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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大官人-第3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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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守拿着钥匙过去一看,是个一进三向有房的小院子,空空荡荡,家具日用全无,且门窗破旧、内墙剥落,非得找泥瓦木工大修一番不可。秦守见状自以为是道,‘这定是大人给我们孝敬的机会。’

于是他回户房故意打听,哪能找到称心的工匠,众人闻弦歌而知雅意,便你包了木匠、我去找瓦匠,他购置桌椅、我买床铺……不一时,举房的书办,便将一应开销瓜分完毕。

这么大动静,王贤就是没听到,帅辉也会打小报告。王贤闻言不禁愕然,他还真没借机敛财的意思,但让秦守这狗腿子一宣扬,自己再矢口否认也没意思了。只能提醒自己下不为例,以后再有这种事,千万不要声张,由家人操持即可。

其实婚丧嫁娶乔迁之喜,向来是上司敛财、下级上贡的机会,千百年来习以为常。王贤又没打算当清官,何况他连官都算不上,何苦为难自己?一切循例就好。

下午向魏知县报过上月账目,王贤便提出,希望到永丰仓盘库。

让王贤一提醒,魏知县才意识到,自己上任之后,一直忙于夺权,竟疏忽了常平仓这茬!

永丰仓就是常平仓,本朝又叫预备仓,是朝廷为稳定民生的一项善政。它主要有三个功能,一个是‘平粜’,即所谓春买秋卖,调解粮价。一个是‘出借’,农村青黄不接时,向百姓出借籽种口粮,春借秋还,当然要加收利息。还有一个是‘赈济’,遇到大面积水旱蝗灾时,开仓赈济百姓……

毫不夸张地说,常平仓就是一州一县的稳定器,这个制度运行得好,百姓便经得起灾荒,生活便比较安定。若是运行不好,则时有破产之民,灾荒时更会出现大面积饥馑,导致饿殍遍地、流民失所……

魏知县既然立志要上报皇恩、下安黎庶,常平仓搞得如何,可以说是重中之重,一经提醒,自然无比重视。

听了那些偷梁换柱的花招,魏知县咬牙切齿,冷冷盯着王贤道:“本官现在也知道,水至清则无鱼的道理。但你给我记住了,伤天良、害国法的钱,一文不许贪,否则本官砍了你的狗头!”

“属下正与大老爷不谋而合,”王贤心里苦笑,我要是想贪污,何必巴巴跟你汇报,“属下身为阖县的账房,有些陋规常例,不得不因循,不然这么大的摊子,一日都无以为继。但伤天害理、贪赃枉法之事一定杜绝,必不给大老爷惹麻烦、亦不让大老爷被老百姓戳脊梁骨。”

听了他的表态,魏知县深感贴心,才换上笑脸道:“本官力排众议,让你来管户房,一是看中了你能力出众,但更是看中你性情忠良,千万不要让我失望!”

“是。”王贤一副感激涕零状。

从知县手里拿到票牌,王贤便到壮班点了二十名民壮,与吴为所率的二十名书办汇到一处,赶往位于城东的永丰仓。

盏茶工夫来到仓库所在的永丰巷。王贤让众人在大门口等候,自己在吴为的陪同下,先进去与仓大使验看票牌。

本县的仓大使叫杜子腾,虽是不入流的小官,却也比吏员高一个层级。王贤尽管炙手可热,依然不敢托大,与杜子腾执礼相见后,到他的值房就坐。

杜子腾四十多岁,肥头大耳,一副腐败相,不过也正常。官场有句话,叫‘当官不如为娼、为娼不如从良’,意思是从实惠论,当官的不如管仓库的,管仓库的不如管粮库的。可见库大使官位虽卑,油水却无比丰厚。

王贤道明来意,杜子腾并不意外,因为历年初冬,都要卖出旧米、买入新米,也算是例行公事,今年拖到冬月底,已是着实晚了呢。这里头当然有许多花头,但杜子腾和王贤不熟,前番让周洋周粮商去探口风,也吃了闭门羹。加上王贤又是知县的亲信,杜大使不敢贸然开口,决定先公事公办。

验看了票牌之后,杜子腾让仓吏去取账册来,介绍道:“本县原来有四座预备仓,分设在四乡,但这些年沿海闹倭寇,布政司下令,将常平之粮集中在县城,不再设仓于乡下。”

在王贤前世的记忆中,好像明中叶才闹倭寇,但其实从洪武年间到永乐年间,沿海的倭寇亦十分猖獗,好在此时明军战力强劲,倭寇只是骚扰,不足为患……不过倭寇来去无踪,又有内应,官军想要消灭他们,也十分困难。

王贤一边听杜子腾介绍,一边翻看账册。厚厚的账册来不及细看,大致有数后,他便起身道:“杜大人,咱们去库里看看吧。”

“好。”杜子腾点点头,拿起一大盘钥匙,带着王贤穿过数道防水防火的院墙,来到挂着‘甲字号’的仓库外。

杜子腾将库门打开,便见一个个砖石垒出的粮槽里,装满了白花花的大米。杜子腾伸手抓起一把米道:“江南多雨潮湿,粮食储藏必须保持通风干燥,这粮库地下还有火龙,搁上十天半个月,就得烧一次。”

王贤点点头,问道:“今年要处理多少粮食?”

第六十七章尝一尝

“两千七百一十石七斗五。”杜子腾不假思索地答道。

“这么多?”王贤皱眉道:“库里一共才九千多石粮食。”

“没办法,”杜子腾嘟着肥厚的嘴唇道:“江浙这边整天下雨,粮食太容易发潮了,”说着一脸自豪道:“兄弟可以打听打听,整个浙江省,霉变折耗三成以下的,一只手都数得过来。”

“想不到大人还是高手。”王贤笑着应付一句。

“不敢。”杜子腾正色道:“兄弟位卑不敢忘国忧。”只是那张胖脸,似乎跟‘正气’二字很难扯上关系。

“要被处理的,都是什么样的粮食?”王贤话锋一转,问道。

“老陈粮、霉粮、还有让老鼠拉尿过的粮食。”杜子腾道:“兄弟跟我来看看就知道。”便领着王贤到了丁字库,一开门,刺鼻的霉味险些把人顶个跟头。

王贤连忙捂住鼻子,杜子腾却好像习惯了,捧出一把粮食洒在地上,用脚一踩便成了粉,“这是发了霉又干了的粮食,连老鼠都不吃。”

“人吃了呢?”帅辉好奇问道。

“会死人的。”杜子腾道:“所以必须处理掉。”

“嗯。”王贤点点头,仓里通过风,霉味差了点,他便走进去转了圈,出来问道:“都是这样的粮食?”

“差不多吧。”杜子腾点头道:“按规矩,仓里养着猪,但凡猪不吃的,必须要处理掉。”

“那……”王贤状若不经意地问道:“其余的粮食又如何?”

“其余粮食分两种,新粮和陈粮。”杜子腾道:“陈粮是去年的秋粮,新粮是今年的秋粮,因为今年秋税耽搁了,所以库里绝大部分都是陈粮。”

“甲字库里也是么?”王贤咳嗽两声道。

“那不是,”杜子腾道:“那是老百姓还的春荒粮,不过咱们富阳百姓普遍有钱,所以春天借粮的并不多,秋天还的也就少……只有甲字库一仓新粮而已。”老百姓借的都是带壳的稻米,回头却要还白米,你跟官府根本没法讲理。“等把旧粮处理了,再买进新粮来,新粮旧粮四六开,也算符合规制。”

“别的县是多少?”帅辉又问道。

“产粮县是六四开,像咱们这样的县,一般是五五开。”杜子腾捧着肥厚的肚腩大笑道:“那是因为他们浪费太多,才每年都要多买新粮食!”

“大人果然是高手。”王贤微微一笑,道:“大体情况大人都介绍过了,那么,我们开始盘库吧?”

“盘……盘库?”杜子腾肥厚的嘴唇一哆嗦。难道不是走过场么?

“有什么问题?”王贤淡淡扫他一眼,目光虽不凌厉,却让杜子腾浑身肥肉一颤,忙摇头道:“能有什么问题……”说着看看天色道:“不过都这时候了,肯定盘不完了,不如明天一早再来……”

“盘多少算多少吧。”王贤拍下手,帅辉便出去,将一众书办、民壮领进来。

杜子腾这才知道,对方是夜猫子进宅——善者不来!大冬天掏出帕子擦汗道:“让他们干吧,兄弟屋里喝茶去?”

“大人只管去喝。”王贤一身青衫,身材笔挺,微微摇头道:“我不渴。”

永丰仓戌字库内。

一只只写着又黑又大的‘官’字的一石大斛,搁在一个个粮槽边。

每个粮槽边,立着一个白衫书办,手里拿着毛笔和账簿,王贤带来的民壮和永丰仓的斗级,用大木锨将粮食铲到斛里。不一会儿,仓里便灰尘腾腾,呛得人睁不开眼。

王贤和杜子腾在外头坐着喝茶,听着里头此起彼伏的咳嗽声,他揶揄笑道:“粮食里不少灰啊。”

“没办法,陈粮就是这样,习惯就好了。”杜子腾尴尬地笑笑道。

“但愿吧。”王贤眯着眼,望着西沉的红日道:“杜大人,这库里的粮食,除了春荒放贷之外,还有啥时候会用?”

“还有就是平抑粮价和赈灾放粮。”杜子腾道。

“平抑粮价,没感觉有什么用啊?”王贤奇怪道:“别的县都是一两银子两石粮,咱们县差不多要贵一倍,春荒时还到过二两银子一石粮呢。”

“没办法,谁让咱们县‘八山半水分半田’,老百姓又有钱呢?”杜子腾苦笑道:“大半的人靠买粮吃饭交税,粮价能不高么?”

“富阳离着杭州、绍兴都不远,交通也方便,按说不该差这么多啊?”王贤奇怪道:“是不是有人在里头捣鬼。”

“这就不好说了。”杜子腾咳嗽两声道:“不过浙江种粮的越来越少,杭州绍兴也没余粮,不卖给咱们的粮商怎么办?”

“这样啊……”王贤点点头,这时候,一个浑身灰土的人形物体出来,一边咳嗽一边骂道:“太缺德了,往米里头掺沙土也就罢了,还掺石灰!”看身形、听声音,应该是吴小胖子无疑。

“那是为了防潮防虫的。”杜子腾忙解释道:“快拿菜油来。”

想不到的是,粮仓里竟然常备菜油,一个老斗级……就是仓吏里的役夫……很快端了盆菜油过来。那人把脸洗出来,果然是吴为,朝王贤龇牙道:“大人,能不能对上数两说……您还是先看看这些粮食吧。”说着将个大瓢端到王贤面前。

这一库的粮食都是不带壳的籼米,按说就算是陈米,也该是一水儿的淡黄色,但王贤见这瓢里杂七杂八的成分……多得实在过分。

“筛一下!”他面无表情地看一眼杜子腾,见这死胖子的脸有些发白。

有民壮马上拿来筛子,将一斗米细细筛了一遍,当簸箕里只剩下大米时,地下的大粗布上,已经落满了稻壳、枯草、土、还有白灰块……

再把米一量,已经不到七升了。

王贤抓一把深黄色的大米,嗅到了浓重的霉味,他冷冷看一眼杜子腾道:“这米也太陈了吧?”

“呵呵……”杜子腾哆嗦着肥厚的腮帮子,不停擦汗道:“这么多个库,近万石粮食,难免有疏漏。”

“是啊。”王贤点点头道:“倒要看看是疏漏,还是存心的!”他转头对满眼血红的吴为道:“告诉弟兄们,先不盘数量了,只抽查粮食本身的状况。”

“好嘞。”吴为闻言大喜,众手下得知后,也是一片欢呼,终于可以解脱了……

盘库只是个幌子,这才是王贤的真实目的。

民壮们用完全中空的竹筒,深深插入每一个粮槽底部,然后将取到的粮食,汇入一个写着相应库号的斛中。

待所有粮斛都贴上封条,汇聚到灯火通明的前厅时,天已经黑了,王贤一摆手,民壮们便将粮斛搬到车上去。

“杜大人,一共是十二斛、六石粮食,这是县衙的借条。”王贤将一份借据递到杜子腾面前。

从方才开始,杜子腾就面色惨白,颤抖着不敢去接那借据,仿佛那是块烧红的铁板。他哆嗦着嘴唇,可怜兮兮地望着王贤,颤声道:“兄弟,放我条生路吧……”

“杜大人此言差矣,”王贤面沉似水,声音十分柔和道:“我正是要救你的命。”说着看看他那张油光光的胖脸道:“不然我要是白天招摇过市,让全县父老知道,他们的救命粮成了这个鸟样子,你说他们会不会吃了你?”说着一挥手道:“护送杜大人去县衙!”

两个民壮便上前,把杜子腾夹在中间,看仓库的兵丁想要阻拦,却被王贤恶狠狠的眼神吓住了!

惨白的灯光反照下,王贤那双眸子闪着狠厉的光,他扫过一众兵丁,冷声道:“今晚统统不许回家,给我把仓库看好!要是出一点差池,全都死无葬身之地!让开!”

一声断喝之下,库兵们竟真的让开了……

王贤还不放心,又让吴为等人,今晚在仓库值班,自己押着粮食和杜子腾,返回了县衙。

县衙后衙里,今夜灯火通明,魏知县已经得到报信,命人将周洋和本县另两个大粮商押来。他尤气不过,把李晟和刁主簿也唤到了花厅中。

待到杜子腾和那些粮斛押到,但凡参与过倒买倒卖官粮的人,哪还不知道东窗事发了?

“今天我请诸位吃饭。”便见魏知县面无表情道。

“岂敢岂敢,”众人忙强笑道:“我们已经吃过了。”

“就当宵夜吧。”魏知县说完,便一声不吭。差役们在花厅外支起锅子,用王贤带回来的米,煮了一锅大米饭。然后让皂隶给他们一人盛了一碗。

“这是给富阳十一万老百姓,预备的救命粮!”魏知县正好坐在灯下,看不见表情,但单听声音,也能听出他极不平静。“请诸位用饭。”

“这……”众人望着面前气味刺鼻、混着稻壳、沙土的一碗饭……姑且称之为饭吧。单闻闻就觉着恶心,更别说往嘴里送了……全都呆在那里。

“吃!”魏源重重拍案,咆哮起来。

第六十八章知县的烦恼

“吃!”魏知县重重一拍桌案。

这能吃么?吃下去是要死人的。但在魏知县冷冷地注视下,众人只好端起碗,夹一筷子送到口中,登时龇牙咧嘴,跟吃了死耗子差不多。央求的目光都落在刁主簿身上,希望三老爷能帮他们说句话。

“这……”刁主簿哪还敢再招惹魏知县,却又不能不管他们,虽然此事他没直接参与,但作为保护伞,好处一点没少拿,只好小意赔着笑:“大人,有话好好说……”

魏知县瞥一眼刁主簿,“混账,怎么漏了三老爷一碗?”

差役只好也给刁主簿端上一碗。刁主簿眼睛瞪得溜圆,半晌方艰难道:“大人,吃了会死人的……”

“不可能,”魏知县断然道:“这是你们为富阳百姓准备的救灾粮,怎么可能吃死人呢!”

“这……”刁主簿登时语塞。

“现在不吃也可以,”见众人都苦着脸,不肯再动筷子,魏知县冷冷扫过众人道:“明日八字墙前,当着全县父老的面吃!”

“别……”众人被吓得魂不附体,他们知道这二杆子真能干出来,要是让老百姓知道真相,还不撕碎了他们?

“遵大老爷的命,吃!”杜子腾是首犯,知道别人能拖自己不能拖,把心一横,捧起饭碗,抓了一把米就往嘴里送,被噎得两眼翻白,但还是拼命咽了下去。

“遵大老爷的命,吃!”周洋一见自己姐夫吃上了,只好也端起碗,把米饭使劲往嘴里扒,一把鼻涕一把泪,艰难地吞着米饭。

另两个粮商知道没辙了,只好也抓起碗里的米,往嘴里塞,有人还没咽下头一口,就俯身一阵大吐,一边吐还一边放声哭道:“妈呀!真难吃,比杀头还难受啊!”

“全当死一回吧……”杜子腾已经吃了一半,涕泪横流道:“谁让咱们干了缺德事儿呢……”

四个人一边哭一边往嘴里塞,看得李晟和刁主簿毛骨悚然。但两人依然没吃……刁主簿自不消说,李晟却因为有‘既往不咎’的保证,硬着胆子死扛。

“看来二位是想明天吃了。”魏知县冷哼一声。

“魏大人,单独说两句吧。”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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