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官人-第10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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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别睡,最后一个问题。”吴为摇着他的膀子道:“你到底打算怎么发落我?”
“有一句……俗话说得好。”王贤强撑着眼皮,磕磕巴巴道:“外……外甥打灯笼——照旧。”
“我可是建文余党,”吴为无语道:“你是朝廷命官,咱们势不两立的!”
“势不两立个屁……”王贤大摇其头道:“我问、问你,你想过要杀我么?”
“没有。”吴为摇头道:“我欺骗你已经五内俱焚,怎么会杀你。”
“帅辉和二黑是不是你救下的?”
“不算。”吴为摇头道:“主要还是米知县没有伤害他们的意思……”
“那闲云呢?”
“闲云也不是因为我,而是他爷爷。如今武当山和龙虎山二分道家天下,孙真人麾下的牛鼻子太多了,得罪他是一件很恐怖的事情。”
“你倒是谦虚。退一万步说,你爹对我有救命之恩,我能出卖自己的救命恩人?”王贤靠在枕头上,呵呵笑道:“你要是觉着愧疚,日后就好好给我当牛做马,少吃多做……”说完便呼呼大睡起来。
吴为无奈地看着这个没正形的家伙,只好搁下酒坛出了帐篷。外面寒风凛冽,他身上却暖融融的,越往心里就越暖和……
第二天,王贤又是睡到中午才起来,不禁为自己的堕落暗暗羞愧,最近这么有空,却三天两头喝醉酒,都忘了多久没背诵程文了。唉,人啊,真是学坏容易学好难……
感慨完了,他下地洗漱,到前面吃饭。灵霄告诉他,那小寡妇依然粒米不进,再这样下去非饿死不成……
王贤一阵阵头大,揉着脑袋道:“待会儿我过去看看。”
吃了饭,他便夹着个粥罐子,到了灵霄和小寡妇睡觉的后帐中,只见那女子身穿白色的中衣,盖一床素面的被子,静静躺在床上,素面朝天,双眼无神地望着帐顶。
王贤见她乌蓬蓬的秀发垂在枕边,细长的脖颈如天鹅般优雅,不禁暗骂自己变态,人家都悲痛欲绝了,自己还在这儿想入非非。
他干咳一声,将粥罐搁在床边,自己坐在杌子上,唤了郑伍氏几声,都像在跟木头说话一样,没得到任何回应。只好加重语气道:“郑伍氏,我问你,如果一样东西,是你自己丢了不要,被别人捡回来,它应该算谁的?”
“……”小寡妇自然不回答,但目光分明凝实了一点。
“你虽然不说话,但我知道你心里肯定想,这不废话么,当然算别人的了。”王贤道:“你现在就是这么个情况,前天晚上你投江的那一刻,你已经放弃了自己的生命,是我冒着被淹死的危险,又把你不要的命捡回来,你说这条命现在算谁的?”
“……”郑伍氏依然不答话,嘴角却不明显地抽动一下,似乎想要反驳他……
“你的命现在是我的了,所以你必须听我的。”王贤盛一碗粥,端到她面前道:“现在我命令你,喝了这碗粥,不能丢了这条命!”
郑伍氏闭上眼,这都什么跟什么呀!
对她的反应王贤并不意外,要是她真乖乖听话,那才叫见了鬼了。但王贤的目的已经达到了……就怕她像刚开始那样万念俱灰,对自己的话没有任何回应。现在她终于有了回应,才好用话唬她。
“别敬酒不吃吃罚酒!你不承认这条命是我的,对吧?”王贤把碗往床沿一搁,怒道:“那我就证明给你看!我到底能不能说了算!”说着喝一声道:“来人,把她抬到军妓营去!横竖是要死了,先让弟兄们乐呵乐呵吧……”
外面帅辉和二黑便进来,虎着脸架起床板就往外走。
小寡妇吓坏了,虽然她不想活了,但谁愿意死之前被糟蹋?而且是一群如狼似虎的臭大兵!她想结果了自己,可是所有能要命的东西,都被灵霄搜走了,要不她也不会用绝食这种见效慢痛苦长的法子自杀……万般无奈,她只好开口道:“杀了我吧……”
“休想,你的命是我的,我说了算!”王贤一挥手,蛮横道:“抬出去!”
“别,别……”小寡妇毕竟还是太嫩了,怎么会是王贤的对手,急得眼泪滚滚道:“我听你的还不行……”
第一百八十八章君为轻
“承认你的命是我的了?”王贤恶狠狠问道。
“嗯……”小寡妇泪流满面道。
“‘嗯’是什么意思?”王贤阴声问道:“你把话说明白点!”
“……”这叫人如何启齿啊。
“看来还是不承认!”王贤不耐烦地挥挥手道:“抬出去!”
“我说、我说……”小寡妇终于明白了什么叫人为刀俎、我为鱼肉,那张俏丽绝伦的小脸眼泪直流道:“我这条命是……大人的……”
“这才对么。”王贤点点头,帅辉两个把床板抬回去,朝王贤挤眉弄眼一番,退下了。
“吃粥。”王贤又下令道。
“……”小寡妇端起碗,委委屈屈呷了一口,不愧是江南第一家的大小姐,这种状态下,还是那么斯斯文文。可惜身体不给面子,一点稀粥下肚,饥饿感蓬勃而发,她的腹中发出一个响亮的咕噜声……小寡妇腾地红了脸,恨不得钻到床缝里去。
王贤却难得的君子了一把,装作没听见的道:“快吃,一罐子都得吃光!”
小寡妇闻言怯怯道:“吃不了那么多。”
“能吃多少吃多少。”王贤板着脸道。
小寡妇怯怯地看他一眼,心说我是为了自己的贞操不得不吃粥。一旦这样想,就绕过了心里沉重的大山,终于吃得下东西了。食欲一开,一发不可收拾,她竟连吃了三碗!
意识到自己吃得太多,小寡妇羞愧地低下头,这分明是饿鬼投胎,哪像是被强迫吃的……
“啊哈,我说你吃得下吧。”王贤看看罐子里空空如也,笑道:“吃饱了,咱们说说话吧。”
小寡妇用手绢擦擦嘴角,低着螓首,心说这话咋这么暧昧啊……
“我问你,你怎么没上船?”王贤一个问题,就让小寡妇肝肠寸断。
黯然伤神了半天,她才小声道:“他们不让我上船……说都是我惹得祸。”
“怎么,你把郑桧的事儿说了?”
“嗯。”小寡妇点点头道:“我见官军把镇上围了,吓坏了,就跟我爹说了……”
“你怨我么?”
“不怨,”小寡妇幽幽道:“是我太笨了,活该被人利用。”
“哈哈哈,好了,别自以为是了。”王贤忍俊不禁道:“凭你几句话,就能把几万官军招来?别说你了,就连我也不过是个幌子。实话告诉你,朝廷早就盯上你们家了,一定会对你家动手的。”
“大人不必安慰奴家,”小寡妇却黯然道:“不管怎么说,我都是郑家的叛徒,被驱逐也是理所应当。”说着抬起那张梨花带雨、我见犹怜的俏脸,凄声道:“奴家哪还有脸活在世上,大人就成全了我吧……”
“又来了!”王贤闷哼一声道:“再敢说死,就让你去当军妓!”
“……”这招虽然下作,治小寡妇却很对症,她马上噤声了。
“以后别再想寻死觅活,你的命现在是我的,没有我的同意,你就不能死!”王贤板着脸训斥一句,口气渐缓道:“何况你有什么错?一个女人追查自己丈夫失踪的真相有错么?如果漠不关心,才让人齿冷呢!”
“但家族正在最危难的时候……”
“无心为过,虽过不罚。”王贤的声音温和下来道:“既然你被我救了,就是老天爷不让你死,不要辜负老天爷的好意。先别胡思乱想,把身体养好再说。”顿一下道:“还有,郑伍氏太难听了。你既然是我的了,我自然要给你改个名。”说着想一想道:“叫什么呢?小白菜吧?”
小寡妇闻言羞愤难明,却不敢再惹这个霸道的青年,小声道:“奴家有名字……”
“叫啥?”王贤状若不经意问道。
“……”小寡妇脸涨得通红,声细如蚊道:“绣儿……”
“瘦儿?”王贤道:“还有这名字?”
“绣儿,刺绣的绣。”
“郑绣儿……好名字。”王贤蛮不讲理道:“就叫小白菜了!多好听的名字啊,就这么定了!”便拍板道:“这世上再没有绣儿这个人了!以后只有小白菜了!”
虽然对王贤给自己胡乱改名很是郁闷,但那一刹那,小寡妇还是有些失神,仿佛有一个新的自己,取代了原来的自己……
王贤一顿王霸之气乱发,终于镇住了小寡妇,但担心等她回过神来,还是有可能寻死觅活。离开后,王贤叮嘱灵霄要留神,以免小寡妇有个三长两短。
至于闲云那边,现在有帅辉二黑他们,王贤再不用整天守着了。只是这位少爷体征一切正常,为啥就是不肯醒过来呢?莫非成了传说中的植物人?
一旦有这样想法,王贤就难免担心起来,问灵霄,灵霄也说不清。小丫头武功虽高,但对道家的东西领悟甚少,也不敢确定这是个什么状态。王贤想来想去,决定还是尽早去杭州,延请名医诊治。也能更早见到武当山派来的人……
趁着胡潆再次来探视,王贤将想法跟他一说,得到了首肯。胡钦差做事还是很麻利的,第二天就让人带话说,郑藩台明日要先行返回杭州了,你们可以搭他的船,这样安全又平稳。
这自然是极好的,王贤跟众人一说,帅辉和二黑都高兴坏了,他俩是一刻都不想在浦江待了。不用吩咐,便开始手脚麻利地收拾起行囊来。其实也没什么好收拾的,因为带来的衣物书籍又在县衙大火中被烧了个干净。但大过年的能空手回去么?
幸亏上任时间虽短,却赶上了收秋税,王贤这个二老爷,好歹得了二百两银子的常例。索性全拿出来,买成金华火腿带回去……别的出产省城人也看不上眼,唯独这火腿人人喜爱,就是馈赠知府都不寒碜。当过吏员的人,在这些人情世事上,从来都不含糊。
翌日,吴为背着闲云,帅辉和二黑挑着沉重的扁担,灵霄扶着绣绣,跟王贤来到了官船码头。才发现搭便船的不光他们,还有铩羽而归的锦衣卫……
王贤这种芝麻官,自然要先在一边,等布政使、锦衣卫们先上船,然后才能轮到他们。
等待的时候,王贤看到戒备森严的锦衣卫,压着几名步履沉重的囚犯,缓缓登上大船……那些囚犯从头到脚全身都披满了锁链,每走一步都啷铛发声,脚步极其细碎,走一步挪一挪而已。
仔细一看,原来他们的手脚都被铐在一起,两只脚镣间被锁链牵着只能一步步地挪动,看上去就像女子轻移莲步,移动不便还在其次,关键是这份羞辱,实在太折磨人了。
王贤看到当中年纪最大的囚犯,就是他的老上司米知县。当然老米已经没得官袍穿了,他一身到处窜棉花的破棉袍,脸上伤痕累累,精神萎靡不振,肯定没少吃锦衣卫的‘点心’……在厂卫特务之间,‘吃点心’就是用刑的意思。
王贤张了张嘴,没有出声,目送着老上司被押上船。如今的老米已经不是那个醉生梦死的酒国县太爷了,他是这次浦江县叛乱的主犯,已经招认自己是明教徒……未来到了京城,等待他的将是被凌迟处死的命运,毫无疑问!
尽管米知县老伴死了再没续弦,两个女儿也早就嫁人了……出嫁从夫,不会被他波及到。但他毕竟不是从石头里蹦出来的,还有兄弟亲戚,这些人还是难免被株连。
看着米知县苍凉的背影,王贤的心情五味杂陈。按说这位老兄是自找的——既然走上起事这条路,就应该想到会有这种结局。但恐怕重来一次,米知县还是会这样做……该如何评价他呢,忠臣还是叛贼?似乎怎么说都不算错。忠于自己的信仰是没有错的,但是为了自己的信仰,让浦江县城化为白地、无辜百姓生灵涂炭,就真的是对的么?这跟他们憎恨唾弃的永乐皇帝有什么区别?
站在滔滔江边,望着江水滚滚东去,王贤有些迷茫了……他一直相信那句话,‘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证,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铭,’但是在这浦江城里,他亲眼看到了高尚者和卑鄙者共同缔造的人间惨剧。那高尚者墓志铭上的‘高尚’字眼,分明是用浦江县无数死难百姓的鲜血铸成的!
距离那场靖难之役已经十年了,无辜的百姓却还要流血,高尚者们还能拍着胸脯,说自己是高尚的么?
王贤低着头默默地站在那里,不知何时,周臬台立在他身边,像是在对他说,又像自言自语地低声道:“老子曰,上善若水。其实是说人要顺势而为,这样才能利万物而不害。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固然可以让自己痛快,但逆势而为,上误国家,下害百姓……”顿一下道:“孟子曰:‘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就是告诉我们忠君、爱国、爱民,三者是有先后之分的。至少真正值得我们坚持的信念,一定不会与百姓的福祉相冲突,更不会以忠君爱国之名,行戕害百姓之事,一定是这样的!”
第一百八十九章归去来兮
多年以后,当王贤在宝石般的南中国海边,漫步在白色的沙滩,听风吹棕树的沙沙声时,总会想起这一天,周新对他说过的这番话。
人的一生,如果足够幸运或倒霉,总会遇到一个或几个深刻改变你的人。周新之于王贤就是这样,如果没有遇到周新,王贤会如我们日常所见的小官小吏,不可救药地庸俗下去,最终被同化在滚滚红尘中……
然而周新的出现,为他揭开了新的人生篇章,开启了他波澜壮阔的一生,也深刻改变了大明朝的历史。不过当事人都没有意识到,这会是一个传奇的起点,因为彼时他们都沉浸在自己的情绪中,不可自拔……
“你可能觉得我这番话太出格,”望着滚滚东逝水,周新自嘲地笑笑道:“也可能觉着我是在为自己开脱,但是人在人心崩乱的时候,总得为自己寻找答案,这就是我的答案。”
“是。”王贤轻声应道。
两人在江边沉默好一会儿,周新看了看王贤道:“你是个人才,心计之深,世所罕见,只要机会合适,一定会脱颖而出的。”
“臬台谬赞了。”王贤谦虚道。
“但是……”周新又似笑非笑道:“但是你读书太少,年纪又太轻,这让我很担心你会明珠暗投,甚至走上邪路,那样不仅是你的不幸,也是朝廷和百姓的不幸。”顿一下道:“不论职务论年纪,我说你几句,希望你能听得进去。”
“下官洗耳恭听。”王贤恭声道。
“首先是要多读书,读书是为了养正气、明事理。做人做官一定要正,一定要明理。不正则邪,不明理则愚。有时候愚比邪还要可怕,这点你要谨记。每当要做重大决定时,你得想清楚主次,不要钻了牛角尖,一遇到不顺心就想‘沧浪之水浊兮’,而要以天下苍生、江山社稷为念,切记切记。”
“再就是要保持本色,”周新又道:“我让你读书,不是让你考科举。考科举的目的是当官,你已经做了官,而且……”迟疑一下,他有些含糊道:“将来必定不可限量。但前提是你得保持本色,别人对你另眼相看,是因为你天马行空、不拘一格。这是那些读书读坏脑袋的家伙,拍马也赶不上的。一旦你邯郸学步,泯然众人了,也就没有人用你了。”
这一番话说得王贤茅塞顿开,不禁凝视起近在咫尺的这位大宪。一直以来,王贤虽然和周臬台接触不少,但心里总存着个冷面铁寒的印象,从不敢主动和他说话。这次听他说出这番肺腑之言,意境之高、见识之深、态度之诚着实令人震撼。可是他为什么要和自己说这些话?
周新仿佛看穿了他的想法,洒然道:“你一定奇怪,我为什么要和你说这些。”
“臬台是出于对下官的爱护。”王贤轻声道。
“呵呵……”周新脸上的笑容转瞬即逝,淡淡道:“这么说太虚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