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官人-第7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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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怕张真人剃度为僧呗。”王贤笑道,蒋县丞也哈哈大笑起来。
笑归笑,两人却丝毫不敢怠慢,胡潆这种深得皇帝信赖的钦差,要是说他们几句坏话,他俩这辈子就彻底毁了……
蒋县丞当即决定,王贤放下手头一切工作,全力以赴接待这位胡钦差,万不能出一点纰漏。
王贤紧紧张张忙了两天,先将一应接待事宜安排好,又将本县道会司道会张懋轩、道号青藤子的,和僧会司僧会闲溪禅师唤来衙门。
青藤子张懋轩四十多岁,身材瘦削,面庞姜黄,一双眼又细又长,三缕胡须垂至胸前。他穿一身宽大的白绸黑缘道袍,头戴庄子巾,手持一柄银制拂尘,端坐在官帽椅上,很是仙风道骨。
闲溪禅师也是个风度翩翩的中年和尚,若非一身青布僧袍,头上顶着戒疤,手里一串念珠,会让人误以为是个儒士而非沙弥。
“二位请看看这个。”王贤将那份廷寄递给青藤道长道:“是好事儿还是坏事儿?”
青藤子看过后,不动声色地递给闲溪和尚,和尚看一眼,宣一声佛号道:“阿弥陀佛,陛下有心向佛,实乃苍生之福,当然是好事。”
“呵呵……”青藤子淡淡道:“皇帝是向道的。”
“向佛。”闲溪和尚摇头缓缓道。
“皇帝找的是张真人,我道家中人。”青藤子笑道。
“那是因为我佛家有真佛,不需要真人。”闲溪和尚道。
“好了好了,二位别争了,”王贤忙拦住两人道:“这说明至少是好事儿,对吧。”
一僧一道对视一眼,缓缓点头。
“既然是好事儿,请二位务必积极配合。”王贤道:“要做好三件事。第一,打扫干净本县所有道观寺庙。第二,交给我一份本县僧道名册,除了寺庙道冠里的在册僧道,那些云水僧、挂单道士也一个不能落下,而且是重中之重!”顿一下道:“第三,知会本县僧道,钦差离开富阳之前,所有僧道一律不得离开本寺本观。这都是上面的要求,希望大家配合,不要发生不愉快的事情。”
“……”一僧一道的表情变了变,作为本县和尚道士的总头子,他们知道宣布第三条,会引起多大的埋怨。但根本不容他们拒绝,两人只好点头道:“明白了。”
王贤的感觉十分敏锐,突然问道:“二位好像有心事。”
“大人这话说的……”青藤子笑道:“我们要回去转达这种命令,没心事儿就怪了。”
“我也知道,这勉为其难了。”王贤露出理解的笑道:“尽量克服一下吧,好在那钦差也待不了几天。”
“是。”两人点头应道。
约摸着钦差快到了,王贤派人到县境迎候,谁知等了三天,也一直没看见钦差的人影。
三天里,却不断有线报报来,说有和尚道士尼姑之类深夜逃离本县……王贤对此向来睁一眼闭一眼。大明朝的度牒十分难得,但出于各种目的想要出家的却如过江之鲫,寺庙里也不是很严格,基本上只要交钱就给剃度,道观里也一样,但是没有度牒,在僧会司、道会司也没有记录,跟老百姓的黑户一个性质。
现在钦差要求每个和尚道士都要持度牒与他见面,那些没有度牒的就要露馅,只好先跑路,都是乡里乡亲的,王贤自然要放他们条生路。
但是一条新的情报,让王贤感到无比震惊——竟然有人在距离县境不远处,专劫和尚道士,然后统统抓走。
这是要干啥?就算要开水陆道场,也用不着和尚道士一起抓啊!
当夜月明星亮,王贤命几名捕快扮成道士先行出发,自己率领二十捕快并二百机兵,也不举火,借着星光远远跟在后头,一直出了县境,到临安县的青草坞一带……
突然前面假扮道士的捕快,发出惊呼声,王贤等人再也不隐蔽行踪,赶紧狂奔过去!
转过个小山包,王贤等人便看到不远处有几条人影,肩扛着几名捕快,撒腿向远方狂奔。这些人功夫极高,一人背着个大男人,竟比王贤他们跑得还快。
王贤等人紧追不舍,不追不行啊,同伴还在人家手里呢!但实力差距摆在那里,眼看着越追越远,转眼几人就到了河边,将肩上扛的捕快,像丢麻袋一样,往河里扔去!惊出王贤一身冷汗。
好在没有扑通声传来,紧接着几个黑衣人也跳到河里,王贤他们这才看清,原来河上有一艘无篷船!
第一百二十九章钦差到
一众黑衣人刚跳上去,船就驶离了岸,等王贤他们上气不接下气跑到江边时,那船已经驶出数丈远了。
“放箭放箭!”班头一声令下,机兵纷纷解下弓,搭上箭,瞄准船。
“放个屁!”王贤一脚踢在班头的屁股上,骂道:“船上还有自己人呢!”
“就眼看着他们逃掉?”胡捕头中年发福,好容易气喘吁吁跟上来。
“放心,跑不了。”王贤露出招牌般的狐狸笑容。
话音一落,便见芦苇荡中划出数艘快船,包抄围住了那艘黑黢黢的无篷船。
马巡检一身战袍,手持盾牌,立在当先的一艘快船上,大声道:“你们已经被包围了,放下武器投降,不然只有死路一条……”
为了配合巡检大人的威吓,快船上弓手纷纷放箭,尽管大多数箭支射落水中,但仍有几支箭射在船舷上,发出令人胆战的砰砰声。
那船上的黑衣人不敢托大,竟也取出盾牌举起防护。这下把老胡惊呆了:“这是军队的制式长牌,这伙贼人来头不小!”
更让人震惊的还在后面,只见黑衣人放出一枚红色的烟花。那烟花在夜空炸开不久,只听一声惊天动地的炮响,一丈多高的水柱冲天而起,险些掀翻了一艘快船。
听到打炮声,快船上的官差全都惊得趴在船上,哪还顾得上放箭?
岸上众人循声望去,便见一艘大船从上游驶来,那船虽大,速度却很快,方才那一炮,便是这艘船打出来的。
胡捕头眼尖,看到那船后,脸色煞白道:“这不是备倭的水师战舰么?怎么跑咱们来了?”
“难道他们是官府的人?”王贤也惊呆了,这唱的是哪一出啊?好在他越是紧张就越是镇静,吩咐胡捕头道:“情况有变,让兄弟们都停下!”
其实哪用吩咐,水陆两路的官差都被这阵势吓呆了,他们只是县里的民兵而已,哪敢惹朝廷的水师!
在明朝人看来,打炮是王师的专利,有炮打的一定是朝廷的精锐部队……
战舰越来越近,足有三层、两丈多高,月光下黑黢黢极具压迫感,如移动的城堡,缓缓逼近了蝼蚁般的富阳官差。
无篷船靠了上去,紧贴上战舰的侧舷。这时候战舰上垂下软梯,黑衣人扛起几个捕快,要登梯上舰。
“我们是富阳县官府的,这几个是我们官府的官差!”突然岸上的官差一齐大喊道:“你们是哪部分的,有话好好说,先把我们的人放了!”
黑衣人却丝毫不理会,登船扬长而去……
岸上,王贤和胡捕头傻了眼,这到底是哪路神仙?怎么就这么牛?
“追!”王贤最先回过神来,红着眼跳上一艘快船,先不说别的,要是这么回去,怎么跟那被掳去的几个兄弟的家人交代?
“可是大人,他们有炮……”操船的水手怯懦道。
“下次你让人抓去了,老子掉头就走!”王贤一脚把他踢个跟头,暴喝道:“要是跟丢了,他们的爹娘娃娃你们养!”
这句话还真管用,几艘快船陡然加快速度,追赶那艘水师战舰而去……
那艘战舰最上层,立着十几名精壮的大汉,全都面孔冷硬、肩宽腰细、双腿粗壮。他们穿着黑色的夜行衣,腿上打着绑腿,脚下蹬着快靴,立在甲板上纹丝不动,却让人感觉像是十几头择人而噬的黑豹,充满了危险的爆发力。
可这些强悍的家伙,却对紧紧缀在身后的几艘快船毫无办法。他们船上的大炮,虽然可以轻易将这些小船轰成渣,但对方毕竟是官差,闹大了肯定要被姓胡的骂……
大汉们望着为首的一个面孔焦黑的中年武士,那人眯着眼道:“三个道士的身份查明了么?”
“回九爷的话,他们说自己是富阳县的捕快,为了查清最近僧道被掳案的真相,才假扮成了道士。”一名黑衣武士恭声道:“他们身上有捕快腰牌,应该是真的。”
“他妈的,这富阳县还真奇葩。”中年武士骂一声,“把三个家伙还给他们。”
“胡大人还没看过呢。”另一名黑衣武士小声提醒道。
回答他的,却是中年武士重重的一脚,那武士不敢躲闪,砍麦秆一样跪倒在地,哇地吐出一口鲜血。
“记住,镇抚司姓纪不姓胡!”中年武士语气肃杀道:“再有人敢拿姓胡的压我,就不是踹一脚这么便宜了!听明白了吗!”
“喏!”众黑衣武士齐声应道。
王贤的快船正紧追不舍,便见战舰上接连抛下三样人形物体,扑通扑通落进水里。
“快救人!”王贤也顾不上追了,马上命人下水。
好在南方人水性好,几十名民壮跳进水里,不一会儿工夫就捞上三条汉子,正是那三名倒霉的捕快……
“万幸,都还喘气。”
听了胡捕头的禀报,王贤方长长舒了口气。
“可惜那艘战舰已经没影了。”马巡检假装尽职道。
“没影就没影吧。”王贤却不在乎道:“你还真想跟神仙打架啊?”
“呵呵,不想。”马巡检摇头道:“你说这是哪路神仙?”
“管他哪路神仙,”王贤耸耸肩膀道:“别让咱们再碰上就好。”
“说得对!”马巡检大为赞同道:“收工收工,回去睡觉去!”
王贤回到家已经是凌晨了,家里的灯早就灭了,他拿火折子点着一根蜡烛,才发现小茉莉趴在桌上,睡得正香。
王贤过去拍拍她,想叫她去床上睡,玉麝却一下子惊醒了,用手背擦掉口水,揉着惺忪的睡眼道:“公子,你回来了,我给你打水洗脚……”
“太晚了不洗了,赶紧去睡吧。”王贤摇头道:“明早晨再说吧。”
“不行啊,要是小姐知道,婢子让公子没洗脚就睡觉,会骂死我的。”玉麝却坚持道:“公子坚持一下哈,很快的。”说完手忙脚乱地去打水准备,王贤只好在椅子上坐下。
玉麝端来水,麻利地给王贤脱鞋。说起来,人没有享不了的福,一开始小茉莉要给王贤洗脚,他还不好意思地拒绝说,我自己洗就行了。结果小茉莉当场就哭了,王贤问你哭啥?玉麝说公子嫌弃婢子……
王贤这个汗啊,好吧好吧,你要洗就洗吧。有个小美人给洗脚,是个男人就求之不得的,他只是还不习惯,不付钱就有人给洗脚……
打那之后,王贤就再没自个洗过脚、洗过头乃至洗过澡,腐化堕落之快,着实愧对党和人民的教育。
别看小茉莉年纪小,但手上很有些功夫,捏得王贤浑身舒坦,整个面容都松弛了下来,“玉麝,你这手法长劲不少啊。”
“婢子跟隔壁的含烟姐姐学的……”玉麝抬起头来,额头沁着细密的汗珠,小脸写满认真道:“她说婢子只要学到一半的功夫,就不用担心公子会撵我走了。”
“你跟她学……”王贤不禁苦笑,那含烟姑娘是兵房冯司吏的小老婆,据说原先是扬州瘦马,被个富商养了七八年,后来富商死了,大太太就把她转卖给了冯司兵。
一想到含烟姑娘那从头看到脚,风流往下流,从脚看到头,风流往上走的媚态,王贤咽了口唾沫,再看看清纯稚嫩的小茉莉,竟要拜她为师,他就忍不住想大喝一声……一定要好好学!
一阵胡思乱想,王贤的心思又飘到那艘战舰上。浙江省能出动战舰的,除了那位唐伯爵外再无别人,可唐伯爵抓那些假僧道作甚?莫非是为纯净本省的宗教队伍做贡献?
再联想到那个说来不来,拖拖拉拉的胡潆胡钦差,也是为了和尚道士而来,还要验看他们的度牒……富阳这种小地方,又没有什么高僧大德,恐怕胡钦差也是在找某个或者某几个假和尚或者假道士吧。
再想到胡潆已经找了将近五年,那假僧道到底是何方神圣,竟要朝廷花费如此工夫寻找?
王贤想不明白,或者他不敢去想,不想去明白,因为揭开真相的同时,自己这个小虾米,也很可能会被吞噬进去……
‘无论如何,胡钦差已经走了上百个州县,都没发生什么意外。’王贤暗暗拿定主意:‘我管他找神仙还是鬼怪,全力配合就是……’
一夜无话。次日一早,王贤刚起床,玉麝正给他梳头,他安排在县境的眼线慌张来报:“大、大人,钦差座舰抵达我县,转眼就到码头了。”
“快去通报二老爷!”王贤慌忙自己穿衣提鞋,发现还是自个动手来得快。
不一会儿,王贤奔到衙门,和同样慌慌张张的蒋县丞碰上头,两人便带着仪仗护卫奔到码头。气还没喘匀,就见几艘战舰逆流而上,离着码头越来越近。
看着那些水师战船,胡捕头小声对王贤道:“第三艘就是昨晚那艘……”
王贤点点头,和蒋县丞赶紧向那艘树着官衔牌的旗舰迎去。
旗舰缓缓靠岸,一名六品服色的中年官员,在几名僧道的陪伴下,立在甲板上,朝二人微笑。
第一百三十章项庄舞剑
富阳码头上早已扎起了彩棚,清空闲杂人等,地上铺好红毯,一众民壮穿着簇新的号服,手持红缨长枪,昂首立在红毯两侧。他们身后,是临时拼凑起来的乐队,身前则是富阳县一众官吏。
“都记住自己该干啥,千万不可乱了章法!”事到临头了,蒋县丞还不放心的叮嘱一众属下。
“明白了。”众官吏哄然回答。
官船一停稳,还没开始下锚,蒋县丞就赶紧率众跪下。那厢间,王贤朝乐队一挥手……这支由本县各寺观、青楼的乐人混编起来的锣鼓班子,就一齐敲打吹弹起来。锣鼓爆仗声中,更有十八支大唢呐呜呜丫丫奋力吹响,竟奏出了恭迎天使的《引凤调》。
这让船上的钦差不禁淡淡笑起来:“想不到富阳县的礼节还很周到。”
“可惜走音了。”他身后一个英俊的青年道士却眉头轻蹙道。
“要求不要太高。”钦差大人笑道:“我走过这么多州县,这已经是极好的了。”
“胡大叔的要求可真不高。”青年边上,是个俊俏到不像话的后生,闻言嬉笑道。
“没规矩!”却引来青年的呵斥。
“无妨。”钦差大人笑道:“是我让这么叫的。”
这让那小后生开心极了,朝青年挤眉弄眼。
“那也不能不分场合!”青年颇为尴尬道。
“好了好了,你回头再训,我们要下船了。”钦差大人笑着踏上船板,青年赶忙住口跟下去。那小后生也绷住脸,尾随青年下了船。
“富阳县丞蒋三理,恭迎钦差大人。”蒋县丞率众大礼参拜,恭迎钦差下船。
那钦差缓缓踱步下船,虽然船板又窄又晃,但他如履平地,长长的袍袖一丝不动,稳稳走到码头上,见只有两名穿官服的迎接,他淡淡道:“请起。”
“谢钦差大人,”蒋县丞爬起来,先为魏知县解释道:“适逢浙江饥荒,我家知县大人被省里委任为粮米委员,到湖广筹粮去了,这段时间由下官署理县务。”
“嗯。”这位叫胡潆的钦差大人,长得十分普通,属于那种扔到人堆里认不出来的,但身为天使,自有一股威严在。他点下头道:“救灾要紧,本官此来代皇上颁布御制诸书,敕封各道观寺庙,也是皇上为受灾百姓祈福,县里一切从简,切不可扰民。”
“皇上慈悲,钦差大人仁厚,富阳父老必将感恩戴德!”蒋县丞马屁拍得山响,却不敢把胡潆的话当真,万一人家只是客气一下咋办?
不过胡钦差说的似乎是实话,他拒绝了蒋县丞请到县衙居住的安排,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