奸雄天下-第36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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户家聚为一村,青砖灰瓦,茅草屋顶,跟繁闹的江上风景动静相衬,好一派诗情画意的景象。
仿佛一个太平盛世,已经随着大明王朝的建立降临人间了。
自靖康之耻以来的百年战争,已经终结于大明帝国了。虽然中原的西边儿还有蒙古人和吐蕃人盘踞,小规模的战争连绵不绝。但是这和东南沿海的富庶之土,又有什么关系呢?大不了用点岁赐安抚一下就是了。
反正如今的大明朝国库充盈,根本不缺这几个小钱。难道不应该花点小钱,买来一个与民休息的大局吗?
毕竟中土的百姓,已经苦于战争一百多年了!就算要出什么穷兵黩武的汉武唐玄,是不是也该先让老百姓喘口气儿呢?
可惜,世事总是没有那么如意的……
在临海江畔的一个小村子里,这会儿正有人用昂扬腔调读着文章,却不是四书五经,也不是天道三经,而是小报上的各种消息文章。
如果说陈德兴建立的大明朝和前朝南宋有什么地方是一脉相承的话,大概就是宽松的舆论管制了。宋朝是和士大夫共天下,自然管不住士大夫的口。陈明则是贵族民主的根基,自然也管不了国人议政。
除了天道教和陈圣人不得妄议,其他的什么不仅可以随便议论,还能在小报上发表出来。
“……朝廷欲对四方用兵,江南军户兵将作为屯田兵被运用于辽中、辽北、漠南蒙古、西域等地方。动员之令已下,凡是得到军令者,皆须在十一月底之前,往临海军户旅部所在之地报道。可携带家眷、仆役同往,违令不往者,军法必定严惩!”
“朝廷用兵辽地之法乃是屯田长戍,非数十年不得还。每兵皆可于辽地得荒田50亩,耕马一匹,农具种子若干。以田充饷,平时种田开垦,战时充军上阵。凡是大明百姓,皆可自愿报名前往,一并分配土地,入籍军户,每人可得土地150亩,另给开拔购械之资三百贯,耕马一匹,农具种子若干……”
村子中间的平坝里,一个中年儒衫之人正得意洋洋地读着,满脸都是说不出来的快意。他临海义门方的子弟,这个村子里的居民曾经都是义门方的客户。几代人受方家的恩惠,因此在方家大难临头的时候,他们也保护了不少落难的方家子。这位名叫方克思,人称方四秀才的儒生便是其中之一。
现在随着战争结束,抓捕义门子弟的风头也已经过去,之前屠杀义门子弟的传闻,现在也被证明是虚假的。陈圣人给义门子弟最重的惩罚,不过是流放边境和海外殖民之地而已。
因此那些东躲西藏的义门子,现在也都出来活动了。要回土地继续当地主是不可能的,他们的土地都有了新的主人,不是北方来的士爵贵族,就是本地的军户兵,这些人可不是破落义门子能招惹的。
所以漏网的义门子们,只得想办法自力更生了。有些人改名换姓去考大明的底层官吏,虽然薪俸不高,仿佛也没有多少上升的空间,但总归能混个温饱。有些人则开个私塾收徒授课——大明虽然废了科举,但是却有官考,虽然只是下层的小吏,但是总比当个农民要强,而且还比较容易考上,因此农民们让子弟读书的动力比之前宋仿佛更强了一些。各地雨后春笋般开设出来的私塾,也总是能招到学生的。
方四秀才现在就是个私塾先生。实际上他是有点本事的,不仅有文采还懂一些武艺,完全可以去考个小官来做。陈明的地方财政比较有钱,工商发达的临海县的财政更是个富的流油,所以开给官吏的薪水也高,足够让孑然一身的方四秀才成家立业,过上体面的生活。
但是方四秀才是有志气的,读了半辈子孔孟,怎么肯去当天道教的官?虽然他的私塾里面一样要教天道三经(不学这个考不上官啊),但是他本人是说什么都不会去当大明官的。
农人们这时纷纷嚷嚷的议论起来了,神色也和方四秀才一样,都有些幸灾乐祸。
“果然是恶人无好报,叫那些军户子再得意啊!这下好了,要去北面的苦寒之地呆一辈子了。”
“是啊,俺就知道天上没有白掉馅饼的好事,一百亩水浇地啊,好几千贯的家产,怎么可能白得呢?陈皇帝会那么好心?”
“哼哼,都是些好吃懒做的无赖子,这下可有的他们苦了!”
“最好是死在北面,永远都别回来,这样咱们的日子才会好过一些……”
“死在北面又如何?圣人又不会把所有的军户兵都拉去北面,况且还有士爵,有他们在,咱们还是回不到以前的。”
农人们显然在怀念义门方,义门方是发达了几百年的望族,虽然一样要剥削佃户来养肥自己。但是一个几百年的望族必然是有些手腕和规矩的,他们知道要如何精心伪装,知道必须约束子弟,不能让他们胡作非为,也知道如何在给农人留条活路的前提下,压榨出最多的财富。
一言蔽之,义门对佃户的剥削是立足于长远,要的是细水长流,不大会杀鸡取卵。
可是陈德兴封的军户地主,却大多是穷凶之辈,现在摇身一变成了地主富农,自然要穷凶极恶地搜刮一下,好让自己和家人尽快过上体面的日子。
还有一些军户家里人多,本也是租地耕种的佃户。现在有了土地当然要自己耕种。一百亩水浇地,有两个壮劳力,家里的女人孩子再搭把手,农忙的时候再临时雇工,最多再养两头水牛,就足够应付了。而且陈明不禁屠宰耕牛,耕牛老了还可以出售给屠户。
这样的“富农经营”,比起租地给农民可划算多了。由义门租地给小农的生产模式,往往意味着对土地的投入不足。有财力的义门不会投资农业,而佃户又无力投资。而新兴的“军户富农”既有土地,也能借到资本,而且还有一定的政治上的庇护,不会被谁压迫搜刮——军户虽然不是贵族,但也是预备贵族,随时可以变成士爵,所以地方官吏是不敢欺负他们的。
因此有不少军户在得到土地之后选择了最遭人恨的退佃!而陈明的朝廷和官府同前宋不一样,根本不采取任何措施阻止退佃,甚至隐约还在鼓励退佃。天道庄在江南各县开设的分号,都在用低息贷款给有土地的军户之家,以帮助他们购买耕牛、农具,自己经营土地。
而失去土地的佃户,也就没有了生活保障。出路无非就是进城做工,出海谋生,北上务农——北方地广人稀,招佃不易,许多得赐土地的贵族现在都在江南招佃,开出的条件比较优越,或者干脆心一横也去投军当军户!
但是无论何种选择,都要离开家乡,去未知之地闯荡,说不定就死在外面了,总归不如原来那样安逸。
所以祖祖辈辈都在江南,靠着租种土地艰难生活的佃户们,在被人退佃之后的第一选项,还是去租种别家的土地。哪怕条件再苛刻,只要能租到土地,总有一条活路……
因此这些日子,江南各地的租子非但没有降低,反而变得更高了。
除了租子高,现在的要借钱也比过去难多了。这已经不是利息高低,而是很难借到的问题了!
虽然向佃户放债一直是义门获得收益的重头,这放债自然是放高利贷!但是对江南的佃户们来说,借高利贷也是一条生活下去的路子。遇到灾年要借,遇到婚丧嫁娶要借,家里面有人得病吃药时还得咬着牙借。能借到高利贷,才有可能繁衍生息下去。虽然代价很可能是子子孙孙都还不清的利息。
但是如今江南的义门遭了重创,没有能力也没有财力继续放高利贷了,而取代他们的军户和士爵地主也没有多少余钱可以放债。这没有人放高利贷,对于想借高利贷的人们来说,可不是什么好事情。
当然,江南农村的高利贷市场还是会吸引到一些资本的。只是填补进来的资本大多来自商业。商人们在农村没有什么根基,也控制不了农民的人身,这就意味着他们放高利贷的风险比义门要大,因此索取的利息也更高了。而且现在又有“汉人不为奴”的天条,想迫穷人卖儿卖女还债也有很大的风险……
第691章地主富农也苦
想到以前的安稳日子,众人都唉声叹气。以前的日子,苦是苦,可是大家心里都有底,苦哈哈的日子总能熬下去。
而现在,机会仿佛是多了。
可以投军当军户,一个军户可以在长江以南得到100亩土地,或者在两淮、京湖、四川得到120亩土地,或者在北地得到150亩土地。
也可以去什么明洲大陆的金山、银山挖金银,这段时间已经有不少大商行得到了开采许可,正在招募人手——来去路费由商行全包,在明洲挖到的金银和商行分成,自己留三成,商行得七成(商行要再拿出其中的一部分交矿税)。
还可以去投福王当兵,去征伐天竺,立即就能拿到一笔不菲的安家费,等拿下天竺后人人都是贵人。
哪怕最不济的,去北面当个佃户,仿佛也比在江南要好些。北地人少,佃户难招,地租自然便宜,而且一家佃户能够租到的土地也更多。
但是这些出路,无疑都伴随着风险,除了去北方当佃户还稍微安稳些,其他的路子,都是在拿命搏富贵啊!
众人叹气的时候,几个佩长刀的汉子走了过来,都是村子里面的军户,个个脸色铁青。没有办法不铁青,他们几个都已经得到了军令,要去当屯田兵了!村子里面的佃户现在还能勒紧裤腰带苦熬,可他们这些军户兵却连苦熬的资格都没有了!
他们已经拿了100亩上好的水浇地,这可是他们的“卖身钱”啊!他们的命,他们这辈子都已经卖给陈圣人了。现在敢不去当屯田兵,抓到肯定军法从事……逃兵自然是砍头!而且家里面的100亩田也要没收,家人和自己才过上的好日子也就到头了。
现在还有什么好说的?只能咬着牙去当屯田兵了,也不知道有没有命回来?
早知道会是这样的下场,就不该一时贪心去当什么军户兵。
看到这些脸色铁青的军户兵,平坝里的人们都下意识地缩了缩头,这些军户兵都是上过战场见过血的,他们腰带上挂着的可是军队里面用的大横刀!
几个军户兵中领头的是李三发,就是那位泼皮李。他的脸色最是难看,他是混子出身,这种人在军中最不受欢迎,属于坏了一锅汤的老鼠屎。这次上面的征调令一下,他立马就被点了将,直接发配去西北河套当屯田兵!听说那地方还在蒙古人手里,去那里屯田,少不得和蒙古人开仗,这摆明了是要泼皮李有去无回啊!
泼皮李自然不甘心死在外面,就让家里面凑了些钱去贿赂上官。结果遇上个认死理的子爵,直接把他发送到了大义教官那里,判了个当众鞭挞30下。泼皮李还要充好汉,咬牙熬刑,愣是一声不吭!不过打完以后却在床上躺了10天,前天才下地走动,立即就和几个同样被发送到苦寒之地的军户兵一块回乡弄钱了——这回可是万里远征,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怎么都得多带财物,以备不时之需!
而这财物,自然只能从佃户身上刮了。
泼皮李和几个同样倒霉的军户兵停住了脚步,他的目光在人群中一扫,发现自家的几个佃户都在,当下就是一声冷哼:“都在呢?好啊,正好和大家伙儿讲讲租子和押金的事情。”
“押金?怎么还有押金啊?”泼皮李的佃户刘老三听到押金,顿时就急叫起来了。
佃户是租种他人田土,和后世租房子一样,也是要付押金的。一般来说,就是一年的租子。临海县的租子向来很高,上好的水田一年要交一石半谷子,差不多是收成的六成多(江南水浇地的收成高,一般的旱地能收一石半就不错了)。如果要押一年的租子,那就是一亩水田田押一石半谷子,还要再交一石半的租子。这可真是要人命啦!
“刘老三,你租我的田,可给过押金了?”泼皮李一瞪眼,“你家租了我十二亩田,都是上好的水田,该交十八石租再加十八石押金,一共三十六石谷子……得是晒干去水,能粜给米行的谷子!”
“三十六石!?”刘老三满是皱纹的面皮上顿时都是委屈和悲愤。“李大官人,您还让不让人活?今年的收成虽然不错,可是十二亩田一年也收不上三十六石谷子啊!”
泼皮李哼声道:“那就退佃好了,交完十八石谷子就滚蛋!老子正好招新佃,现在什么市面你也知道,那么好的田根本不愁找不到下家。”
他说的笃定,实际上也不是在唬人,下家真的已经有了。就是赖蛤蟆家,赖蛤蟆家兄弟仨还有一个五十来岁却壮的跟头牛似的老爹。赖蛤蟆在外面当军户兵,两个兄弟和一个爹在家里种那一百亩水田,又向天道庄借了100贯的低息(年息10%)贷款,买了耕牛、农具、种子,还修了灌溉的水渠和水井,还买了不少大粪(呃,这个在宋朝是可以买卖的肥料)当肥料,还买了些猪仔、鸡仔,还雇了个长工。
一年下来,赖蛤蟆一家竟把土地经营的颇有声色,不仅还上了贷款,替赖蛤蟆娶了房媳妇,还有了近200贯积蓄。所以今年就计划做大,买田是买不起的,就想要租泼皮李的田——泼皮李的田正好和赖蛤蟆的田相连,如果能并在一起经营是可以降低不少成本的。至于150石谷子(差不多就是110石白米,在临海县的市价大约220贯)的押金,对赖蛤蟆家也不是什么问题。大不了再向县里面的天道庄贷点款子就是了。
“李大官人,你这是要逼死刘老三一家吗?”方四秀才看不下去了。退佃这种事情,在前宋是很少有的,义门方家也从来没有干过这样的事情。
当然,在南宋也没有富农生存的空间。如果没有一个官身,光是一个和买就能扼杀所有的富农了。而有了官身,谁还会去种田?
而如今,陈明根本没有“和买”这回事儿,而且田赋之外并无杂派——杂派的陋规其实也不完全因为贪污腐败,而是中央和地方财政安排的必然结果。中央财权过大,收光了地方的财权,地方的胥吏就没有什么薪水了,自然要靠压榨下面的农人过日子。这杂派就是这么来的。
而且大明还有士绅牌这回事情,富农做大了也可以花点钱去捐个士绅牌,这样就和原来的士大夫一样,不怕地方官府欺压了。
因此富农这个本来并不存在于南宋的阶级,在大明夺取江南后迅速地成长起来了。
说点题外话,所谓“富农”,按照后世马列的理论,属于农村资产阶级。后世西欧那些经营家庭农场的农民都是所谓富农,他们是将土地和农业当成一门生意在做的资本家。他们是农业生产的主力,也是农村资本主义化的基础。因而实现农村资本主义化,就必须扶植富农,而不是消灭富农平分土地。平分土地只是一部分底层贫困农民的诉求,满足他们的诉求和发展资本主义并无关系……
看到泼皮李和几个军户地主都不说话,方四秀才顿时就有了底气,接着道:“你这样做,真要逼死人命,就不怕一村的农人闹起来?到时候他们抬尸告状,州里的判官少不得拿你一颗脑袋平民愤!”
泼皮李嗤笑道:“你个措大,都什么时候了,还拿官老爷压人?如今是大明圣人当朝,某家是堂堂军户,马上要去替天子屯田戍边的,现在索些押金,也是为了添置些衣衫盔甲,免得坏了天子的大事。就算有人想不开,那也和某家无关,告到州里去某家也不怕……如今在州里面话事的,都是军功上来的贵人,没有尔这种穷酸煽动的份儿。”
有军户兵帮腔道:“又不是没有出路,一家出一个丁男去投军,北地就有150亩田了。若是怕死不敢投军,还有胆自杀么?投军可不是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