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官人-第13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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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罪人的污蔑之言,平白污了圣听。”纪纲哼一声道。
“铁证如山,近在眼前,陛下只需派人查对便可知臣是否在说谎!”周新与纪纲针锋相对。
纪纲被他这番话堵得无话可说,越发恼羞成怒,斥道:“遑论许应先是否有扰民之举,也不是你地方官吏所能随便缉拿的。还有锦衣卫的千户所,你在没有证据的情况下,就敢命人查抄,谁给了你熊心豹子胆!还是你受了谁的指使?”
“我奉旨意查办此案,便是钦差!”周新两眼射出了两道犀利的光芒,一字一顿道:“如果说有人给我的胆量,那就是皇上!如果说有人指使我这么干,那也是皇上!”
“朕可没指使你查抄锦衣卫……”听了周新的话,朱棣面色有些怪异,冷冷道:“你的胆子也不是朕给的,是你自己长的。”
“皇上此言甚是。”纪纲忙附和道:“周新一个小小臬司,竟然如此无法无天,连皇上的钦差也敢缉拿,倘若各省都效法于他,皇上的政令如何得行?天下岂不大乱?就凭这一条,也要问他个反叛之罪!”
听了这话,朱棣的脸色又变了变,显然纪纲说到他心坎上了。这位皇帝有着超绝千古的气概,却又极度的缺乏安全感。他对大臣触犯自己的权威十分敏感,为了维护皇权的威严,他不惜血流漂杵。纪纲正是抓住这一点,让朱棣刚刚有些平复的心情,再次愤怒起来。
“不是这个道理!”周新却高声道:“皇上,锦衣卫官员假借皇上名义,在四处行凶作恶,无故查抄良民,毒打无辜,诬陷忠臣,早被天下臣民所指斥,若不及时绳之以法,要大明刑律何用?况且这种劣迹若不及时扫荡,将来锦衣卫使者出京循此旧律,必将更加肆无忌惮,早晚要激起民变,那时恐怕真要天下大乱了!”
几句忠言,掷地有声,朱棣觉得无懈可击,但心中的怒火却越来越旺,杨士奇和杨荣对视一眼,知道不能再沉默下去了,因为周新关键时刻,还是犯了痴症……
杨士奇便迈一步出班道:“启奏皇上,臣有话说。”
“讲。”朱棣冷声道。
“臣对浙江发生了什么,并不清楚,因此没资格评论具体案件。”杨士奇沉声道:“但听圣人言‘民不服吾能而服吾公,公则民不敢慢’,依臣愚见,只要皇上赏罚公正,则百官百姓必然心悦诚服。推而广之,如果周新这个钦差处事是公正的,则也不会损害皇上的权威,反倒是保全了皇上的权威。”顿一下道:“对于锦衣卫的许千户,也是如此。”
此言一出,太子党人心中大点其头,不愧是有智者之名的杨士奇,这话说得太有水平了!处处站在皇上的立场上,这样皇帝才能听得进去,而且并不袒护谁,只是讲道理。这样不偏不倚,皇上才不会反感。但显然,周新是站在道理这边的,而锦衣卫不占理,所以归根结底,他还是在为周新说话……
果然,朱棣听了心情缓和了不少。还是杨士奇这种天子近臣,更了解皇帝的心意,这位永乐皇帝最在乎的,除了臣子的忠心之外,就是自己的权威。只有让皇帝觉着,他的权威没受损害,才有转圜的余地。
只是朱棣心机深沉似海,做臣子的根本无法从他脸上看出一点端倪。只听皇上冷冷道:“朕国政繁忙,今日已经在这个破案子上,耽搁时间太长。今天且到此为止,把这厮押下去,好生看管。”说罢一挥手,早有锦衣旗校给周新上了刑具,押往狱中去了。
“退朝吧。”朱棣一拂袖子,起身龙行虎步离去。
“臣等恭送陛下。”众臣子行礼恭送,待皇帝走后,才各自起身,离开文华殿。
太子行动不便,两个身强力壮的太监上前,扶着他缓缓起身,往殿门挪步。汉王冷冷看着兄长,半晌才蹦出一句:“当心门槛,那个谁,赶紧把太子背过去。”你当他是好心,他是存心出太子的丑,让人看看这大明朝的储君,连一个门槛也迈不过去。
尽管,皇宫的门槛,非一般的高。
第二百四十三章兄弟
“不用不用。”太子却呵呵笑道:“孤自己走得过去。”说着连搀扶他的太监都不用,自个慢慢移转了身子,背向殿外,一手扶着门框,抬起右脚越过门槛,然后咬着牙,将左脚拖过去,再慢慢站定。
缓缓站直了身子,太子的脸上浮现出细密的汗珠,却依然朝弟弟温和地笑着,“你看,我能行吧。”
“呵呵,大哥还是这样,外柔内刚。”汉王也爽朗笑起来,扶住兄长往外走。
见太子和汉王走在前头,其余人有意识放慢脚步,拉开一段距离。
“兄长今天一言不发。”朱高煦轻声对太子道:“不知道心里对这案子怎么看?”
“依愚兄之间,这其实是两个案子,周新的伪造军令案和锦衣卫许应先案。”朱高炽缓缓道:“确实不应该混为一谈。”
“那兄长为何不跟父皇讲?”
“父皇没有问我,我自然没必要开口,何况黄学士讲的也是这个意思,我就没必要重复了。”朱高炽缓缓道。
“那父皇今日中断御审,是何用意?”朱高煦又问道。
“呵呵,这就不是作儿臣的,可以妄揣的了。”朱高炽笑道:“弟弟,事关锦衣卫和外臣之争,我们还是保持中立的好。”
“中立么?”朱高煦似笑非笑道:“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怎么说,周新都是在兄长手下出事的,你要是不闻不问,不怕寒了那班文臣的心?”
“方才杨士奇说得好,公生明、廉生威,愚兄深以为然。”朱高炽却笑道:“愚兄相信只要公正处之,是不会让人寒心的。”
兄弟俩轻言细语,却句句暗藏机锋,一直走到朱高炽的抬舆前,东宫的太监将太子接过来,弟兄俩才拱手作别。
太子是因为腿脚不好,又是储君,才特赐在紫禁城坐轿,汉王身强力壮,自然没这待遇。他立定望着太子的抬舆远去,才与跟上来的纪纲继续并肩往外走。
“我就说过,这事儿没那么容易。”纪纲身材高大、面容阴鹜,颇有豪雄之姿,与顾盼自雄的汉王走在一起,气势上竟丝毫不输。“跟这帮文官斗嘴皮子,咱们太吃亏。”
“哼,有道是一力降十会。”朱高煦的嘴角闪过一丝阴冷地笑道:“就算他们占尽嘴上便宜,周新的死罪也是板上钉钉!”
“周新自然是死定了,”纪纲闷声道:“但文官们现在是想,拉许应先和浙江千户所给他陪葬!”
“姓许的那王八羔子死不足惜。”朱高煦嘿然道:“从杭州搜刮了六百万两,竟然只孝敬你五十万,这种狼心狗肺的东西,你保他作甚?”
“唉,我就算要宰了他,也得过了这关再说。”纪纲苦笑道:“锦衣卫里谁都知道,他是我的人,又是我亲自派出去的,要是保不住他,让我这张脸往哪搁?何况事关浙江千户所的存亡,我放手不得。”
“浙江千户所倒是真不能丢,早听说浙江富甲天下,今日一看果然名不虚传。”朱高煦眼中放光,压低声音道:“以后浙江的收成分我一半,我帮你过去这关。”
“嘿……”纪纲一阵肉痛,但很快神色如常道:“咱们还分你的我的,王爷要是能帮我过去这一关,分你一半又何妨?”
“爽利。”汉王笑道:“我教你一招管保好使……”
“在下洗耳恭听。”纪纲道。
“我问你,周新现在关在哪儿?”汉王淡淡道。
“诏狱啊。”
“诏狱归谁管?”
“我啊。”纪纲指指自己。
“那还不任你摆布?”朱高煦笑道。
“是又怎样?”纪纲苦笑道:“他是钦犯,我也不敢杀人灭口。”
“谁让你杀人灭口来着。”汉王哂笑一声道:“你知道扶苏这个人么?”
“知道。”纪纲心里暗骂,我好歹也是个秀才出身,你个武夫竟跟我掉书袋。面上却笑道:“他不是秦始皇的太子么。”
“知道他是怎么死的么?”朱高煦问道。
“好像秦始皇在出巡途中驾崩后,赵高伪造诏书,让胡亥登基。又怕扶苏不服,便秘不发丧,派使者去见扶苏,谎称秦始皇的圣旨,指责他为人不孝、意欲谋权夺位,令扶苏自裁。”纪纲虽然现在也是武人,但肚子里的墨水并不少。
“对吧。”朱高煦笑道:“你照方抓药就是。”
“不是说了,我可不敢逼他自尽。”纪纲无奈道。
“他又不是太子,逼他自尽有啥用。”朱高煦阴声道:“你变通一下,想法骗他写个能激怒皇上的东西,不就一了百了么。”
“呃……”纪纲这下明白了,好一招无中生有!不禁深深看一眼朱高煦,心说这家伙什么时候,变得这么阴险了?不禁暗暗摇头,目光又转向汉王身后的赵王,暗道,八成是这小子的主意。
“我的主意怎么样?”汉王笑问道。
“高,实在是高,就听王爷的。”纪纲忙点头道:“我这就回去想想,具体该怎么个办法。”说话间,出了奉天门,手下牵马过来,纪纲朝汉王和赵王抱抱拳,便翻身上马而去。
“二哥,咱们也回去吧。”赵王亲手打开车门,笑容温和道。
“嗯。”朱高煦点点头,一猫腰,坐上马车。
朱棣三个儿子,太子、汉王和赵王,都是他和已故的徐皇后所出,老二汉王极类乃父,老三赵王却像极了母亲,生得眉目秀美,气质高雅,又饱读诗书,聪颖过人,自然也深得朱棣喜爱。而且汉王和赵王关系极好,退朝时都是同乘一车。
这辆马车是皇帝赐给赵王的,车壁上是厚厚的蒙皮,既美观又可以防箭,而且还能隔音。宽大的车厢里,铺着厚厚的波斯地毯、设着两把舒适的软椅,一个小小的书橱。甚至还有个冰桶,既可以让车厢里比外面凉爽,又能镇葡萄酒。
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葡萄酒自古就有,但向来只是贵族们享受,寻常百姓家是见不到的。
天下贵者,莫过于这车厢里的哥俩了,赵王亲手用一块棉布,从冰桶中取出酒瓶,为兄长斟上一杯美酒,然后自己也来了一杯。透过透明的琉璃酒杯,欣赏着血色的酒液,享受着指间那冰凉的触感,赵王眉目舒展道:“用这种郑公公从西洋带回来的无色琉璃杯喝酒,跟用夜光杯的感觉完全不同。”
“都一个味儿!”汉王喝一口,眉头一皱,揶揄笑道:“酸,真他妈酸!”
“所以我喝正合适,”赵王淡淡一下,拈着高脚的酒杯轻呷一口,意态道不尽地闲适道:“二哥不常说我酸么。”
“嘿嘿,你喜欢喝,回头我让人把父皇赏给我的那份儿,也送你府上去。”朱高煦笑道:“就当谢谢你帮我这个大忙了。”
“二哥见外了,出个主意而已。”赵王笑笑道:“我就是看不惯大哥口是心非的样子,明明心里把你恨到骨子里,却总是一副亲兄热弟的样子。”
“他能混到今天,就靠一个装。”朱高煦哼一声道:“骗得朝臣都跟中了邪似的,连父皇都奈何不得。”
“这次的事情做得好,就能在父皇和朝臣之间,埋下一粒不信任的种子。”朱高燧又呷一口美酒,轻声道:“日后遇到合适的时机,必会破土而出。”
“但愿如此吧。”朱高煦狠狠点头,恨声道:“这群大臣实在该死,父皇定谁为皇储,是我们朱家的家事,他们却死保那个死胖瘸子!父皇也是耙耳朵,让解缙那些狗东西一蛊惑,竟立了老大,把对我的许诺丢在一边,真是可恨呐!”
朱高燧也不知他是说解缙可恨,还是说父皇,不禁表情有些愕然。
朱高煦自知失言,忙掩饰道:“我说的是解缙,他在诏狱这么多年,竟然还没死!”
“呵呵,他名气太大,死了不太好交代。”朱高燧劝二哥打消念头道:“其实二哥无需心急,如今大势已经到了咱们这边,这是毋庸怀疑的。这次只是太子党人不甘失败的一次反扑罢了,只要把他们这次打下去,就大局已定了。”
“嗯。”朱高煦重重点头道:“要不我会这么卖力帮纪纲。”
“纪纲这厮虽然狼子野心,但却也是一条好狗,只要他一天不倒,太子党人就不敢绕过他攻击二哥。”朱高燧笑道:“所以二哥帮他也是帮自己。”
“就是这个理。”朱高煦点头道:“就看纪纲他们,能不能照着做了。”
“肯定会的,二哥就等着看好戏吧。”朱高燧端起酒杯微笑道:“预祝二哥早日成功!”
“嘿……”朱高煦举杯与他相碰,笑道:“若有来日,你我兄弟共享天下!”
“不敢,只要将来二哥给我个好地方,让我当个太平王爷就行,”朱高燧笑笑道:“河南那地方,我可不想去。”心里却暗骂起来,你这王八蛋什么意思?不知道当初父皇谋天下时,向宁王借兵,也许了一样的愿,可结果呢?别说共天下了,就连好一点的封地都不给,还把宁王从河北迁到江西,尽夺其护卫!估计你要是夺了天下,我下场也不比宁王叔好到哪去。
“好说好说。”朱高煦却笑着点头,一口答应道。
第二百四十四章诏狱
令人闻之色变的锦衣卫诏狱,是天下级别最高的大牢。说它级别高,不仅指它防备森严,还因为够资格关进去的,不是穷凶极恶,就是达官显贵,绝不是寻常犯人可以待的地方。
而且这么多年来,进来的犯人还没有能活着出去的……
这是真正的人间地狱,阴冷潮湿,幽暗肮脏,蚊虫老鼠到处跑,空气中弥漫着令人作呕的腐臭气息,正如一间间铁栅门后的牢房中,那一个个等死的囚犯。
狱中平时不点灯,不分日夜都是一片漆黑。只有当有狱卒进来时,才会将通道上的火把点着,霎时火光大亮,照得囚犯们纷纷挡住眼,因为长时间在黑暗中,他们的视力急剧退化,承受不了光线的刺激。
那些才进来的犯人,情况自然好很多,只是略略有些不适应,便能恢复视物了。
就着火把的光,可见最里面一间单人牢房中,被镣铐锁着的周新,箕坐在稻草堆上,正望向他走来的几人。
那几人也看着他,便听领路的锦衣卫狱卒轻声道:“黄公公,就是这儿。”
“打开门。”一个公鸭嗓子响起,一听就是个太监。
“没听见黄公公的话么。”陪同他来的锦衣卫千户下令道:“快把门打开。”
狱卒才把牢门打开,又搬来了一把椅子和一张桌子。
“放在这里,你们都回避吧。”那人摘下斗篷,果然是个太监。
“那公公的安全?”锦衣卫千户担心道。
“人都被锁住了,怕啥?”太监淡淡道:“出去吧,奉旨单独问话。”
“是。”千户这才不敢烦言,带人退出牢房,远远地走开。
那太监便大刀金马坐下,看着双目重新闭上的周新道:“周大人,咱家姓黄,是仪天殿的管事牌子,奉旨来问你几句话。”
周新这才睁开了眼,便见到那张中年太监的脸。
黄太监也紧紧地望着周新道:“我是奉旨来问话的。你这个样子没法行礼,便坐着回话吧。”
“公公请问就是。”周新点点头。
“好。”黄太监清清嗓子道:“皇上说,你周新当比干,却把君王置于何地,纣王么?”
周新想了想,回话道:“大明朝不是商朝,没有比干,也没有纣王。”
“你这句话回得好,我会如实转奏的。”黄太监一愣,方接着道:“听着,皇上又说,何况你周新也不是比干。比干会干出那种以恶意揣测君上、伪造军令的事儿么?忠臣不是都应该致君尧舜么?你这样以不仁不义不信之心妄揣君王,不是自取美名,遗骂名于君上么?”
“臣绝无此心。”周新愕然片刻,艰难摇头,心里说不出的难受。他顾及君王的颜面,自愿背起黑锅,皇帝却这样质问,换了谁也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