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鼎-第5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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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晋阳用武之地,足食足兵,真乃天授的帝王基业啊。”策马在旁的牙军校尉李斯感叹道,想起大唐名臣刘文静劝高祖李渊起兵反隋,重要理由便是晋阳城高大险要,三晋士卒彪悍,粮食充足。世事难两全,险要的城池往往土地贫瘠,人民稀少,而土地肥沃,人民众多之地往往又难以据守,偏偏晋阳竟然数美兼具,乃是天下独一无二的雄城。
陈德带着左军统御辛古、牙军校尉李斯一起前来觐见汉国皇帝刘继元,随行只有二十亲卫。为求继任吐浑军指挥使,陈德早派李斯到晋阳打点重臣,特别向宣徽使范超和大内都点检卫德贵各行贿十万贯。刘继元传下的圣旨虽然只让他到晋阳觐见听命,其它语焉不详,可范卫二人早派家将向他通报了汉皇任命他为吐浑军指挥使的消息。
“可笑这帮奸贼居然还指望借大人之手收拾我吐浑子弟,却没想兄弟们都盼着大人早日往岚州相见。”燕四郎是陈德早在蜀中时便见过的,卫倜去世前派他带着五十吐浑牙兵在黄河岸边等候陈德等人的消息,陈德东渡黄河后,燕四郎一见面便向他禀报了卫倜希望陈德接掌吐浑军的遗愿。
卫倜故去前,召集军中宿将,交代将指挥使大位传与陈德。这一年多来,陈德率部在江南连挫潘美、曹彬,更阵斩钱王,声名远播。因为卫倜早任命他为吐浑都虞侯,是以听到这些战绩之时,曾随卫倜出使蜀中的吐浑军军将也深感与有荣焉,更羡慕辛古因为追随陈德,仅仅一年多便由契丹人都头而官至副指挥使。吐浑军中本多胡人和胡汉杂种,尽是粗鄙不文之辈,不服管束的满地都是,但自认能做军指挥使的倒还没有,众军将见陈德并不以辛古是异族而疏远,又是出身本军的,因此面对卫倜的遗命,都俯首听命。卫倜故去后,几个校尉各自约束本部,商量决定派出和陈德相识的燕四郎前往相迎滞留在隰州边境黄河岸边永和关的新指挥使。
初来乍到,陈德不欲以擅掌吐浑军触怒汉皇,方派李斯带着金银到晋阳上下打点,其间吐浑军赶走了好几任朝廷任命的指挥使,直到近日终于得到了将要接任的消息。
看到晋阳城头的时候其实离城门还有段距离,天色尚早,众人也不急着进城,放缓坐骑,陈德开始悠闲地打量起官道上匆匆来往的人群。
晋中尚武,民风彪悍,女子尚节,街来来往往的多是男子,挎着腰刀着军服的士卒随处可见,虽然衣衫简陋,面目粗豪,许多人拇指和食指之间有厚厚的胼胝,显是时常练习射箭所致。
街道两旁的摊贩多卖些炊饼热汤之类,陈德等人风尘仆仆一路赶来,走到晋阳城门口倒觉得腹饥口渴了,便寻一处茶摊,将坐骑拴在道旁的柳树上,二十几个人坐了五张桌子,叫茶博士给每桌都来壶热茶,切五斤羊肉,外加一人一碗热呼呼的汤饼,打算先歇个脚饱餐一顿,城中驿馆虽然也提供饭食,但陈德一行人数众多,骤然到来,恐怕接待宾客的吏员也要安排好一阵才能让大家吃上晚饭。
正吃喝间,官道远处烟尘弥漫,七八骑锦衣华服的骑士从道路中央横冲直撞而来,后面跟随这四五十骑家将。来者胯下高头大马,衣着锦袍貂裘,腰悬错金刀,鞍挂雕弓,后面家将的马匹上挂着不少野鸡野兔之类,料想是晋阳城中富贵人物行猎归来,道路两旁的百姓见此情状纷纷避让一旁,由他们过去。
来到这处茶摊前面,当先一人忽然猛拉缰绳,坐骑一声长嘶,立在当地,他指着拴在道旁柳树上陈德坐骑,转头对身旁一少年道:“郭哥儿,你看这是不是青海骢?”
那郭姓公子本待开声斥责他差点撞到后面的人,顺着他手势一看,眼神顿时收不回去,道:“正是,这青海骢我爹营中也有数十匹,都是军将的坐骑,城中别处倒也不易见到。”话语间流露出一丝骄傲。
众人听他此言,顿时都围着陈德那坐骑打量起来,啧啧赞叹,却全没留意马主人正在一旁茶摊里吃喝。
陈德这坐骑乃是已故黑云都指挥使呙彦所赠,浑身都是黑色,没有一根杂毛。黑云都战马是南唐朝廷花费重金由西蜀、契丹或吐蕃购入,这匹青海骢便是来自吐蕃,端的神骏非常,那日金陵突围全仗它驮着陈德和黄雯两人摆脱宋人追兵。是以陈德对此马也极其爱护,他自己的身体衣饰都有黄雯照料整理,每日无事时便伺候这匹坐马,哪怕这番长途跋涉前来,一得空便将它洗涮得油光水滑,马鬃亮闪闪得犹如黑色的锦缎一般。谁料竟引起这帮权贵子弟的注意。
陈德虽然不动声色,他的部属却忍耐不住别人围着指挥使的坐骑指手画脚,左军统御辛古大喝一声:“尔等快快闪开,没看见马主人在旁边吗?”
那群人回过头一看,却见二十几个军汉打扮的人正坐在茶摊里吃喝,陈德此番还未得汉皇口授军职,是以并未打出旗号。
这些围着他坐骑的人自然也认不得他,平白无故吃人一喝,那先前开口的锦衣公子脸上挂不住,当即脱口道:“你是什么身份,竟敢对爷们大呼小叫?”带着数个家将来到茶摊之前,挥手一马鞭就要抽在辛古脸上。
郭公子一直打量着陈德等人,见锦衣青年居然贸然出手挑衅,他却往后退了一步。
见此人如此跋扈,陈德脸色微沉,辛古却勃然大怒,站起身来拉住鞭梢,用力一拉,他力大如牛,顿时将那人拉到面前,举起蒲扇大小的手掌,举手对着他脑袋闷头盖脑一巴掌。
这人原来身材也不算矮小,吃辛古一巴掌居然禁受不住,仿佛滚地葫芦一般远远摔了出去,爬起来时白皙的脸颊上已多了个巴掌印。
陈德本不欲生事,但辛古出手着实太快,他也来不及阻止。见事已至此,也只能拱手笑道:“各位朋友,我这下属脾气大了一些,受不得羞辱,说不得委屈了这位公子,在下这里赔礼。”
众人还未答话,那被打倒在地的人捂着脸爬起来喝道:“都还愣着干什么,给我上啊,将这群杂碎砍为肉酱!”他手下几个家将纷纷拔出腰刀护在他的身前,却无人敢上前一步。
权贵公子固然看不出深浅,这些家将却是有眼力的。陈德等人一看便是久经沙场的悍卒,动手便是非死即伤,没有主事的说话,谁敢上前,再说,青海骢这等名马,要是没点身份的,只怕骑不出十里便要给人抢了,这些人却能随随便便把马拴在道旁,安然坐在这通往城门的官道茶摊里吃喝,就不是简单人物。
那郭姓公子却慢步上前,拱手道:“在下郭重威,家父是朝中马步军都指挥使郭万超,敢问是哪位将军当面?”
陈德还未开口,燕四郎在一旁大声道:“吐浑军进城办事,不想死就滚开。”说完一口浓痰狠狠地吐在地上。
郭重威身后几人本来还气势汹汹,尤其是吃亏那人,一副不肯干休的样子。谁知一听燕四郎报出吐浑军名号便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最后还是那郭公子沉得住气,抱拳道:“原来是吐浑军的兄弟,果然英武异常,吾这朋友冒犯虎威,这厢代他告罪了。”说完也不待陈德等人答话,招呼其它几位公子,带着家将灰头土脸地打马跑回城去。
这伙人如此前倨后恭,到让陈德等人大感意外,纷纷向吐浑军旧人辛古和燕四郎打听究竟。原来吐浑军尽是悍将劲卒,极难管束,原先屯驻晋阳时便让别军士卒乃至权贵公子吃过不少亏,先后两任指挥使都是极其护短之人,宁可与皇上强项,也绝不交出犯事的小卒,久而久之,渐成威势。到后来军指挥使卫俦被冤杀,全军被发配岚州,吐浑子弟对汉皇失了念想,反而更加嚣张跋扈,既然连朝廷任命的指挥使都敢驱赶,还有什么干不出的。而汉国想要倚重这只力量,更不敢将他们逼反,所以只要不是明目张胆犯上作乱,对吐浑军的跋扈行为只有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最多在军粮军饷两处加以克扣而已,而别军士卒乃至权贵公子只要惹到吐浑军,便只有自认倒霉。
这班不名一文的骄兵悍将,能让朝中亲贵公子吃瘪,也算是五代里一道独特的风景。
李斯叹道:“未想到吐浑军之威名至斯!”
更正:上一章的开宝八年应为开宝九年,天会十三年应为广运三年,范超官职为宣徽使,吐浑军驻地在岚州,前出朔州与契丹相接。致歉。
卷四步行夺得胡马骑第八十七章节镇
次日清晨,汉皇刘继元在宣光殿召见陈德,钦赐旌节,任命他为吐浑军指挥使兼岚州团练使。
陈德在晋阳宫门口和丞相郭无为等人拱手作别后,李斯上前禀报,建雄军节度使、侍卫亲军都虞侯刘继业的公子延昭派人相请过府叙话。
“杨六郎?”陈德脑海里闪过一个颇为演义化的名字,此时应该叫刘延昭,乃是刘继业的大公子,尚且笼罩在他父亲杨无敌威名之下,本人的名声到还不著,只是作为节度使的嫡长子留在京城晋阳为人质。谁能料到这个滞留晋阳的节度公子,最后竟成为一代名将,传诵千古,契丹人传说汉人在南,为天上星宿南斗所护,因此契丹军民给保卫中原北疆太平的杨延昭取了个诨号叫做杨南斗,南斗有六星,所以延昭这诨号又叫做杨六,而中原百姓则呼之为六郎。
“不知柴郡主是否确有其人?”陈德腹中颇为八卦的碎碎念着迈步进入杨府的花厅,一见英气逼人的刘夫人,便立刻心下大骂起杨家将演艺的不实来。无它,刘延昭身旁的女子颇有中原大家闺秀的风范,却是高鼻深目、金发碧眼。想柴家无论如何生不出这种女儿。
刘延昭见陈德一愣,咳嗽一声道:“内子丰州慕容氏。”慕容乃是胡姓,杨家世居河曲,与契丹、党项相抗数十年,但地近塞北,自然也与不少胡人部族交好通婚,这慕容氏乃是鲜卑大姓,自五胡十六国后,慕容氏虽然失国,但在北方游牧民族中的潜力极大。这杨夫人想必也是丰州鲜卑慕容氏大家之女,虽然一副胡人模样,却熟知汉人风俗,和丈夫的贵客见面之后便到检纫行礼避入后堂。
麟府丰三州乃是唇齿相依的边境要地,这三地汉胡聚居,声气相通,对抗西边党项和北边契丹的欺压,端的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汉天会十六年,契丹与宋修好攻北汉,夏州党项拓跋氏趁机洗掠丰州,刘延昭回河曲老家祭祖,接到丰州求救后,当即随表哥杨光扆领一千杨家骑兵驰援,而府州折氏也派少将军折御卿带着两千折家军相救,三家合力击退拓跋氏。
世居丰州鲜卑大族感念折杨两家的救援之德,便有联姻之意,慕容氏在胡人中间势力非小,三位少将军比试过骑术、箭术乃至韬略之后,杨延昭方才抱得美人归,白袍骏马,千军相随,在当地传为一段佳话。是年杨夫人年方及笄,杨光扆十八,刘延昭和折御卿均是十五。
对于自己年少时这般风流倜傥之事,刘延昭也颇感自得,虽然他城府颇深,轻易不向人吹嘘,不过自有旁人帮他宣扬。嗣后陈德用心打听之下,便将这段八卦打听得一清二楚。
河曲杨氏到了杨业这一代,杨业仕汉为建雄军节度使,弟弟杨重勋附宋为建宁军节度使,虽然各为其主,但实质还是一家,不过是依附大朝,保土安民而已,私下仍然常常走动。无论是北汉还是大宋朝廷,也都将河曲杨氏视为一体。
其时中原已经涌动排斥胡人的思潮,文人士大夫以胡汉联姻为不耻,北朝高门大户不免受其影响,甚至有以此为由休妻另娶的。
但杨延昭与慕容氏夫妻情深,见陈德不以胡汉为意,对慕容氏态度颇为自然,刘延昭心下颇喜,笑道:“恭喜陈兄荣任吐浑军节度使。”他虽是将门子弟,但河曲杨氏到了刘继业这一代已成北汉数一数二的豪门,杨氏长子刘延昭自然也不是一般军汉可比,反而温文尔雅,颇有三分儒人风范。
陈德含笑拱手道:“哪里,哪里。”不说他在后世就对杨家将满怀钦佩,此番得以接掌吐浑军,建雄军节度使刘继业出力颇大,可谓恩人,而且吐浑军驻屯岚州,与西北将门折杨两家节镇麟、府、丰、代四州相连,岚州岢岚城更是折家大族聚居所在,驻扎有折令图统领的岢岚军,杨家作为折家的姻亲,可以代陈德向折氏示好,毕竟大家都是节镇,共同的敌人是契丹、党项,还有朝廷。
二人客套一番后,刘延昭方才转入正题,温言道:“有几个小兄弟莽撞冒犯陈兄虎威,托我转圜,要向你赔罪。”
陈德转念一想,便知是那郭公子等人打听到自己身份,当即笑道:“小小冲突而已,说起来,两家都有不是。”
见他把事情说开,刘延昭抚掌笑道:“陈兄果然不似小肚鸡肠。”转头向着屏风后头叫道:“你等还不出来,当面向陈兄赔罪。”
却见花厅屏风后面期期艾艾地转出几人,当先的便是兵马都指挥使郭万超公子郭重威,其余几人通报过姓名,乃是驸马都尉卢俊公子卢息、鹰扬军节度使公子石廷琛公子石保勋,那吃辛古一巴掌的却是夔州节度使马延忠公子马继诚,都是将门子弟。
昨日吃了亏后,四人当面虽然服软,却存了嗣后报复的心思,郭重威素有城府,通关系打听吐浑军因何回到晋阳,是哪位校尉带队,这才得知陈德觐见汉皇并得授吐浑军指挥使一事。
北汉连年来与宋、辽、党项交战,民风尚武,虽为敌国,潘美、曹彬大名在晋阳也是如雷贯耳,这些将门子弟更对连挫潘曹的陈德颇为心折,陈德年龄与他们相若,在南唐已官居节度使,现下汉皇虽然只授了军指挥使,但吐浑出镇一方,建节是迟早之事,手中有实力就不怕没有官做,乃是将门子弟幼年时便已谙熟的晋身之道。所以郭重威才托与吐浑军素来交好的河曲杨氏大公子延昭相请陈德,致以修好之意。
陈德只嫌朋友少,不嫌多,当即和颜悦色地和这四人交谈一番,又在年级尚轻的石保勋的要求下将常州阵斩钱王和采石烧毁宋军跨江大桥的经过讲述了一遍。
刘延昭只含笑在旁倾听,他不比这几个未上过战场的公子,少年时便随父上阵,打过契丹人、党项人、宋人,还有马贼,惊心动魄的战阵搏杀早已见惯,脑中计议的也只是如何杀伤敌人,保全部署,反而不如这些初生牛犊一样对战争充满好奇和热情。
待那几个将门贵公子告辞离去后,陈德端着茶杯猛饮一口,方才对刘延昭拱手道:“贻笑大方,刘兄将门之后,无怪德班门弄斧吧?”
刘延谦道:“哪里,子曰三人行必有我师,今日听陈兄讲述江南战事,也令我获益匪浅。”言虽如此,神态间却流露出自信和骄傲,并不像告辞而去的那四人一样当真以为陈德便是当世罕有的名将。
他沉吟半晌,又笑道:“陈兄果然有容人之量,今日吾正好有一表亲在府上盘亘,他对陈兄也是仰慕已久的,陈兄可愿与之相见?”
陈德抬眼看看渐暗的天色,心中暗想有什么客人是不能和这帮贵公子一起相见的?难道是女眷么?
刘延昭见他脸现疑惑之色,压低声线道:“是府州折氏,折御卿想要见你。”他母亲出自府州折氏,杨门女将中的老太君佘赛华是也,所以说折御卿是他表亲,二人同年同月生,折御卿小延昭三天。二人家世相若,长大后都为将领兵,交情颇好。折府大公子与延昭虽然亲近,但总有些家族利益的考虑,反不如折御卿与刘延昭这般意气相投。
陈德闻言大惊,有些不可思议的看着刘延昭,府州折氏依附大宋,屡次率军攻击北汉见诸正史,孰料竟然能在以忠于北汉著称的杨府上见到折氏的人。心中虽然吃惊,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