里斗,而强村却拧成一股绳。弱村的村长很生气,决定立个行会,统一管理对强村的贸易。村里能说上话的有三个家族,第一个姓张,是村长亲戚,管理村产,财大气粗,说一不二;第二个是王姓,开店放贷,人多势众;第三个是李姓,跟强村走得近,时常利用强村人强买强卖。”故意顿住话头,目光看过来,似在探询。

“鲁叔,”顺安急道,“题眼在哪儿?”

“题眼就在,”俊逸托出盘子,“村长委托张姓做这事体,张姓假作公道,不便自己出面,分别寻到王姓与李姓两家族长,要他们各自拟出商约协议。两家又不谋而合,将起草协议的事体放在一个秀才身上。”

“这题眼……”顺安故作夸张地抓耳挠腮,“我哪能听不明白哩?”

“这题眼是,”俊逸解释道,“王家与李家各有利益,是生意对头,关系一直不好。秀才姓王,与王家同族,王家族长要求他在写商约时偏向王家,可他又是李家女婿,老丈人也要求他有所偏袒。商约只有一个,秀才既要偏左,又要偏右。如果你们是秀才,该如何写这商约?”

“请问鲁叔,”顺安问道,“这个商约可是最终定稿?”

“当然不是。商约要交给全村人讨论,最终由张姓定板。”

“鲁叔呀,”顺安略一思忖,抢头功道,“要是这说,小侄可就破题了嗬。那秀才眉头一皱,计上心来,当天晚上,一式写就两份商约,一份偏向王家,交给王姓族长;一份偏向李家,交给李姓族长。反正是要讨论的嘛。”

“挺举,”俊逸不置可否,转头看向挺举,“如果你是秀才,也这样写不?”

“请问鲁叔,”挺举问道,“该村是否只有这两个家族?”

“不是。家族多去了,大大小小几十个,还有众多散户,杂如牛毛哩。”

“这个商约规则,是否只需照顾这两家,罔顾其他家族及他方利益?”

“这么讲吧,”俊逸进一步明确题意,“打实里说,真正主宰这个商约的并不是王姓与李姓,而是另外两帮人,一是强村人,二是村长亲戚,那个姓张的。”

“既如此说,”挺举语气极是肯定,“秀才只需做到四字,可免烦恼。”

“哪四个字?”

“我心归一。”

“一在何处?”

“万众有私,众私则公,公心唯大,大为平,平为一。”

“你是讲,”俊逸沉思有顷,“秀才不可偏倚,只凭公心写出对外商约?”

“正是。”挺举点头。

“阿哥,”顺安反驳道,“是王家、李家让他写,不是强村、张家或别的家让他写,你得弄清爽这个。”

“嗯,”俊逸看向挺举,“挺举,晓迪所言,不无道理呀。”

“鲁叔,”挺举应道,“是村对村缔结商约,商约代表弱村,不是代表王家或李家,因而也就不存在王、李之争。自古迄今,缔约结盟,言大不言小,言全不言偏,言公不言私。”

俊逸长吸一气,缓缓起身,一声不响地走出屋去。

“阿哥呀,”顺安听见鲁俊逸走远,凑近挺举,低声责怪道,“你真就是个书呆子,信口瞎讲哩!看出来没,鲁叔出这道题是有特别用意的!”

“哦?”挺举看向他,“讲讲看,是何用意?”

“用意是明摆着的,”顺安声音更低,“就是探探我们的忠心。身为人臣,胳膊肘儿不能朝外弯,是不?吃啥人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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