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官人-第10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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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他们千算万算,仍高估了建文君的血性,低估了郑老爷子的固执,结果弄巧成拙,成了现在这个自寻死路的局面……那些答应起事响应的藩王和地方大吏,一个个都是不见兔子不撒鹰的主,建文帝不露面主持,别指望他们会出头。所以现在浦江城基本上已经从棋眼,变成了弃子。
米知县也只能煮熟的鸭子嘴硬,一口咬定坚持守住就有办法。秦中元虽然已经不信他的话,却也没烧死老米,毕竟还得靠他指挥县城里的民众,来帮着救治伤员、搬运辎重……虽然局面看起来还不赖,但秦中元和米知县都已经绝望了,己方的援军不会来了,朝廷的援军却会源源不断,固守下去是没有出路的,可又没有能力突围,结局早已注定……
只是谁也没想到,转折会来得这么快。两天后的早上,红巾军正在吃早饭,突然听到轰轰的巨响、声如雷霆、震耳欲聋,还没反应过来,便是一阵地动山摇、土木飞天,把城头的守军全都震趴下……
一声接一声的巨响,城墙剧烈地晃动,碎石夹着残肢断体飞溅,守军全都懵了,趴在地上头晕目眩,只以为天神发怒,降下雷击了!
“洪武大炮……”城门楼里的秦中元和米知县,却知道根本不是什么雷击,而是官军调来了大炮!他们面色惨白地望着一里之外,一字排开几十门又粗又短的铁炮。
火炮从宋朝出现,到了元末明初,已经成为了攻城、水战中的利器。朱元璋平定天下,离不开大炮为其摧城拔寨。到了永乐朝,更是成立了专门的火器部队神机营。浙江都司负担抗倭重任,战舰上都装备着大炮,这次唐云老脸丢尽,彻底发了狠,竟命水师将船上的大炮悉数拆下,运到浦江城下!
只见所谓的洪武大炮,口径极大,炮身却又粗又短,远远看去就像个铁桶。炮手往炮膛中填上药,再塞入西瓜大小的炮弹,然后点燃引信,那球型炮弹便呼啸着射向城头。有的炮弹是实心的,专门用来破坏城墙,还有一种是‘震天雷’,这种用两个半壳合铸,填有火药的‘合碗式’铁雷,是真正意义上的炮弹,落在城头就会炸开一片,伤人无算。
从早到晚,官军就用这两种炮弹轮番轰击城墙,杀伤守城士兵,城头上一片山摇地动、鬼哭狼嚎,十几里外都能听到……终于在黄昏时分,本就不结实的城墙,轰然坍塌了十几丈,将上面的百余士兵,全都埋在里头。
唐云见状大喜,这才停止打炮,亲率养精蓄锐憋了一天的官军冲上去。那厢间,秦中元也带着部下增援过来,双方在这段缺口处展开了血战。天黑下来,官军仍没有罢手的意思,继续猛冲猛打!之前一直悍不畏死、毫不示弱的红巾军,却一下子撑不住了……
唐云能得永乐皇帝器重,自然非易于之辈,他知道红巾军出身流民,因为长期营养不良、大都患有‘雀蒙眼’,又叫夜盲症……官军则没有这毛病。所以天将将黑下时,官军仍然能看清眼前,红巾军却不行,这正是制胜的良机!
结果正如所料,天一黑,红巾军一下子不能视物。尽管这时候米知县想出办法,点燃了守城用的火油,将城墙上照得亮如白昼,但红巾军仍然大受夜盲症的影响,战斗力大打折扣,士气也低落下来。
此消彼长,那边官军却士气大振,非但夺下了这段坍塌的城墙,还趁势攻上城头,与守军展开激烈的争夺。待到天亮时分,官军彻底控制了城墙,红巾军则退入城中,企图依民居街巷而战……
杀红了眼的唐云,知道巷战的损失会很大,竟下令放火烧城。他要把浦江城烧成一片白地,把里面的人都烧死拉倒,还巷战个屁。至于百姓的死活,他根本不在意……
一见官军从城头向城中发射火箭,米知县的脸色登时煞白,望向秦中元道:“虎王,不能让儿郎们被白白烧死……”
秦中元也是面色铁青,双目喷火道:“怎么办?”
“投降吧。”老米道:“毕竟没有天下大乱,唐云再狠毒,也不能把儿郎们都杀了……”
“投降?”秦中元暴怒起来:“你把我们坑到这般田地,才想起来投降?我先杀了你!”说着拔出宝剑。
“虎王且慢。”米知县看一眼架在脖子上的利剑,淡淡道:“我这个朝廷命官既是建文余党,又和明教勾结,攻陷县城,与官军作战……哪一条都够把我凌迟的,投降对我来说,比战死要痛苦多了?”
“那你为何?”秦中元低声问道。
“算我补偿一下虎王吧。”米知县轻声道:“这次是我们犯了大错,才害得虎王落到这般田地。”说着压低声音道:“我带着儿郎们出降,对官军说虎王已经被烧死……我想虎王肯定有办法,避开官军大索全城吧。”
“……”秦中元沉默一会儿,方点头道:“有。”顿一下又摇头道:“但我不能丢下弟兄们!”
“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米知县低声道:“虎王日后可要吸取这次的教训,再也不能把希望,寄托在别人身上了。”
“唉……”秦中元收起剑,叹口气道:“你跟我一起走吧。”
“我走了谁来担罪?”米知县缓缓摇头道:“唐伯爷抓不住到首犯,是要胡乱杀人的。”
“想不到,你还有这好心。”秦中元把手伸进嘴里,轻轻一拔,竟将后槽牙拔了下来,递到老米手里道:“装到嘴里,受不了就使劲咬破,立时死翘翘。”
米知县也不嫌他脏,接过来,点点头道:“可惜日后没有酒喝了……”
“你这酒鬼。”秦中元骂一声道:“等你杀头时,我给你送酒。”
“这可是你说的。”米知县笑道:“后会无期了。”
“后会……无期。”秦中元喉头有些哽咽,深深看一眼老米,转身便带着几个亲信,消失在巷子里……
“白旗!”城头上,官兵们看到红巾军打起了白旗,一下都兴奋起来。
“他娘的,”唐伯爷在昨夜的混战中伤到了胳膊,已经打上了夹板,吊在胸前,却仍不改凶性道:“不是说明教妖人都不怕火么?”
“都是有血有肉的,能不怕火么?”唐云的幕僚苦笑道:“伯爷,他们能投降是最好,伤及平民太多,那些文官肯定要生事的。”到时候皇帝虽不会怪罪唐云,但为了平息众怒,肯定要降他职的。
“球!”唐云骂道:“惹毛了老子,一人一板斧,全砍成血窟窿!”不过他也就过过嘴瘾,朝中浙江人太多,仅次于江西帮,让这帮人记恨上,日后的日子可就难过了。
“可以接受投降。”发完火,唐云面对现实道:“不过必须听从安排,一次百人出来投降。”说着对身边立着的几个身穿飞鱼服,腰挎绣春刀的锦衣卫道:“你们能保证认出那人?”
距离浦江事变已经过去六天,朝廷的命令早就下达,锦衣卫也到了。
第一百八十三章众人皆罪
虽然没有放松对浦江城的搜查,但所有人都知道,那人肯定不在明教手里……所有的目光都汇聚到了郑宅镇。
除了周新,郑藩台和胡濙也赶到了镇外,自然还有与钦差如影随形的锦衣卫千户朱九爷。只是四位大员对着个太祖护体的郑宅镇,依然如老虎啃刺猬,无处下口。
正在一筹莫展之际,唐云火攻红巾军,逼得明教投降的消息,传到了军营中。朱九爷眼前一亮道:“咱们也照方抓药,一把火将郑家人逼出他们的乌龟壳!”
三个文官面面相觑,这法子真够狠。郑藩台却摇头道:“不妥不妥,郑家祠堂里有太祖御书,万一烧坏了怎么办?”
“那也是郑家的罪过,谁让他们引起了火灾,又抢救太祖御书不力?”朱九爷狠声道:“凭这个罪名,就能把他们统统抓起来!”说着望向胡潆道:“胡大人,你说呢?”
“这不失为一个破局的法子……”胡潆缓缓道:“实在不行,只能这么干了。”
听他也这么说,周新和郑藩台都变了脸色。只听胡潆话锋一转道:“但是这招不必用出来,就能达到效果。”
“不用怎么有用?”朱九闷声道。
“胡大人的意思是,威吓!”郑藩台却了然道:“就让本官去郑宅镇上走这一遭吧。”
胡潆本打算自己过去,但想了想,自己一个寻访张邋遢的钦差,过去都不好介绍自己。还是这位一省之长出面,更加名正言顺。
朱九却打量着郑藩台道:“郑方伯和郑家不会是亲戚关系吧?”
“九爷说笑了。”郑藩台摇头苦笑道:“朝廷会让一个浙江人,当浙江的布政使么?”顿一下道:“下官祖籍河南,高攀不上江南第一家。”
“那就是河南第一家。”朱九也觉着自己这样问有些无礼,便补救道:“比江南第一家好多了。”
郑藩台笑笑没应声。计议已定,他便仅在一小队亲卫的陪同下,准备进入镇上。
来到那条已经深达两丈的壕沟前,锦衣卫将他的轿子拦住。他的卫队长怒道:“你家千户没通知你,藩台大人要进去么?”
“正是因为知会了。”那锦衣卫百户板着脸道:“所以咱们才在这里等候方伯。”
卫队长还要发火,被轿子里的郑方伯叫住道:“别吵了,人家也是上命难违,咱们照办就是。”
“方伯深明大义。”锦衣卫百户这才有了一丝笑道:“上峰有令,方伯的安全由咱们锦衣卫负责,您的卫队先等在这儿吧。”
“我们自可以护卫方伯!”卫队长怒道。
“上头不放心你们,非要把话说这么明白么?”那百户翻白眼道。
“可以。”郑藩台点点头,对卫队长道:“你们在这儿等着。”
“是。”卫队长闷声答道。
“请方伯换顶轿子。”百户又说到,便见四个锦衣卫抬着一顶便轿过来,郑藩台依言坐进去,便被锦衣卫簇拥着进了郑宅镇。至于他的卫队,只好等在外面,只有两个亲随跟了进去……
穿过高高的九道牌坊进到镇上,只见家家户户房门紧闭、街面一片死寂,但是众人分明感到,每一扇门之后,都有一双甚至几双眼睛在窥视着他们,令人极不舒服。
队伍一直走到郑家祠堂前,才有人出来招呼。听说是一省之长亲至,郑家人并不惶恐,只是淡淡应了一声,请郑藩台到客厅稍候,便径直去找当家人了。
郑藩台看着郑家雪白的墙上‘忠孝仁义’四个大字,不禁定定出神,都没发觉有人来到客堂。郑沿轻轻唤了一声‘方伯’,才让他回过神来,看看郑沿道:“你是郑子彦吧?”
“正是草民。”郑沿施礼道:“家父沉疴在身,不能起床,命草民向方伯告罪。”
“无妨。”郑藩台淡淡道:“本官对你说也是一样的。”
“草民洗耳恭听。”郑沿恭声道。
“先告诉你一件事,唐伯爷已经收复浦江县城,”郑藩台沉声道:“投降的明教高层,一些供述对郑家很不利。”
“什么供述?”郑沿皱眉道。
“你不要装傻了。”郑藩台沉声道:“明教为何会在浦江起事,你应该比我清楚。”
“草民确实不清楚。”郑沿摇头道。
“既然你什么都不清楚,那本官也没必要与你多费口舌。”郑藩台眉头紧锁道:“带我去见你父亲。”
“家父病重……”郑沿为难道。
“还能说话么?”郑藩台冷冷问道。
“能……”
“那就行。”郑藩台起身道:“带我进去。”
“是。”郑沿只好依命而行,带着郑藩台往后面去了。郑藩台的两个随从紧紧跟在后面。人家去内室探视病人,锦衣卫们自然没道理跟着,他们也没兴趣跟着,便在外院等郑方伯出来。
过了半个多时辰,郑藩台出来了,身后依然跟着他的两名随从。坐进轿中,他对送出来的郑沿道:“只给尔等一天的时间,你们父子好自为之吧。”
“是……”郑沿面色凝重地应道。
“起轿!”郑藩台的长随高唱一声,锦衣卫便抬起轿子,离开了郑宅镇。
回到镇口的沟壕旁,郑藩台的侍卫长迎上来,关切问道:“大人,没事儿吧。”
“没事儿。”郑藩台摇摇头,对那锦衣卫百户道:“多谢这位大人保护。”
“卑职分内的差事罢了。”那百户不好意思地笑笑道:“小人该去复命了,大人的安全还是由您的卫队来负责。”
“请便。”郑藩台点点头,锦衣卫便撤走,他的亲卫护送着他返回大营。
回到中军,郑藩台便到帅帐去见三位大人。
帅帐中,胡潆和周新正在对弈,朱九则端坐一旁,闭目养神。
听到响动,他睁开眼,望向郑藩台道:“怎么样?”胡潆和周新也放下手上的棋子,起身相迎。
郑藩台坐下,缓缓道:“郑家说,他们知道我们怀疑什么,但是那人确实不在他们手中。”
“还嘴硬!”朱九恨声道。
“先听方伯说完。”胡潆给郑藩台递上一盏茶道。
郑藩台接过来,搁在桌上道:“郑家说,虽然他们是清白的,但既然已经见疑于君上,也只能听从朝廷的命令行事。”顿一下道:“我便告诉他们,郑家在大明已无立锥之地,但天有好生之德,皇上开恩放你们一条生路……明天便举族离开大明吧。”
“他们怎么说?”
“他们想进京申辩,我告诉他们,皇上不可能见他们,此事也没有第二种解决方案,除非郑家想被活活烧死在镇上,否则必须离开大明。郑棠只好同意了。”郑藩台道:“我和郑棠约定,明日一早,郑家人按里出镇,接受检查后,到白马渡登船。”
三人互相看看,都点头道:“也只能这样了……”他们之前便接到了皇帝密旨,朱棣的意思是,郑家绝对不可饶恕,但是不能冠以任何罪名。大明皇帝的意志自相矛盾,实在令臣子们难以执行,让郑家人不声不响地消失,再把郑宅镇一把火烧成白地,已经是最能兼顾的了。
第二天卯时,郑老爷子亲自敲响了祠堂的那口会善钟。
钟声悠悠,连绵不绝,与往日并无不同。但是郑家人都知道,这可能是他们最后一次听这钟声了。
伴着钟声,郑氏一族的男女神态肃穆地进入祠堂,在师俭堂立定,院里院外,数千人黑压压一片,连咳嗽声都没有。
郑老爷子立在台阶上,目光缓缓扫过那一张张敦厚纯良的面孔,他心如刀割,身子微微颤抖起来。深深吸口气,才稳定住情绪,缓缓对望着自己的子弟们道:
“人家盛衰,皆系乎积善与积恶而已……积善之家必有余庆,积不善之家必有余殃,天理昭然……”说到这,老爷子哽咽一下,颤声道:“有人肯定要说,亦不尽然……”
此言一出,子弟们的表情终于有了变化,自从昨日知道,他们已经被朝廷驱逐出境后,他们的人生观和价值观,便难以遏制地动摇起来……
“你们肯定要问,若是尽然?为何我郑家子弟要背井离乡,流落海外?”郑老爷子再也忍不住泪流满面道:“但话分两头。这世上除了天理之外,还有强权。我们逆了强权,却没有陡遭横祸,不就是因为祖宗积德、平日积善,天理昭然,令强权也不敢贸然加害么?”
子弟们默默点头,但这个答案显然不能让他们满意,有人小声问道:“老族长,我们到底犯了什么罪,要被驱逐出境?”
“我们没有犯罪!”郑老爷子须发皆张,断然道:“犯罪的是这个世道,如今这天下衣冠,人人有罪!我们坚持的正道,就成了他们眼中的罪!”说着一指身后的匾额,两旁的楹联,沉声道:“我们郑家没有辱没了太祖皇帝的题词,没有给正学先生丢脸,你们记住了么?!”
“是!”族人们轰然应道,这就足够让他们赴汤蹈火了……
第一百八十四章无用功
结束了在祠堂的最后一课,郑家子弟又共进了在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