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官人-第12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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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容易理解,父皇朱棣是勇武非凡的马上皇帝,年过五十,仍如壮小伙一样,能开硬弓、驯烈马,远征万里、威震天下!
而自己不但是个大胖子,还是个瘸子,连走路都得两个人扶着,更别说骑马射箭了,简直就是个废人,怎么可能入得了父皇的眼?弟弟高煦则不然,不但生得与父皇一样魁梧高大、一表人才、有万夫不当之勇,带兵打仗更是有一套。父皇会偏向谁,也就不言而喻了。
事实上,两人的储位之争,从一开始就火星四溅!
当初朱棣欲立太子时,按例征询百官意见,结果武将们清一水支持朱高煦,毕竟大家靖难时并肩奋战,那是一起扛过枪……甚至还一起嫖过娼的铁哥们啊!
而文官们则齐刷刷支持太子,他们的信念很坚定——自古废长立幼,国家必有大乱!
双方陷入了僵持,还是解缙一句‘好圣孙’,才让朱棣倾向于立朱高炽。
然而除了外貌和身体,朱高炽在性格上也和父皇截然相反。他性情温和,忠厚仁慈,朱棣却雄才伟略、豪迈千古!朱高炽一直很尊敬甚至崇拜自己的父皇,但朱棣还有残暴变态的一面,尤其对建文大臣的残害,令他很不齿,时常出言劝谏,这让朱棣对他很生气。
道理很简单,老子痛下杀手,不就为了你将来能坐稳江山?你坐享其成还想装好人,让老子背负骂名,实在不当人子!所以天下人都可以劝谏,就是太子不能劝谏。但朱高炽还是没忍住劝谏了,结果惹得父皇勃然大怒,准备废太子!
危急时刻,解缙又立了大功,他让京城的名画师做了个屏风,上面画着一头老虎带领一群幼虎,作父子相亲状,然后献给宫里。朱棣闻讯亲自去观看,陪同他的解缙突然站了出来,挥毫泼墨,在屏风上题了首诗:
‘虎为百兽尊,谁敢触其怒。惟有父子情,一步一回顾!’
解缙不愧是大明第一才子,又一次深深打动了皇帝。永乐望着那幅画、那首诗,久久不语,之后便不再提废太子之事。
朱高煦的期望再次落空,但他也不是没有收获,为了补偿这个屡次被自己放鸽子的儿子,朱棣几乎是无原则地宠爱他——朱高煦不愿就藩,好,那就先不去,跟我远征漠北去打蒙古鞑子吧!
朱高煦是属于战场的,在跟随朱棣出征时,表现得非常好,深得朱棣欢心,竟让他自己选择去留之地。这是绝大的恩典了。但朱高煦更绝,他说我哪也不去,就留在京城侍奉父皇。朱棣也舍不得和儿子长久分开,竟同意了他的要求!
这下彻底鼓舞了汉王一伙的士气,从此他们大肆联络党羽,广收朝中大臣为爪牙,对太子党发起了一连串打击!
第一个被打倒的,就是解缙!出头椽子最先烂,这是一定的。加上解大才子不拘小节,事事为太子力争,久而久之,皇帝也不喜欢他了。朱高煦看准机会,嫁祸解缙,终于让父皇将其先贬广西,又贬交趾……险些就发配到天涯海角去了。
三年后,皇帝气消,将解缙升为广西右布政使,解缙认为自己重获圣眷的机会来了,便借机进京奏事,其实是想让皇上把自己留下。谁知他路上走得慢了点,等到京城时,朱棣已经巡边去了。解缙只好觐谒了太子,便怏怏而返。
谁知道此事被汉王侦知,又进谗言说他‘伺上出,私现太子,径归,无人臣礼!’
趁着皇帝出巡,跑到京城偷偷见太子,然后偷偷回去,说没有阴谋都没人信……这让朱棣勃然大怒,以‘无人臣礼’罪,将解缙下了诏狱!
汉王深谙权谋,这一手把解缙整垮还在其次,对太子的恶劣影响才是关键。别忘了,这是一个双方动作,当时太子并没有把自己的恩公、头号谋臣拒之门外,而是与他私下见面,如果解缙有罪,那太子呢?
第二百二十章关说
解缙以‘无人臣礼’下狱,对太子的打击超乎想象,最致命的就是父子间有了猜忌。
之前,永乐皇帝一直不愿折腾着换太子,一是觉着不吉利,二是虽然不喜欢太子,但也只是认为他肥他蠢,却相信他心地纯良,至诚至孝,也不忍心毁了他。但现在,太子在解缙的事情上,犯了致命的错误,连这最后一点好处,也被朱棣否定了。
这下皇帝对太子再无怜惜,易储的念头愈发强烈,幸亏阁部重臣极力保存,朱高炽才没有被废掉!
汉王不愧是权术高手,他跟随朱棣多年,深知父皇陛下虽然绝顶聪明、权谋无双,却有一个极大的弱点——多疑。这个毛病一半来自遗传,一半来自得国不正的后遗症,先天后天集于一身,‘多疑’二字已经刻到了朱棣的骨子里。
而自永乐七年起,由于朱棣要北伐蒙古,还经常巡边视察,每当父皇外出时,太子便时常监国,这也正是朱棣疑心病大爆发的时候——虽然因为出征,不得不将权力交给太子,但这是迫不得已的。离开京城的皇帝,总是担心自己会不会被取代!
朱高煦正是利用这一点,让他买通的人不断蛊惑皇帝,散布太子联结大臣,抢班夺权,急于登基的谣言。尽管只是些捕风捉影的消息,却足以让皇帝陷入焦虑中,任何消息都会被他过度解读,身边人都能感到气氛高度紧张。
去年九月,永乐皇帝圣驾返京,征尘未洗,便对‘居心叵测’的太子,展开了疾风暴雨般的‘反击’,他审查了太子监国期间的各项政令,并将其逐条批驳,一一推翻,其中不乏‘胡闹’、‘荒谬’之批语,甚至斥太子为‘蠢材’!
严厉训斥太子之外,朱棣又令纪纲抓了一大批太子党官员,并下诏废除了太子颁布的多项政令!
但是非自在人心,太子监国期间兢兢业业,谨慎规矩,这是有目共睹的,对于朱棣这种鸡蛋里挑骨头、纯粹找茬修理人的行为,大臣们表现得极为不满。他们必须要有所行动,因为皇帝的行为,严重地削弱了太子的威信,动摇了太子的地位。
太子乃国本,国本动摇,社稷不安!
大臣们纷纷上书,其中言辞最激烈的,是大理寺丞耿通,他直言劝谏‘太子事无大过误,可无更也!’奏章被通政司退回来,他就反复上本,几次之后,终于被朱棣盯上了。
但朱棣心机深沉似海,绝不会马上发作,那样会引起文官书呆子们更激烈的反弹,而是暗中命纪纲查他的过失。
很快,锦衣卫举报,耿通曾受人请托开释罪犯,朱棣登时‘震怒’,命都察院会同文武百官鞫之午门,亲自怒斥耿通的罪行……其实只是模棱两可的一点小事,就被皇帝借题发挥,上升到他玷污国法,罪大恶极的高度。最后朱棣斩钉截铁地对百官道:“必杀通无赦!”
说完,皇帝那阴沉的目光缓缓扫过百官,所有人都噤若寒蝉,但法司的官员们,还是有点硬骨头的,小声提醒皇帝,耿通的罪名,如何也不足以定死刑……
皇帝如毒蛇一般,冰冷地盯着法司官员,终于说出了心里话:
“这确实是件小事儿。但是他为太子关说,坏祖宗法度、离间我父子,这样的行为绝对不能宽恕,所以我一定要杀!了!他!!”终于图穷匕见!
替别人说情是小事,替太子说情就不行!
就差指着鼻子对太子和百官咆哮,朱高炽,老子还没死呢,你给我老实点!
当天,太子自然是在场的……
结果百官再没有出言辩护的,最终,耿通被永乐皇帝五马分尸……
自此,日渐壮大的太子党彻底偃旗息鼓,一大批骨干被打下去,太子的地位也危若累卵。朱高炽本来就身体不好,经过这场打击,更是大病一场,将养了一冬才好转,但已经心灰意懒,竟生出了出家避世之念……
杨溥一听,心说不好,以后不能再讲这些道家的玩意儿了,不然把太子发展成道士,我们罪过可就大了,正要想法正向引导一下,外面宦官进来禀报说:“胡潆胡大人奉旨来了。”
“哦,他回来了?”太子心中一动,但脸上毫无表情变化。
“听说是昨天晚上进京的,”杨溥轻声道:“这个时间来,应该是皇上不见他。”
“唉,胡大人风餐露宿多少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太子叹口气道:“快快给孤更衣。”
除了几位讲官师傅,太子是不会在书房见大臣的,尽管腿有残疾、行动不便,他依然坚持在前殿会见臣子,以示绝无阴私勾当……宫里的太监宫女中,不知有多少人家的暗探,他在前殿讲话,不出盏茶工夫,至少皇帝、汉王、纪纲就都知道了。
就是这么小心,还会被找茬,给大帝当太子,就是这么悲惨。
朱高炽缓缓起身,穿上明黄色的太子袍服,便在两名宫人的搀扶下,缓缓来到前殿。
“臣胡潆叩见太子殿下!”胡潆一身朝服,跪拜太子。
“胡大人免礼平身,一年多不见了,你辛苦了。”朱高炽看着他,用那种想尽力示出安慰又不能过于亲切的语调缓缓道。
“谢殿下。”
宫人搀扶着太子坐下,朱高炽对胡潆道:“你也请坐吧。”
胡潆并不推辞,在此谢过,便在宫人搬过来的杌子上坐下。
“胡大人是什么时候回来的?”朱高炽温声问道。
“回殿下,昨天下午。”胡潆答道。
“可拜见过皇上了?”朱高炽问道。
“微臣昨天递了牌子,今早去宫门听宣,”胡潆神色有些黯然地答道:“但皇上传口谕说,今日不舒服不见了,让微臣来拜见太子,便回浙江去。”原先胡潆回来述职,皇帝都会亲自接见,但这回设下天罗地网,还是让建文跑了,永乐皇帝自然对他不满。不亲自见他,让他向太子汇报,算是个警告。
“父皇日理万机,或许正好没空,”朱高炽安慰他一句道:“下次还有机会。”
“臣有自知之明,这次办砸了差事,皇上不降罪,已经是天恩浩荡了,臣岂敢再得寸进尺?”胡潆正色道:“唯有肝脑涂地、将功补过!”
“你能体会天恩就好。”朱高炽缓缓道:“这几个月在浙江,可有收获?”
“微臣无能,并未找到那人。”胡潆说着,不自觉地压低声音道:“但也并非全无收获,我们已经把嫌疑的对象,缩小到三人身上。但这三位位高权重,臣不敢善做主张,是以向皇上请旨。”
“哪三人?”既然是替皇帝问话,朱高炽自然要问个明白,何况他本身也挺好奇的。
“回殿下,是浙江的三大宪。”胡潆并不讳言,因为这件事朱九也知道,自然纪纲和汉王都知道,还有什么好瞒的?但他也得替周新他们解释两句:“并不是说他们行径可疑,只是因为梳理当初在浦江时的情形,发现只有浙省三大宪,才有条件将那人带出郑宅镇,乃至送离浙江。这是当初疏忽的地方,臣有罪,但是三大宪里的两位,应该是清白,这是确定无疑的。”
“既然事关三大宪,就不是孤能置酌的了,”太子缓缓道:“你把条陈给我,孤转呈吧。”
“是。”胡潆从袖筒中掏出手本,双手作奉上的动作,又迟疑一下道:“手本中还有另外一事,必须向太子说明。”
“什么事?”太子目光一凝。
“是臣在浙江的所见所闻。”胡潆深吸口气道。
“你是钦差,代天巡狩,汇报各省风物民情也是本分。”太子缓缓道。
“事关重大,还请太子一阅。”胡潆将身子躬下,把奏本奉到太子面前。
“哦?”朱高炽接过来,展开看起来。开头是说建文案的,已经知道了,翻了两页后,便见胡潆笔锋一转,竟通篇讲起了锦衣卫在浙江胡作非为,干的那些天怒人怨之事!
看着那些触目惊心的文字,太子一阵阵眼晕,额头突突冒汗。
宫人见状,赶紧奉上手帕,太子接过来擦擦汗,又喝了一碗安神汤,才定下心神,颤声道:“这都是真的?”
“锦衣卫权势滔天,臣岂敢凭空捏造,自取灭亡?实在是眼见着许应先等人在浙江肆意荼毒百姓,民怒如沸,再下去非要酿成民变不可!臣身为天子耳目之臣,不能不据实以报,使皇上知情!”胡潆大声道。
“这……”太子嘴唇哆嗦两下,才轻声道:“孤会代你转奏的。”
“谢殿下。”胡潆深深施礼道:“太子还有何吩咐?”
“没了,你辛苦了,回去歇着吧。”太子点点头。
“微臣告退。”胡潆再次叩首,退出前殿,跟着引路的小太监,沿着长长的回廊往外走。
走着走着,却发现不对,这不是离开太子府的路啊?但他并不慌张,神色如常的跟着太监,转到了一个院子里。
院中,一名身材魁梧,面庞黝黑的青年,正在操练拳法,一招一式都带着凌厉的破风声,虎虎生威!
第二百二十一章太孙
瞥到胡潆来了,黑小子也不打招呼,便一个虎跳,朝他面门猛地就是一拳!
“来得好!”胡潆笑一声,身不动膀不摇,只挥动衣袖,便将黑小子开碑裂石的拳头带偏,只擦到他的衣角便打空。
黑小子闷哼一声,稳住身形,曲臂一肘击向胡潆肋下,胡潆这次用手指一点,又把他的胳膊带偏,还是没击中!
黑小子的后劲儿很足,两次不中,拳脚更加凶猛,疾风暴雨般朝胡潆攻来。
“要神、意、气、劲形神合一,气劲贯通,神不外溢,意不旁驰,劲不妄用,气劲合一。”胡潆一边见招拆招,一边出声指点。说着说着突然转守为攻,一招灵蛇吐信直刺他的面门,迅猛绝伦远超黑小子。
黑小子招架不迭,忙撤步后退,胡潆则趁势进击,招式之变,犹如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使人防不胜防,气势如狮虎般威猛,勇往直前,所向无敌。若非他点到即止,那黑小子早就被打得妈妈都不认识了。“浮气要聚,本力要勇,虎腕要挺,腰眼要灵,心血要活。天门扛,腰脉提,仓门歉气分阴阳。肚讲阴阳沉,阴聚阳散,八卦为根。总得一身之法!”
饶是如此,凡胡潆点到的地方,黑小子都感到如被马蹄踢了一样,痛彻骨髓,但他性情坚韧,仿若毫无所觉,全神贯注地体味胡潆的拳意。
“何为一身之法?”直到胡潆打完收工,黑小子才揉着浑身的痛处,喘着粗气问道。
“劲从足下起,还得丹田足。紧五把,表六节,七节沉,八节挺,九节灵,十节攻,十一节蹬,十二把,十三心肝脾肺肾,十四胀肚入槽,方得周身之理!”胡潆说完,掩去武术大师的风范,笑着抱拳道:“太孙殿下,得罪了!”
那黑小子竟然是当今皇帝的嫡长孙、当今太子的嫡长子朱瞻基,他满不在乎地摇摇头,接过小太监递上的毛巾,一边擦汗一边道:“胡师傅老不在京城,我这套三皇炮捶想找人指点都找不到。”
“呵呵,师傅领进门,学艺在个人。”胡潆笑道:“微臣已经把这套拳法的要诀倾囊相授了,殿下所缺的是切磋琢磨,自行体悟。”
“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先生这老师当得真清心。”朱瞻基笑起来道:“过年的束脩可只给一半了。”
“实在是不得已。”胡潆苦笑道。
“哈哈,我跟先生开玩笑的。”朱瞻基放声大笑,请他步入院中的凉亭下吃茶点。坐定后,朱瞻基露出些少年人的心性,抓耳挠腮道:“先生,帮我问王贤了么?到底怎么才能战胜金翅大将军?”他正是那在苏州跟王贤学习《虫经》的黑小子,回京后仗着新学的本事,果然胜多负少,谁知赵王府也不是吃素的,竟然弄出个金翅大将军,把他杀得一败涂地。
“这……”胡潆歉意道:“殿下恕罪,微臣没问。”
“……”朱瞻基面露失望之色道:“先生事多,忘了也是正常。”
“殿下所托,微臣岂敢忘记。”胡潆叹口气道:“只是时机上实在不合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