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明-第25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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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日的战斗让诸位将士对清虏都有一些畏惧,指望大将军早点掀开底牌,不要再让众人担惊受怕。
翟哲哪里有什么办法,暗营的使者正在往岳州府联络方国安和左若,最快也要明天才能得到消息。
他沉脸下令:“且看清虏动向再说”
清兵火把如长虹贯日,顷刻间驱走了荆州城外的黑暗和安静。
密集的火把先是向西营而来,等到十几里外突然转变方向杀向东营。
各位统领原本都紧握刀柄,只等接战那一刻,见到清虏远去,个个胳膊上的肌肉又松弛下来。
堵胤锡首先出声提醒:“大将军,清兵往湖广营去了”
众人都看在眼里,想起白日何腾蛟的无情,难免有人生出幸灾乐祸的想法翟哲紧锁双眉。
中军大帐前无人说话,堵胤锡后面半截话咽了回去。他既然交出了兵权,就不该再指手画脚。
“离天明不到两个时辰……”翟哲似在思考,见堵胤锡很不安,说:“清虏此举乃是自寻死路黑暗中贸然出击,别着了清虏的埋伏,等天亮后,忠贞营再出发与湖广军夹击清虏。”
李过和高一功皆拱手答应。
堵胤锡也暗自松了口气。
何腾蛟不救忠贞营是何腾蛟的事,忠贞营若不救湖广军,他岂不是如何腾蛟一般无二?他不知道,身边的大将军其实就是这么想的。
翟哲的面色很沉稳,内心很坚硬。
无论清虏在玩什么花招,现在对面的那座湖广大营只能自求多福。
“何总督,你率几万大军来回折腾,总该要打一场像样的仗吧,否则这些兵马也对不住领到手的军饷。”
他不会去,也不敢去救何腾蛟。那个人知道自己来到这里,也许什么事都可能做出来。
战场不过是朝堂之争的延续。他今日终于明白了当初柳随风对自己说得那段话的意义,他也已不是当初的翟哲。年少青涩,热血忠诚,终已远去,他不是卢公,所以绝不会在三十九这一年死去。
湖广只能存在一个主人,大将军翟哲与何腾蛟互不信任,水火不容。
几十里外传来铳炮声,战斗开始了。
翟哲没有继续观望,而是转身返回中军大帐。
清兵像白天攻打忠贞营一样杀入湖广大营。进展之顺利,远超过勒克德浑的想象。忠贞营虽然是久败之军,但骨于曾与官兵纠缠多年,营寨中鹿角、拒马墙以及箭塔和木栅栏布置的很有讲究。
湖广营中五六万人,除了从忠贞营中分裂出去的郝摇旗部,上至总兵,下至士卒,没有一个人打过上万人的战斗。他们的装备比忠贞营要好一点,可惜没有能使用它们的勇士。
第481章斩首
中军大帐紧闭,方进持刀领近百个侍卫在外守卫。
远处的厮杀时而激烈,时而缓和,翟哲在大帐内充耳不闻。
明军在荆州城下人马虽众,但是打仗不是堆砌人数。如果何腾蛟能坚守到天明,忠贞营在出动,这也算是自救。
人总是要靠自己的就像他自己,年轻在草原,中年在江南,何腾蛟拥有的东西曾经比他只多不少。
曾经并肩作战战友张名振都已经死了,何腾蛟这样的人死了,他不会掉一滴眼泪。
现在,翟哲在考虑忠贞营,若如柳随风所说,也许他还要进一步布局。
“大将军,大将军”
堵胤锡一路小跑进入中军。
一路畅通,直到在大帐外,方进拦住他。无论有多么急的事,想进入大将军的营帐需先入内禀告,这是规矩。
片刻之后,方进出来招手,堵胤锡走进去的模样,不像之前那么急。
“大将军,湖广营那边的形势好像很不妙”
“是吗”翟哲的视线从案桌的文书上离开,“才一个时辰不到”
“我看见了,清虏攻势已经逼近湖广的中军,已经有从那边逃过来的溃卒在大营外呼救”
翟哲起身,说:“走,去看看”
他怎么可能不知道战况,但像这样不堪一战的兵马,留之何用?
忠贞营十三军中有八位统领在大帐外等候,随翟哲登上高处。
夜风呼啸,湖广大营像一处燃烧的大火场。
众人皆被眼前的形势惊吓到。
“湖广军败了”翟哲说这句话时就像在说与自己毫不相关的事情,“他们没能守到天明”
“还没有败,中军还在厮杀”堵胤锡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无论在湖广还是在江南,都轮不到他说话做主,但他是真正为大明着想的人。
“已经败了”翟哲伸手指向几十里外,“你看,清兵左右两翼已经穿透了湖广大营,对中军围而不攻,他们之所以不急于拿下湖广大营,只怕是别有用心。”
“大将军”堵胤锡的双手在颤抖。他是个文人,没有上阵厮杀过,无法反驳翟哲的意思,“何大人还在那里,即使湖广军败了,也要把他接回来。”
“天还没亮,不知清兵是否有埋伏”
翟哲不知道,他确实猜中了勒克德浑的计策,他其实只是不想让何腾蛟活着回来。
“大将军,见死不救吗?”堵胤锡的声音很尖锐,就像昨日在湖广营中斥责何腾蛟。
翟哲略一沉吟,下令:“袁宗第,刘体纯,各率本部兵马前去救援何大人“遵命”
在两位统领离开之前,他又叮嘱道:“路上要小心”
袁宗第和刘体纯在忠贞营中势力较弱,堵胤锡还是有些不满意。
“其余兵马坚守大营,不可给清虏可乘之机”
两刻钟后。
才出大营的袁宗第匆匆返回,同行的还有一列两百人的骑兵。
袁宗第上前禀告:“大将军,末将出营往前六七里地,遇见了何大人”
众人皆惊,堵胤锡亲自迎上去。他很讨厌何腾蛟,但并不希望他死。何腾蛟与隆武帝关系密切,只有何腾蛟在,湖广才能成为朝廷的后盾。
翟哲捻须,面沉如水。
何腾蛟和章旷都逃出来了,清兵尚未到达湖广营的中军,他们就做好了逃跑的准备。湖广军中派系林立,没有一个武将能服众,不像忠贞营有李过和高一功这样的统领。
郝摇旗部原是大顺军残部,黄朝宣部是长沙总兵,还有章旷从云贵招揽来一些人,各路兵马在清兵猛烈的突袭下,稍作抵抗后,各自败退。
何腾蛟命郝摇旗守住中军,说自己去忠贞营中求援。
郝摇旗虽然归何腾蛟麾下,但他与忠贞营中各位统领是老交情,以为忠贞营必然会来救援,才率部坚守中军。偏偏赶上勒克德浑想诱忠贞营兵马出营,命各部兵马放缓攻势,才让湖广大营一直没有崩溃。
何腾蛟的帽子不见了,浑身衣服被汗水浸湿,他是紧张,也是害怕。章旷双手抱紧马脖子,面如土色。他虽然会骑马,但骑术不精,这一路上五脏六腑都快被颠簸的离位了。
他们从清兵埋伏骑兵的眼皮底下穿过。
勒克德浑接到骑兵的消息,深思熟虑后,决下令放过这位湖广总督。
活着的何腾蛟是翟哲的麻烦,像这样随时把尚在抵抗的部下丢弃的大明督师,还是留下来对清廷更有利。
何腾蛟下马,气喘吁吁,拉住迎过来的堵胤锡的双手,说:“请速速去救援湖广军”
堵胤锡见他的模样,又生气,又可怜,提醒道:“大将军在这里““忠贞营时湖广的兵马,何须听翟……,大将军的命令”何腾蛟往前看一群人在百步之外,中间一人身材高大,器宇轩昂,中途改了口。
几人快步走到翟哲面前,何腾蛟挺直腰板不行礼,这是他一副狼狈模样,偏偏要装腔作势,看起来甚是可笑。
他不说话,翟哲也不说话。
朝堂有朝堂的礼仪,翟哲是大将军,何腾蛟低他一级,理当先拜见。
“大将军这是见死不救吗?湖广军败,倒是遂了大将军的心愿”何腾蛟一开口就阴阳怪气。他今日恼羞成怒,见自己平日鄙视的忠贞营统领都在看自己笑话,愈发觉得翟哲的嘴脸可恶。
翟哲沉声斥责:“何总督何处此言?难道没见到我派去接应你的兵马吗?
何腾蛟回头指向袁宗第,嘲笑道:“就那些人,大将军就是派那些人去驰援击败清虏,当我是三岁小儿吗?”
他憋住一口气不想在翟哲面前丢了面子,又想让翟哲发兵救援湖广军,所以说话尤其尖刻。
堵胤锡跌足,连李过在内,诸位统领的脸色都变了,袁宗第恨不得拔刀而起。
想当初在闯王麾下,如何腾蛟这样的官吏不知杀了多少,没想到投靠大明后流血流汗,还要被人踩在脚底下碾三碾。
堵胤锡压低声音劝道:“何大人,可不要说这等话,忠贞营内都是勇士何腾蛟这才觉得自己有些失言,但他秉性如此,若让他在翟哲面前低头还不如一刀杀了他更痛快。
从翟哲的表情,看不出他到底是什么想法。
李过和高一功等人不说话,袁宗第则注视翟哲的每一个动作,只待大将军一声令下,立刻上前解决了这个两个烦人的东西。
翟哲还没反应,一个身影从何腾蛟身后跳出来。
“大将军如此排斥异己,难道是当天下人都瞎了眼吗?难道不怕陛下惩戒,不怕苍天雷霆一怒吗?”
“将士的鲜血乃是大明的城墙大将军让天下人寒心矣”
众目睽睽下,何腾蛟和章旷一唱一和。
这几年翟哲的涵养渐好,否则当会被气死过去。文人这张嘴,果然是不能得罪。事情还没做,几顶大帽子扣下来,翟哲俨然成了千夫所指。看这两个人的架势,不像是来请救兵,倒像是来吵架的。
“何大人,一点脸也不要了吗?”
翟哲只说了一句话,让这两人立刻闭嘴。
“我不喜欢吵架,湖广军尚未完全溃败,我会派军去救援,请何大人同望收拾残军”
章旷一句话脱口而出,“你这是要借刀杀人”真是自己心里想什么,以为别人就在做什么。
翟哲脸色一沉,轻声吐了两个字:“掌嘴”
方进一使眼色,两个亲兵上前揪住章旷,把其拖到众人中间,其中一个人举起蒲扇般的大巴掌,对着章旷的嘴巴狠狠的扇过去。
巴掌打在章旷的嘴巴上,也是打在何腾蛟的脸上。
打了三四下,翟哲额首示意亲兵停手,章旷的嘴巴肿的像个血馒头。
这几下打的虽然重,好在挨打的次数少,只是些皮外伤。
翟哲似笑非笑的说:“忠贞营中各部统领并不熟悉湖广军各部,何大人若不愿前往,也可让章长史代劳。”
才打完章旷,又要使唤他,这无疑是羞辱。章旷看何腾蛟,何腾蛟看章旷,王八对绿豆,都不知该说什么。
“难道他是想借此不去救援湖广军?”何腾蛟心中九曲十八弯,答道:“随大将军安排”
翟哲一言定调:“那请章长史随袁统领出战,尽快救出湖广军中兵马。”
“我不去”章旷突然喊了一句,他害怕,他害怕清虏,也害怕袁宗第公报私仇。一个人想的太多,活得就太累。章旷每日都在想着算计别人,知道自己的处境如履薄冰。
“军令如山,岂可不去?”
这边争论超过了一刻钟,眼看不久就要天明了。
“请章长史速速出营”翟哲脸上显出厌烦的神色。
他不知道,自己这副表情落在章旷的眼中,好像下一步就是在送他上刑场“我不去,你有何权力指使我?”章旷脸色苍白如纸。
“我奉皇命总揽对清虏的军务你难道不是大明朝的人吗?”
“我就是不去”章旷提高声调,在众人的包围下,他觉得很安全,有何腾蛟和堵胤锡在眼前,他相信翟哲不会把他怎么样了。
“违抗军令,斩首”
第482章囚帅
在相同的形势下,很容易遇见同样的事情。
章旷饱读经史,到底只是纸上谈兵
大将军需要在湖广军中立威,他上蹿下跳,就像是在别人想睡觉的时候送来的枕头。
大明还没有武将敢公然对有进士功名的文士随意屠戮手。武将即使擅权,对文官往往也网开一面,尤其是有名望的乡绅。何腾蛟是湖广总督,二品大员,按照规矩翟哲无权直接斩杀。
擅自斩首二品总督会轰动朝野,比郑芝龙私占广东更过分,何腾蛟又有不少同为东林党的朋友,这样的事情翟哲不会跟郑芝龙争。
章旷的身份简直是为大将军量身定做,他自己还不知,自诩是进士出身,小有声名,何腾蛟和堵胤锡不能眼睁睁看着他死在忠贞营中。
他估计错了形势,有些错误,一旦犯了再没有补救的机会。
“拖出去,斩首!”翟哲的声调很平缓,如下令斩杀一个违反军纪的士卒没什么区别。
刚才掌嘴的两个士卒像拖死狗一样把章旷拖向几十步开外,但他们没有自己动手,而是直接拖到袁宗第面前。
袁宗第会意,一摆手让亲兵揪住章旷的脖颈上的衣服,十几个人押着他就往外走。
“何大人救命,堵大人救命!”等不及两位上官站出来,章旷像杀猪般嘶吼。袁宗第宽大的手掌一把捂住他的嘴巴,拖着他快步离去。章旷的瞪大眼睛,眼中全是惊恐,他切切实实感受到了死亡的威胁。
其实,他的胆子并不大。
“且慢!”堵胤锡还是站了出来。
“翟将军!”何腾蛟几乎与堵胤锡异口同声。
“你怎敢斩杀我军中长史!”何腾蛟的表情,让人以为他看见了一件极其怪异的事情。
堵胤锡一副和事佬的样子,劝道:“大将军息怒!”
无论他们的关系如何,他们都是文官,在此刻他们站在同一战线。
一群人的的目光都落在翟哲身上。
翟哲稍稍加重语气,沉声说:“国有国法,军有军规,章旷抗命不从,当斩无赦!去吧!”
袁宗第会意,拉住章旷往外走。
辕门口离中军大帐约有三四百步远,章旷的嘴巴被堵住,两条腿像是垂死的青蛙一般乱蹬。堵胤锡真是急了,朝忠贞营中诸位统领招呼:“请各位将军求情,求大将军网开一面!”
李过和高一功等人面面相觑,章旷在忠贞营中呆了有一个多月,什么样的为人,他们清清楚楚。他们不想求情,但堵胤锡的面子又不能不给。
“大将军!”堵胤锡走到翟哲身前五步,额头青筋鼓动。
翟哲一拂衣袖,说:“没有规矩不成方圆,各位不要求情了!”
何腾蛟懊悔和痛恨并存。忠贞营本是湖广的兵马,怎么落到翟哲手中,他心中连堵胤锡一并恨上。他见翟哲的模样,自知羊入虎口,再求情只是徒增其辱,索性站在那里不发一言。
忠贞营诸将本要求情,听翟哲说了这番话,随即顺水推舟,一个个不再动弹。
“大将军!”堵胤锡见事情再没有挽回的余地,长叹一声。
不一会功夫,袁宗第提着一颗血淋淋的人头返回,单膝跪在翟哲身前三十步外,拱手复命:“章旷已斩首!首级在此!”
何腾蛟一个箭步窜过去,看见自己多年好友的首级放在眼前,两只眼睛还是睁开的,嚎啕大哭,“章兄啊,章兄,你死的好惨!”
他起身指着翟哲大骂:“翟哲,你今日敢为私利斩杀章旷,从今往后湖广总督府与你势不两立!”
“这还是大明的天下吗?”翟哲冷哼一声,诘问道:“你还是大明的湖广总督吗?”
只两句话,众人闻到了一股不寻常的味道,这件事还没有结束。
翟哲拱手向天,厉声说:“我奉圣上之命,总管江南和湖广对清虏的战事。且不说你去年丢失岳州府,致使贞营在荆州城下惨败。你何总督这两个月来,先在岳州府大败而归,再在荆州城下对忠贞营见死不救,今夜又擅自丢下湖广大营,临阵脱逃。”
他面含讥笑,“你今日还敢大放厥词,以湖广总督府的名义对抗朝廷,你不知道自己的罪过吗?”
他的语速很慢,说道最后就像在升堂审问,宣判罪行。堵胤锡的脸色大变,何腾蛟挺直的身躯摇摇欲坠,预感到形势不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