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官人-第3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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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知县刚学了两页《大诰》,那亲随再次返回来道:“大老爷,韩公正刚才一头撞向假山,亏着旁边人拉了一把,还是头破血流。”
魏知县没作声,一张白面渐渐冷峻。
“大老爷,还是见见他们吧……”亲随硬着头皮劝道。
‘砰!’魏知县将手里的书重重一摔,吓得那亲随一缩脖子。
魏知县两眼紧紧盯着他,厉声道:“你是个什么东西,也敢多嘴多舌!”
那亲随在衙门里混久了,竟丝毫不慌,从容答道:“大老爷消消气,小人也是一片忠心,只因为那些粮长不仅寻死觅活,还尽说些吓人的话,小人怕闹出人命来,才不得不禀报。”
“都说了些什么吓人的话?”
“您要是不见他们,他们就一起死在门外。”
“你怎么当值的?”魏知县黑着脸,尖刻地讥讽道:“签押重地,就由着他们在外面胡搅蛮缠?我就是养条狗,也知道朝他们汪汪两声!”
那亲随被骂狗都不如,一张脸涨得通红。
“你现在去办两件事!”魏知县沉声道:“第一件,命人将他们叉出县衙,要寻死去漏泽园,省得人家收尸了。”
亲随张张嘴,想要说什么,却听魏知县接着道:“第二件,你去找司马师爷,把这个月的工食银结了,然后卷铺盖离开县衙,不再录用!”
亲随彻底愣怔了,嘴巴半张着,不知从何说起。
“你是不是还要问我为什么?!”魏知县替他说道。
“是……不敢!”亲随这才醒悟过来,赶紧扑通跪下道:“大老爷,小人到底犯了什么错,要被开革出去?”
“你自己清楚。”魏知县继续拿起《大诰》,不再理会他道:“天下哪个长官,也不会用个吃里爬外的东西!”
亲随这才明白原因,原来是东窗事发了,便不再说什么,重重哼了一声,爬起来便往外走。
“来人!”魏知县突然断喝一声。
两个皂隶闻声进来,正好堵住那亲随去路,抱拳道:“大老爷!”
“把他带出去杖责六十,禄米也不必给他了!”魏知县冷冷道:“再传话下去,今后凡有通风报信、偷看签稿者,一律杖四十,移送法司。有替人说情、不敬上官者,一律杖二十,立即开革!”
“喏!”感受到大老爷的气场,皂隶应得十分响亮。
那亲随才感到害怕,被皂隶拖了出去。
过了一炷香,司马师爷掀帘子进来,禀道:“大老爷吩咐的事,都已经办妥了。”他终于从魏知县身上,感受到了百里侯的威严。
“先生不必如此。”魏知县露出一丝笑容道:“官威要靠立威,那王贤说得真对。”
“呵呵……”见王贤在县老爷眼里的地位暴涨,司马求心里未免酸涩,他似乎看到了一代新人换旧人的凄惨场景。好一会儿才回过神道:“蒋县丞和刁主簿在外面求见。”
“不见。”魏知县沉声道:“你出去告诉他们,我意已决,多说无益,让他们回去候着吧!”
“好。”司马求出去,把魏知县的话转告两位佐贰。
蒋县丞闻言目瞪口呆,刁主簿惶惶如丧家之犬,两人一人拉住司马求一只手,苦求道:“先生,指条活路吧!”
“唉,”司马求叹口气道:“县老爷犯了牛脾气,谁也拉不回,你们二位说都没用,这富阳县还有谁说话管用?”
说完抽出手,摇头着转身进去,蒋县丞和刁主簿却若有所悟,他们终于明白,该找什么人来求情了。
两人出去县衙,叫上六名粮长,来到周家酒楼。单间里,几位老爷子在坐卧不宁地等消息,他们听说,县衙的民壮全都出动,分赴各乡去立碑,老爷子都是胆战心惊……虽然编造黄册、收解粮草跟他们没有直接关系,但兼并万顷田亩而又将赋役转嫁到小民头上,是他们发家致富的不二法门,要是黄册公开了,非得全漏了馅!
就算最后抹平官司,毫发无伤,他们在乡里的名声也要臭了,今后还怎么有脸,摆出那副德高望重的臭架子?
这帮老先生之所以和知县僵到今天,不就是争个面子么?
现在魏知县不和他们争了,直接改大耳刮子抽脸!老爷子们才意识到,比起身家名声来,面子其实也没那么重要……
第五十八章谈判
当天下午未时许,冬日和煦的阳光,照耀着富阳县后衙客厅。富阳知县魏源在这里亲切会见了本县几位德高望重的老先生,并进行了亲切友好的交谈……
魏知县首先对几位老先生致以亲切的问候和良好祝愿。几位老先生对此表示感谢,并表达了他们对魏知县的亲切问候和祝愿。
随后双方本着诚挚友好的态度,进行了友好且富有建设性的交谈。
魏知县先是充分肯定了几位老先生对本县工作的大力支持,他说没有几位老先生,本县工作不会取得如此令人瞩目的成绩,今天我县能有这样的大好局面,与几位老先生卓有成效的工作是分不开的。
几位老先生则高度赞扬了魏知县近一年来的领导工作。他们谦虚地表示,尽管自己热心为本县着想,但因为缺乏学习、观念陈旧,产生了不应有的本位主义思想,没有为本县团结发展的大局,做出应有的贡献。他们表示将进一步提高认识、解放思想、戒骄戒躁、谦虚谨慎,不搞特殊化,不搞小团体,紧密团结在知县大人周围,为本县建设发挥余热。
魏知县高兴的表示,几位老先生年高德劭、见识高远,对本县各方面工作,有着十分清醒和长远的认识。他高度重视几位老先生的意见,相信双方在本县重大事务上,一定会取得高度一致,坦诚相待、齐心协力,为本县各项事业进一步发展而共同努力。
几位老先生激动地表示,他们为富阳百姓能有这样一位识大体、顾大局的带头人而激动。本县在知县大人的领导下,必将政通人和、蒸蒸日上,必将拥有更加美好的明天!
之后,双方就本县各乡立黄册碑一事,充分交换了意见和看法。几位老先生表示,这件事功在千秋、利在当代,一定全力支持这项工作尽善尽美、不留遗憾的完成,并主动要求承担相关费用,为这项事业尽一份绵薄之力。
魏知县对老先生们积极支持本县事业,表达了高度赞扬。他说,这是一项很敏感的工作,做得好,则功在千秋,做不好,则祸在当代,是以要慎之又慎,还要充分听取各位老先生的意见。
他指出,现在县里有两套方案,一套是以洪武三十年和永乐八年黄册刻碑,这样可以早日完工。但是明年又逢十年一度的重新造册之年。是以另一套方案是,先立起洪武三十年黄册碑,待来年重新造册后,再以永乐十年黄册立碑。不知几位先生以为如何?
双方就此展开了热烈而友好的讨论,最后老先生们一致认为,宁肯慢一些、也要尽善尽美,是以后一种方案更为妥帖。
魏知县认真听取了老先生们的建议,表示会慎重考虑,三思而行,不辜负老先生和全县百姓的厚望,让黄册碑成为富阳县繁荣富强的奠基石。几位老先生也表示,会全力支持来年的清册工作,务必做到户无遗漏、人丁归册,制成本县有史以来,最准确翔实的黄册出来。
双方还就处罚闹堂生员一事交换了意见,老先生们表示,生员们胆大妄为、目无尊长、确实需要严加管教,但他们还年轻,出发点还是好的,也是在践行伟大导师孔圣人的‘仁爱’思想,行为并非出于恶意,恳请县里考虑他们的建议,宽宏大量、治病救人、予以从轻处罚。
老先生们还表示,鉴于县学部分生员生活困难,愿意捐助学田一千亩,用于县学补贴贫困生员。
魏知县高度评价了老先生们的善举,替将受到资助的生员,对老先生们表示感谢。他说,年轻人犯错误,太祖都会原谅。何况李寓等生员古道热肠、乐于助人,国家正需要这样的人才。处罚的目的是为了警醒,如果他们端正态度、检讨错误、并保证日后洗心革面、绝不再犯,可以考虑从轻甚至免于处罚。
老先生对魏知县爱惜人才、不为已甚,表示十分的赞赏和感动,并再次许诺为慈幼局、养济院各捐献善田百亩。魏知县对此再次表示了赞赏。
会谈进行了一个时辰,气氛始终友好而热烈,双方都表示,这样的会谈开诚布公、畅所欲言,对消除误会、增进感情、加强交流、促进合作有很大作用,并商定建立长效机制,日后定期举行会谈。
参加会谈的还有本县县丞、主簿、魏知县的私人智囊以及各区粮长、户房有关人员。
会后,魏知县亲自将老先生们送出县衙,夕阳光辉万丈,给县衙的厅堂屋舍镀上一层闪闪的金光,似乎也彰示着富阳县,将有一个金光闪闪的未来!
本县户房典吏,署理户房事王贤,现场报道。
回到签押房,魏知县十分兴奋,对居功至伟的王贤,更是没口子称赞。他知道,要是没有王贤一连串的精心谋划以及一直不断地打气鼓励,自己根本没可能战胜那帮强大而狡猾的老狐狸!
“实在太惊险了!”回想整个过程,魏知县依然心旌摇动道:“我做到八成、九成、乃至九成五,他们依然不为所动。说实话,那时候本县都不报什么希望了,只是为争一口气而已!”他攥紧拳头,不无庆幸道:“终于,在最后一刻,他们还是屈服了!”
“呵呵……”司马求笑道:“反正学生是吓得要死,尤其是到最后,魂都要飞出来了。”说着嗔怪地瞪一眼王贤道:“以后不许出这等惊险的主意,不被你害死,也要被吓死了!”
“这也是没办法的……”王贤苦笑道:“敌强我弱,只能出奇制胜。要是实力差不多,也不至于这般置死地而后生。”
“是啊。”魏知县闻言恨恨道:“否则本官怎会放过那些秀才?”
王贤发现魏知县很记仇。那个通风报信的亲随,被他下令打六十大棍。刑房为了在大老爷面前表忠心,命皂隶用了外轻内重的杖法,那人的皮肉看不出什么,骨头已经被打断了……
而那些秀才大闹公堂,围困县官,当时魏知县反应失措,丢尽了颜面,事后每每回想,都痛苦到不能呼吸。你说魏知县能不恨他们么?
但他们大都是大户子弟,魏知县要是夺人功名、断人前程,那些老爷子肯定要跟他不死不休。再者《大诰》虽然是祖训,但毕竟早不援引,自己拿来吓唬人可以,用作处罚依据则有些站不住脚,还给士林留下睚眦必报、不爱护读书种子的恶评,殊为不智。
“可惜我们没保住张华和荀三才。”司马求叹口气道:“两人也算尽心尽力,可惜可惜。”
“没办法……”魏知县也叹口气道:“他们为了逼我就范,把案子捅到了分巡道,又有充分的证据,他俩怕是逃不掉了。”
其实张华和荀三才吃点贪点都不为过,但两人犯了个大忌讳——大明的祖制是粮长收解制,不允许官差亲自征税,只能监督粮长收解。然而因为衙门追比甚急,加之两人都想在知县面前,显示自己比对方强,是以都不顾禁忌,命差役持票上门催收,不想被人抓住把柄,告到了分巡道。
分巡道原先的何观察,因为刑讯逼供、酿成冤假错案,被连降四级,去当知县去了……现在署理分巡道的按察副使季大人,素来与何观察交好,对他被降为知县耿耿于怀,自然不会给魏知县的面子。
对于无法搭救手下,魏知县很不开心,但一切要向前看。何况收获王贤这个好帮手,那是张华和荀三才绑一起,也比不了的。
正在说着话,长随在外头敲门,叫进来后,长随呈上一本名刺。魏知县随意看一眼,登时变了脸色道:“那位客人在哪?”
“在县衙门口等着呢。”长随禀道。
“快快有请。”魏知县竟坐卧不安起来。
“什么人能让东家如此紧张?”那长随出去后,司马求翻看一下那本名刺,只见上面赫然写着‘周新拜见’,不禁失声道:“坏了,周臬台竟真在本县!”
“啊……”王贤也惊呆了,之前盛传周新在本县微服私访,其实是他扯虎皮、拉大旗,编造出来朝那些大户施压的。现在周新真的出现了,他反而不知该如何收场了……
“怎么办?”魏知县赶紧戴上乌纱帽,准备出去相迎。因为对方是微服私访,不方便开中门迎接,但至少得到后衙门前恭候。
“大人别紧张。”王贤定下神道:“周臬台这个时候来访,不可能是凑巧,他很可能已经了解内情了,所以大人最好还是照实汇报吧!”
“唉。”已经不容细想,魏知县叹气道:“这算什么事儿啊……”
魏知县来到月亮门前,局促不安地等了片刻,便见一个穿着青布道袍的中年男子,在两个伴当的陪同下,出现在甬道那头。
定睛一看,不是周臬台又是谁?他赶紧快步上前,大礼参拜道:“有失远迎,恕罪恕罪!”
第五十九章文渊真君子
签押房门外,一头站着周臬台的两个伴当,一头站着王贤和司马求,周臬台和魏知县屏退左右,在房内谈话。
周新坐在正位上,微笑端详着这个年轻的知县。魏源不到三十岁,生得剑眉星目、相貌堂堂,更难得是眉宇间自有一股正气,让周臬台十分喜爱。
可惜周新那张脸太严肃,就是笑起来也像冷笑,尤其是魏知县这样只见过他几面的下属,就更是感到压力巨大了。被周新那双鹰目打量着,魏源感觉自己被看穿了一样,如坐针毡,惴惴不安。
“咱们是第三次见面了。”好半天,周新终于开了口。
“是。”魏知县忙点头道:“在臬司衙门一次,三堂会审一次,还有就是这次。”
“每一次见面,本官对你的评价都上一层。”周新道:“第一次我看到了你的正直敢言,第二次我看到了你的细致周密。但都不如这次……”顿一下,他毫不吝惜溢美之词道:“这次,我又见识到了你过人的胆略!”
“臬台谬赞了。”魏知县不禁脸红道。
“本官没必要拍你的马屁。”周新淡淡道:“其实今次,本官不该与你相见,但我还是来了……”
“是……”魏知县感激涕零道:“臬台爱护之意,属下铭感五内!”
富阳距离杭州城几十里,甚至比钱塘县的一些乡镇还近,但魏源在县里闹成这样,府里、省里却一点反应没有。显然是上官们不想惹上麻烦,一齐装聋作哑。
因为在大明官场上,‘赋税黄册’是公认‘三大碰不得’之一,仅次于‘建文行踪’和‘储君之争’。后两个自不消说,至于‘赋役黄册’,其实大家心知肚明,现在的问题,比当年‘郭桓案’还有过之无不及,不管你持何种态度,只要沾上了就很麻烦。
比如这次,魏知县虽是虚张声势,但毕竟是玩火了,善后十分麻烦。折腾这一顿,你是向上级汇报还是不报?汇报的话,不啻给上级添麻烦,还会被视为‘擅自行动’的不安分者。不汇报的话,又是‘知情不报’,将来万一有人揭盖子,他也一样跑不了。
这些后遗症,魏知县不是不知道。尽管他官场经验不足,但深谙官场世故的司马求,早就反复提醒过,也因此一直反对他玩火。但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你要坚持自己的信念,就非得面对这些荆棘不可。
魏知县虽然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但如果有人能帮他扫除这些荆棘,让他免于遭受伤害,那自然再好不过……
现在周新这一现身,别人都会以为,这一切是他授意,至少是经过他允许的。这样便把责任揽过去,帮他扫除了荆棘。你说魏知县能不感激么?
“我只是出于公心,并无私念,所以你不必感激。”周新却不领情道:“本官监察浙省百官,除了纠察枉法不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