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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大官人-第2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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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管饭了。”王贤拗不过妹妹,只好拿一个麻糍尝尝道:“不过是闭门羹。”

“球,出去别说你是我儿子!”老爹闻言大怒:“老子的脸都被你丢光了!”

见老爹拿起鞋底也要抽自己,王贤一面躲一面郁闷道:“还不都是爹造下的孽。”

“唉,”老爹一下没话了,收回手道:“姓李的虽然恨我,但他做事向来阴险,这次怎会如此猴急?”顿一下道:“应该是做给姓刁的看的……”

“甭管给谁看。”王贤苦笑道:“反正儿子要被活活玩死了……”

“没出息!”老爹瞪他一眼道:“我的儿子要是连富阳县衙都混不下去,我把姓倒着写!”

“爹,王字倒着写还是王……”银铃小声道。

“大人说话小孩子插什么嘴,跟你姐姐去学绣花去!”老爹把女儿轰走道:“把这些天来的事儿,都跟我说道说道。”

“好。”王贤早就憋坏了,终于找到机会大倒苦水了。

王兴业听着儿子的描述,一双眼睛越瞪越圆,硬把那张憨厚的脸,变成了怒目金刚。刚要发作,却听老娘一声怒喝:“欺人太甚了!敢这么整我儿子,老娘不出马,他李狗子不知道马王爷三只眼!”

“你少掺和!”王兴业一辈子被老婆管得服服帖帖,唯独在李晟这事儿上,保持着高度敏感的自尊。见老娘瞪眼,老爹忙软下来道:“杀鸡不用宰牛刀,愚夫出马就足够了……”

“哼,先把你的事儿放放,给儿子弄利索了。”老娘发号施令道:“不说还不知道,小二竟被李狗子欺负成这样!”

“好好好,”王兴业摆手道:“你先进屋去,我跟儿子细说。”

“一定要让他死得难看!”老娘下了命令,抱着簸箩进了屋。

看老娘关上门,老爹擦擦汗,尴尬道:“你娘这两年,简直变成女大王了。”

“不然怎么撑下这个家?”王贤叹口气道:“儿子那时候那么不懂事。”

“知道知道,要不我这么让着她?”老爹很在意在儿子面前的形象,只是有越描越黑之嫌:“说你的事儿吧,晁天焦那老东西一定不知道你是我儿子,不然他不敢欺负你。”

“爹要陪我去一趟?”王贤问道。

“放屁!”老爹一脸‘我怎么有你这样儿子’的表情,怒道:“老子是官,他是民,啥时候都该是他来见我!”说着指着儿子数落道:“小子,你这衙门混的,实在是太丢人了!”

“我才混了几天,还光被欺负了去了……”王贤郁闷道:“到现在还一头雾水呢。”

“唉,也是。”王兴业点下头道,“先过去这关,再慢慢教你吧。”说着摸摸下巴道:“晁天焦那你先别去了,这几天就在家里歇着吧,等他上门来求你。”

“啊……”王贤瞪大眼道:“怎么可能?粮长都牛哄哄的……”

“哼哼,”王老爹冷笑道:“你且看着吧……”

见老爹这样信心满满,王贤也放心了,心说看来我要学的东西,还真多啊。

“不过这是头痛医头脚痛医脚,除不了根。”却听老爹一边抠脚一边叹气道:“李狗子办事儿汤水不漏,从来不落把柄,要不我早把他整死了。”这都是在盐场养成的毛病,也不知买麻糍之前抠没抠脚……

“说起来,爹先看看这个吧。”王贤从怀里,掏出个纸袋,递给老爹道,“就看第一页就行。”

老爹拍拍手接过来,掏出里面的一摞纸打眼一看,就再也拔不出来,良久才从震惊中回过神来,抬起头道:“这是哪来的?”

“我自己弄的。他把陈年老账拿出来让我算,我从里面查出来的。”王贤道。

“你还有这本事?”老爹不信道。

“也不看我是谁的儿子。”王贤讨好笑道。

“那倒是……”老爹点点头,还是不信:“这是谁给你的吧?”

“唉,甭管哪来的了。”王贤不禁暗叹,怎么说实话就是没人信呢,“总之这上面的结论,都是以永乐五年的账册为依据,绝对错不了。”

“要是这东西流出去……”老爹面色凝重道:“从县太爷到书办,没一个逃得了,都得掉脑袋!”

“所以让老爹拿主意。”王贤叹口气道:“不审不知道,一审吓一跳,这富阳县里上下勾结,营私舞弊,实在是无法无天!”

“唉,其实哪个衙门不是这样?”老爹从震惊中回过神来,也叹口气道:“大明朝的官俸低、吏禄更低,就靠那点工食银,哪能养家糊口?何况大老爷还得养师爷、养门房、讲排场,这些钱从哪来?朝廷不给发,大家就要想办法,有道是‘靠山吃山、靠水吃水’,衙门里的人自然要吃手里的权了……当年太祖皇帝多狠呐,贪污二十两银子,就要剥皮充草。知道县衙的土地祠,为啥又叫皮场庙么?那是因为几任知县的皮囊,还在里头挂着呢,可这还挡不住上下其手,所以这里头,也不光是我们的错……”

王贤听得不寒而栗,小声道:“爹,你不用急着辩白,我没说要把这些捅出去,我让你看看,有没有能拿来整治李晟的。”

“你不早说!”老爹这才大松了口气,端起茶壶一饮而尽,骂道:“小兔崽子吓死我了!”

于是再次仔细看了一遍,琢磨道:“衙门的钱粮进出,九成九要经过户房,是以户房司吏其实是在给大家擦屁股,你要是随便拿笔假账告他,他定能够一推二五六,说我就是大丫鬟带钥匙,当家不做主。衙门里的县太爷、二尹三衙四老典都拿过钱,自然要帮他遮掩……”

“但其实,官老爷们拿的是小头,大头都让他揣怀里了。”王贤冷声道。

“这是肯定的,李晟这厮看着小心,其实贼胆包天!”老爹恨恨道:“这是让老爷们担恶名,他来捞好处做好人,老爷们知道了,肯定恨死他!”顿一下又摇头道:“老爷们还是得保他,这么些年来,谁从公中捞了多少好处,从库里拿了多少东西,他全都一清二楚,老爷们要是不保他,难保他会说出什么来!”

“这真是……”王贤叹道:“吃人嘴短、拿人手短。”

“总之,这个大管家不是这么好整的。”老爹也叹道:“也幸亏就是你爹,干了一辈子刑房,才能专治各种疑难杂症!”

“噗……”王贤一口茶水险些没喷到老爹脸上,苦笑道:“爹,你能不能不自夸?”

“嘿嘿。”老爹笑笑道:“想不想听?”

“想!”王贤立刻谄媚地凑过去,给老爹端茶道:“洗耳恭听您老的高招。”

“唔。其实也是他自找的。”老爹接过茶,摇头晃脑,就差拿把扇子装孔明了:“这两年,因为那个案子,县里上下懒散惯了,上下哪个把公务放在心上?光想着怎么捞钱去了。我听说,魏知县上任后,因为想要做一番政绩出来,颇有刷新之意,无奈那帮人懒惯了的,不愿配合,更不愿吐出到口的肥肉,于是处处跟他作对,给他使绊子。李晟因为是大管家,很多恶人最后都是他当了。是以县老爷早就想除之而后快了。”

“是啊,所以司马求才让我到户房搜集证据。”王贤点头道。

“哦,是么?”老爹瞪大眼道:“你咋不早说?”

“现在说晚么。”王贤奇怪道。

“早说我还用费脑筋?”老爹怒道:“你个头一天进衙门的新丁,人家能指望你搜集到什么要命的证据?无非就是想寻他个小错,好借故撤了他!人家不是让你整出这种大杀器来的,人家只要你找出他一点小毛病!”顿一下,强调道:“没听你说之前,我就判断出来了,你话只是印证了我的判断,你爹十几年的老刑房……”

“多小的错?”打断老爹的自吹自擂,王贤问道。

“那种他瞒着大家,自己独吞,但数额不大,不至于身败名裂的。”老爹想一想道:“有没有?”

“有!”王贤指指纸上的某处道。

“唔,极好。”老爹一看,点点头道:“再就是,让谁把这事儿捅出来了。”

“我觉得张典吏不错。”王贤小声道。

“不愧是我儿子,果然有天分!”老爹闻言大喜,比知道王贤有查账的本事还高兴。

第三十九章如何挤走上司(四)

王贤毕竟二世为人,深谙职场斗争之道,知道职场如战场,初入这方战场的新人,总会遇到这样那样的不如意,比如对你横挑鼻子竖挑眼的上司。被欺压得狠了,自然会想到反击,但这样的反击十次有九次以失败告终,剩下一次是同归于尽。

直接斗争胜利者,从来没有新人。因为你一个新人,就敢于挑战上司,必然会给人‘以下犯上’的好斗印象,谁还敢和你共事,关键时刻,又有谁为你说话?

所以要么先做好媳妇,等着熬成婆再说,要么学会更高级的斗争手段——借势。在一个职场、一个衙门里,因为资源有限,利益相关,不可能没有矛盾存在。尤其是正职和副职,往往都是面上亲密如夫妻,心里却恨不得对方出门就摔死。

借势还有个好处是不需要亲自上阵搏杀,可避免成为斗争的牺牲品,亦能保全自己的名声。不管是职场还是衙门,能力并不太重要,至少远不如口碑重要……

只是借势是一门艺术活,既要保护好自己,又要提供足够的弹药,使被借势者有信心、有能力赢得这场战争。哪怕你有必胜的把握时,还要时刻牢记,不能伤害自己的人品。因为人品一旦坏了,你就算赢了眼前,也必定输了将来……

所以王贤这些日子,一直摆出一副‘司吏虐我千百遍,我待司吏如初恋’的小受面孔,就是在给自己攒人品,没办法,谁让他是新人,没有人品积累呢?只能靠这种方法,来唤起人们的同情心。

因为无论他如何小心,都不可能瞒天过海,衙门里是什么地方?那是一群人精所在,一切鬼蜮伎俩都无所遁形之处。所以只能用阳谋,让大家知道他不反击只有死路一条,这时候,就算是以下犯上,也不会有人说什么,反而要赞一声,应该的、有血性!

其间分寸的把握,运用的精妙,非得像王兴业这样的积年老吏,或者王贤这种二世为人者方能把握,我辈没有此等阅历者,还是老老实实做媳妇,等着多年熬成婆吧。

见儿子竟然无师自通这样高深的学问,王兴业乐不可支,“果然是老子英雄儿好汉啊……”

王贤这个汗,啥时候不自夸,就不是老爹……

“不过似乎还少点什么……”王兴业一手抠着脚丫子,一手摸着腮帮子道:“周公瑾草船借箭之前,先用了一招什么计?”老爹平生最爱三国,大多数智慧,也是从三国学到的。

“苦肉计呗。”王贤说着看看老爹道:“爹,你什么意思?”

“意思是,你虽然已经够惨了,但还不够惨,”王兴业又换只脚丫子道:“得更惨点,才好用这一计。张华这小子,虽然是我的老部下,但这些年下来,也就那么回事儿。你不能指望他来护着你,得自己保护好自己。”

“怎么讲?”

“置之死地而后生!”王兴业双手一拍,咬牙道:“只有这样,才没有后患!”

“……”王贤苦着脸道:“不过是个饭碗,要牺牲这么大么?”

“错,不是饭碗,是人生!”王兴业瞪他一眼道:“你得在衙门里干一辈子,要是起步就走偏了,这辈子就完了!”

于是老爹料理晁天焦的计划推后,让王贤先演他的苦肉计。

所有计策里,苦肉计是最没有技术含量的,因为你只要够蠢,就总有吃板子的机会。

但凡衙门里派的公差,不是派了就算完,而是要限期完成的。如果不能按期完成,上司就会打板子以示警惩,叫做追比……

李晟要料理王贤,自然用最严苛的三日一追、五日一比要求他!王贤每天一趟往上新乡跑,每次都灰头土脸的回来,五天时间很快过去。

见王贤仍旧空手而归,李晟勃然大怒道:“五日一比,期限已到,你却一无所获,分明偷懒耍滑,虚应差事!”说着立马签票发往刑科。

上午时,上次那个典吏又过来,将王贤带走,来到刑房后,李观道:“二郎,上次我饶了你,结果被李晟告到大老爷那,好吃了一顿骂。这次不能再徇私了,你忍着点吧。”

“啊……”王贤不禁紧张道:“意思意思还不行?”

“不行。”李观让人往地上铺了个毯子,命王贤趴上,又让四个书吏按住他的手脚,然后朝两个皂隶点点头。

两个皂隶一龇大黄牙,咧嘴笑道:“二郎,得罪了。”说完操起板子,朝王贤雪白的屁股打去。

伴着啪啪的打板声,王贤撕心裂肺地嚎叫起来,六房书吏听得清清楚楚,全都面面相觑,这是谁挨打了?

不一会儿,十二大板打完了,俩皂隶用块门板,把王贤抬出刑房,正赶上吃饭的点儿,六房大小书吏百多人,都看见王贤被打得满腚是血,雪白的吏衫都打破了,一条条血布条,触目惊心。

“这太狠了吧。”见王贤已经被打晕过去,众书吏纷纷摇头道:“李晟还是不是人!”“就是,太过分了,王二挺不错的小伙子,就要被他活活整死了!”“实在看不下去了,我们明天求求大人,把王贤调到礼房来吧……”

风言风语传到李晟耳朵里,他的脸色更阴沉了。本以为刑房的人,就算不像上次一样庇护王贤,顶多也就意思意思,哪想到他们真打啊!

‘把他打成这样,被动得紧……’李司户想一想,暗暗咬牙道:‘横竖再比一次,就可以开除他了,让他们说去吧……’于是装作没听见的,径往食堂吃饭去了。

饭后,同屋的几个书吏,打了份饭给王贤送过去。还没进吏舍,便听他在不断呻吟,口里还在骂人,说什么:‘人家都是坑爹,我却老让爹坑……’

众书吏都以为,他说的是他爹和李司户的恩怨,都暗暗摇头,进去后看见吴大夫把王贤的腚包成了个粽子,白纱布上还有殷红的血迹渗出来……

“爹,他没事儿吧?”吴为看着面色苍白的王贤道。

“唉,太狠了。”吴大夫摇头道:“腚都打烂了,好在没伤到骨头……”

“啊……”众书吏不少吃过板子,但大都是意思意思,当天就能走道,哪被打得这么狠过?不禁都怀疑,是不是李司户买通了打板子的皂隶?

王贤的伤情并书吏的猜测,很快便传遍了六房,又引起一阵对李司户阴险狠毒的讨论……

下午时分张典吏到王贤的吏舍探望他,还给他带了点红糖鸡蛋。看着老上司儿子的这副惨样,张典吏都不知该怎么安慰他了……

未曾开口,王贤先哭起来:“呜呜,张叔,司户大人是要整死我么?”

“说什么呢……”张典吏尴尬道:“李大人不过严苛了点,他对谁都是这样,不是单纯整你。”

“可是为啥只有我被打成这样?”王贤哭道:“他们都说,是李司户给行刑的塞钱了。”

“别瞎说。”张典吏严厉道:“这话传到司户耳朵里,你少不了又要挨一顿!”

“呜呜,我不管了,我实在受不了了……”王贤一把鼻涕一把泪道:“从进衙门头天起,他就一直整我,我把他当成上司,发现了问题都不吭声,他却要整死我……”

“什么问题?”张典吏眉头一皱。

“他让我核查永乐五年的账本时,结果我发现县里每个月拨给吏员食堂、胥役食堂的粮食,杂七杂八加起来,平摊到每个人的头上是九百斤。而每月的伙食尾子,平摊到每人也不过三十斤。所以每个人每天能吃二十九斤大米。”

“还有,仓库里拨给吏员胥役做衣裳的布,春天足足每人一百尺。秋天更达百五十尺!”王贤竹筒倒豆子道:“还有笔墨纸砚、蜡烛菜油之类都是这样,一个人能分到十个人的量!”

“你,你是怎么发现的?”张典吏瞪大眼睛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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