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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大官人-第1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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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书办还没答话,里间便传来笑声道:“你老弟啥时候这么客气了?快快进来。”说话间,一个身穿青色盘领衫,头戴黑色吏巾……那吏巾类似于老人巾,但其后有一双乌纱翅,正是官人身份的象征……的中年人,笑容可掬地掀帘迎出来。

那中年人胖乎乎一团和气,一双小眼睛透着精明劲儿,却是本县群吏之首,名叫王子遥。

王兴业笑着上前与他见礼,又让王贤给王子遥行礼,笑骂道:“求人矮三分,为了这兔崽子,兄弟我也得规矩一回啊。”

“一笔写不出两个王字,自家兄弟客气啥?”王子遥笑道:“快里面请。”

进里间了,两人推让了半天,王兴业坚持在靠墙一溜椅子上坐下。王子遥也没上坐,而是坐在他一旁。

自然,这里没有王贤坐的地方,他只能站在老爹一旁了。

两人不急着说正事儿,而是道起了别后之情。王子遥笑道:“老哥此番逢凶化吉,日后必有造化,到时候可别忘了小弟。”

“什么造化?”王兴业苦笑道:“经过此番磨难,我是看淡了,能过两天安稳日子,就知足了。”

“可是朝廷不会放过你这位‘良吏’的。”王子遥笑道:“授官是一定的,只是不知道是典史还是别的什么。”

“只要不是驿丞,我就谢天谢地了。”王兴业苦笑道:“得官有啥好的?从此背井离乡,人生地不熟的,哪有本乡本土来的自在?”说着看了王子遥一眼:“以老哥你的本事,考个优等,得张告身,不费吹灰之力。为什么一直没升上去?你是看透了,不想当这个芝麻绿豆官。”

“嘿嘿……”王子遥被说中心思,笑道:“还是老兄弟知道我的心思,可笑一帮子后生,老在背后骂我昏聩,占着茅坑……”看到王贤站在一旁,他没再接着说下去:“可惜你老弟这次是通了天,谁也不敢动手脚。要不哥哥我给你活动活动,咱们兄弟继续在一起,那多快活!”

“那敢情好……”王兴业叹口气道。

“对了,你咋没去南京疏通疏通呢?”王子遥问道。

“唉,真是提起来就头大。”王兴业骂道:“老子让个官司,拖得倾家荡产。府里京里那些家伙,别看跟你称兄道弟,其实他妈只认钱。我就算打听清楚了,都没法活动,索性不管了。”

“唉,这年头,没钱办不了事。”王子遥怕他开口借钱,不敢再往深里说,话锋一转道:“不过咱兄弟之间没这套。小二的结状已经开具,老哥哥把保书带来了吧?”

国朝自鼎革以来,致力于用高素质的吏员队伍,取代腐败已久的元朝旧吏,是以吏员的佥充选拔非常严格。虽然只是个‘非经制吏’的书办,也不是想当就能当的。

按照规矩,这是个自上而下的程序,由县官从良民中佥选。所以哪怕王兴业这样的衙门旧人,想让儿子当个书办,也得先拿到衙门开的无罪证明,再请街坊在保书上联保,然后经过县官考试,才有当吏员的资格。

按规制,经制吏由知县试,非经制吏由主簿试,王贤要见的是后者。

拿到保书后,王子遥便让王兴业在房里吃茶等候,自己带着王贤从大堂左侧的门房进去主簿衙。主簿衙是个单独的院落,与县丞衙分列大堂左右,正是他二位地位的写照。

王子遥让王贤在门口等着,自己进入正堂,问明了刁主簿正好有空。让人通禀一声,进去行礼道:“三老爷,昨日跟您老说的那人到了,三老爷要是有空,烦请试他一试。”

那刁主簿生得面皮白净,三缕长须,点点头道:“结状拿来。”

王子遥双手奉上,刁主簿看一眼那人的名字,不禁皱眉道:“王贤……”

第二十八章试吏

看到这个名字,刁主簿就眉头一皱,他对这王贤的印象,可以说恶劣极了。

堂堂本县第三号人物,本该和一个小小的无赖没有任何交集,直到一个多月前的一天,他女儿哭着回来说,自己在码头被个叫王二的小痞子羞辱了。那句‘贱人就是矫情’,虽然是听女儿转述的,依然气得他吐血。

什么是贱人?娼优皂隶才是贱人!刁主簿堂堂书香门第,朝廷命官,女儿竟被骂成贱人,他能不光火?只是他不能去找一个无赖的麻烦,那不是作践自己么?

若仅此一桩,还不足以让刁主簿如此切齿。还有另外一桩,便是那个悬而未决的刑房典吏!

这个位子,刁主簿已经答应帮小舅子谋取了,谁知司马求那狗才竟也想要!

刁主簿惧内,没法交差是要跪搓板的,便不相让。在他看来,魏知县肯定要给自己这个面子,谁知道那司马求新近立了功劳,让魏知县好生难决,这事儿就杠在那儿了。

刁主簿从魏知县那里打听到,司马求要举荐的人,正是王贤!

你说他看到这个名字,会是什么感觉?

冷着脸合上卷宗,刁主簿便想把那王二撵走,但话没张口,又觉着不妥,我这不是给司马求把柄么?何况王子遥的面子也不能不给。

沉吟片刻,他又改了主意,‘听闻这王二不学无术,不如试他一试,让他出了丑,我再义正词严地拒绝他,这样王吏书的面子也给了,司马求也没法说什么。’

“让他进来吧。”拿定主意,刁主簿沉声道。哼哼,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自来投!合该落在我手里,咱们新账旧账一起算!

正想着,便见一个身材高瘦的青年,穿着个不合体的直裰,面容白皙,五官清秀,两只眼睛又大又亮,一点都不让人讨厌。

‘果然不能以貌取人。’刁主簿心中暗想,面无表情道:“你就是王贤?”

“小人正是。”行礼之后,王贤直起身道。

“吏房推荐你为书办,这书办要求品行端正、能写会算。”刁主簿冷笑着问道:“你觉着自己能占哪一条?”

一旁的王子遥闻言,不禁眉头一皱,不过是个书办而已,又是自己推荐的,按说也就是来走个程序。怎么听姓刁的这话,是要给王二颜色看的节奏呢?

他兀然想起最近传闻,刁主簿和司马师爷为了个典吏起争执,不过这王贤要谋求的不过是个书办,完全不是一码事啊!

“小人不敢自夸。”王贤不卑不亢地答道:“但从没犯过法,也能写也会算。”心说,甭管我写得多丑,至少我会写字,这一点没法否认。

“好一个避重就轻,”刁主簿冷哼一声:“为何本官听说,你向来游手好闲,喜欢赌博呢?”

“老大人明鉴,原先我父亲蒙冤下狱,我一家人受牵连,当时小人处处碰壁,实在不知道该干什么。至于赌博一说,早已证明是假的,知县老爷已经还我清白。”

听他伶牙俐齿,偷换概念,知道从言语上拿不住他,刁主簿哼一声道:“我不管你那些烂事,还是手底下见真章吧。”顿一下道:“书吏要帮助官员处理政务,是以第一要写一手好字,第二要精通律学和算学。”说着指一下屋角的桌上道:“现成的纸笔,你把《大明律刑律》的‘略人略卖人’一条,给我默写出来。”

王贤本来额头冒汗,大明律那么厚,他怎么可能背得出?但听到是这条,不禁大喜过望,当初为了给何常定罪,他不知把这条反复看了多少遍。但他极沉得住气,应一声遵命,便提笔写道:“凡设方略、而诱取良人、及略卖良人为奴婢者、皆杖一百、流三千里。为妻妾子孙者、杖一百、徒三年……”

“不光是正文,还有下面的细则。”刁主簿又补充道。

王贤暗骂一声,只好接着写道:‘若以乞养过房为名,买良家女子转卖,罪亦如之……’接下来还有九条,他记得没那么清楚,只能写个大概,但意思不会有错。

但写着写着,他心里便犯了嘀咕,这刁主簿跟我有仇么?我爹都默写不出《大明律》,为啥这么难为我?得亏是这条,要是换成自己没记住的,岂不直接就瞪了眼?

刁主簿坐在大案后,看不到王贤写的内容,但见他一直在写,便知道他有料可写。不禁有些意外,想不到这小子还真下苦功夫了。不过接下来再考一道算学题,就不是死记硬背能成的了。

“第二题是道算术题,听好了。设若当铺放贷千钱,月收息三十钱。今有贷人七百五十钱,九日归之,问息几何?”

“六又四分之三文。”王贤提笔一算,便得出答案,还有什么比考他数学,更让人开心的事?

“你看过《九章算术》?”刁主簿难以置信道,这小子怎么也不能算不学无术吧。

“没有,小人自己算出来的。”王贤突然想起,一个半月前在码头上,那位‘贱人就是矫情’的刁小姐,不正是本县主簿的女儿么?

“那你再算一道。”刁主簿想起自己早年看过的一首诗,多年来一直没得出答案,便决定用这个难为住王贤,便清清嗓子道:“巍巍古寺在山林,不知寺内几多僧。三百六十四只碗,看看用尽不差争。三人共食一碗饭,四人共吃一碗羹。请问堂下明算者,算来寺内几多僧。”

王贤列个二元一次方程一算,便给出答案道:“六百二十四个和尚。”

“你不是蒙的吧?”见他一眨眼就有了答案,刁主簿万般难以接受。

“三百六十四只碗,二百零八个碗盛饭,一百五十六个碗盛汤,大人自己算算看。”王贤心里已经了然,这老混账是在故意为难自己,看他这副吃惊样,就知道他自己都不会!

刁主簿提起笔来一算,可不正是这个数。登时狐疑道:“这道题你也看过?”

“没有,小人自己算出来的。”王贤还是那副表情,心却已经冷了。遇上这么个公报私仇的老混账,自己就是过了这一关,日后在衙门里怎么混?

“怎么可能……”刁主簿大摇其头,接连出了好几道高难度的算数题,都被王贤轻易解出来,这才彻底无语了……

一旁的王子遥都看傻了,心说怪不得王小子老往赌场跑,原来算数这么厉害!

这样会算账的人才,正是县里急需的,他就不明白了,为啥刁主簿愣是看这小子不顺眼呢?

“下一题,你为这幅‘黄山迎客松’题首诗吧。”刁主簿无计可施,竟然考起了作诗。他打的好算盘,就算王贤会作诗,自己还可以让他作文,就不信这小子连八股文也会做。这就是掌握主动的好处,一样样的考,总有一样他不会的。

“三老爷,书吏就没必要作诗了吧。”连王子遥这种老狐狸,都实在忍不住道。

刁主簿看王子遥一眼,淡淡道:“王吏书此言差矣,有道是‘诗言志’,我是要看看他的品性。”

“这……”王子遥无话可说了,只好望着王贤,希望他能再接再厉,展现出在诗歌上的超凡造诣。

王贤却要郁闷死了,至于么,不过考个吏员而已,我要是会作诗,早去考秀才去了,还跟你在这儿蘑菇?老王八蛋想让我完蛋就直说,何必这么恶心人?

但人为刀俎、我为鱼肉,此情此景哪容得他说个不字?王贤只能压下心里乱窜的邪火,用心去想该如何应付……他看着那幅画,上面是一株扎根在悬崖峭壁上的迎客松,开动脑筋回想起自己背过的诗。

说起来,王贤肚里的唐诗宋词还真不少,可惜现在是明朝……

明朝中后期和清朝的诗人,本来就不出名,传世名篇更是屈指可数。王贤倒也想找首一般的糊弄一下,可是一般的诗谁去记?所以他想得起来的,也就是那几篇名作。

见终于把他难倒,刁主簿松了口气,心说要不是和这小子有仇,让他干个户房书办绰绰有余。不过,谁让你得罪我了?

刁主簿正打算开口说‘你还不够格,回去继续努力吧’,却见王贤提起笔来,不是在纸上写,而是往他那幅画的留白处,落下了笔!

“别……”刁主簿登时心提到嗓子眼,那可是他最钟爱的一幅画啊,但是别字还没说出口,王贤的笔已经落下,笔走龙蛇,刷刷刷题写起来。

‘好臭的一笔字哦……’刁主簿看到王贤那明显初学者的字迹,简直要抓狂了:“你给我住手!”

王贤字虽臭,写得却很快。刁主簿话没说完,他已经写完最后一句,把笔一扔,回头一脸茫然地望着刁主簿。

“谁让你往上面写字的!”刁主簿一张白脸气得通红通红,大吼道:“这是元代的名画,就被你这样毁了,毁了!”

“是主簿大人说,你为这幅‘黄山迎客松’题首诗吧……”王贤缩缩脖子,一脸惶恐道。

“我让你真题了么?你算哪根葱,敢往我的画上写字?”刁主簿发火归发火,脑子却很清醒。既然画已经毁了,该考虑的是挽回损失,如何利用这件事做文章!想到这,他起身走到桌边,把那画一把摘下来,卷在手里道:“走,跟我去找知县老爷去!”

第二十九章白衫

县衙二堂后面,有一道月亮门,这是前后衙的分界。后衙是县令生活和办公的地方,核心便是签押房。

知县签押房里,刁主簿大发雷霆道:“大人,这是黄公望的真品啊,就这么让这小子糟蹋了!这该当何罪?”

“是主簿大人让小人给他题字的,不然就是借小人一百个胆,我也不敢乱写啊……”王贤可怜兮兮地反复嘟囔道。心里却解恨极了,反正自己话柄在手,老东西徒之奈何?至于什么书吏之类的,他已经不指望了,自己只是想自食其力、奉养老娘,难道那些衙门之外的人,都统统饿死不成?

那厢间,魏知县被刁主簿的口水,喷得满脸都是,只好侧开脸,去看那幅被污了的画卷,只见确实是一笔臭字,私塾里练几年的孩子,都比他写得好。真是白白糟蹋了一幅名画。

司马师爷也凑上来,忍着吐,把王贤的文字看了一遍,然后竟不顾刁主簿,拊掌大赞道:“好诗!好诗!”说着大声念了出来:

“咬定青山不放松,立根原在破岩中,千磨万击还坚劲,任尔东西南北风!”

“哦?”魏知县闻言大震,赶紧重新看那些字,果然是一首七言绝句。虽然诗句浅显直白,但字里行间洋溢的那种高风傲骨,身处厄境却绝不低头的气势,还是让魏知县激动得浑身战栗。

这不就是我魏源的真实写照么?魏知县暗暗激动地自恋道。他满怀壮志上任,立志要为国为民、造福一方,谁知道地方上的势力盘根错节,根本不把他这个知县放在眼里。自己每每推行国策善举,都有官吏豪绅,处处与自己作对。弄得他处处碰壁,倍感压抑。现在读到这首诗,真如有万千人为他击节、为他鼓劲,让他热血澎湃,精神大振!

反复读着这首诗,魏知县忍不住热泪盈眶,真是好诗好诗,知音难觅,当浮一大白!

见知县大人又犯了书呆子气,司马求只好拽了拽他的衣角。

“呃,哦……”魏知县回过神来,望着一脸错愕的刁主簿,“抱歉,失态了。仁安兄,这幅画我很喜欢,你不是一直想要我那幅《溪山雨意图》么,我们交换吧。”

“大人……”刁主簿老脸发白,他看着那笔臭字,就不愿打眼看,谁知道竟然是一首绝好的诗。更麻烦的是,似乎触动了魏知县的骚情……自己本打算彻底断了司马求的念想,谁知竟出现这种神转折,让他无言以对。

“不反对就是答应了。”魏知县喜滋滋道:“司马先生,快把画换上。”

司马求便将挂在墙上的《溪山雨意图》摘下来,把《黄山迎客松》挂上去。

魏知县满意端详着这幅画,他甚至觉着这些字也不丑,而是古拙,你看那一笔一画力透纸背,都蕴含着蓬勃的气势啊!

此时没人会知道,这幅画在六百年后的拍卖会上,拍出了十六亿华金的天价……为此刁家后人还和魏家后人大打官司,争夺这幅画的所有权,当然,这是后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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