孺子帝-第12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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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孺子大笑,当初他当皇帝的时候,唯一为他说过的话人是名太监,而不是大臣或者儒生,他站起身,“小子顽劣,没有郭师教导,何知礼仪之重?不过,总得给我一点时间考虑考虑吧。”
韩孺子没什么可考虑的,但是除非必要,他不想当面拒绝。
郭丛费力地站起身,“倦侯尽管考虑,等北军那边传来消息,倦侯再做决定不迟。”
郭丛再次重叹,似乎想要说些什么,摇摇头,告辞离去。韩孺子亲自送到大门口,回到书房里,纳闷地向杨奉道:“郭丛致仕多年,国子监里又没有几位大臣,诸子争位与他没有半点关系,他为何出头,跑来趟混水?难道真是为了所谓的礼仪?”
郭丛劝说韩孺子的时候,杨奉一直没有开口,也没有送行,这时露出微笑,好像刚刚打了一场胜仗,“倦侯应该高兴,水面起澜,意味着水下有鱼,郭丛出面,则意味着大鱼。”
“你得好好跟我解释一下。”韩孺子彻底糊涂了。
杨奉站起身,走出几步,突然停下,说:“勋贵讲祖上,武将讲军功,江湖人讲交情,商人讲利益,文臣讲仁义、讲礼仪。”
“嗯。”韩孺子还是没听明白。
“文臣从何而来?”
“文臣……从读书人而来。”
“没错,可读书人千千万万,成为文臣的能有几人?”
“不多,所以有科考、有荐举,从众多读书人之选拔可用之材。”
“文臣会忘记读书人吗?”
“不会吧?不会,史书上记载得很清楚,开国时用武将,守国时用文臣,文臣上位之后,总是大力提升读书人的地位,前朝如此,本朝也不例外。”
“读书人反过来也会影响文臣。”
“那些落榜的书生能影响朝中大臣?”韩孺子不太相信。
“读书人不只是落榜的书生,还有拒绝参加科考的人,还有隐于朝中不愿当大官的人,读书人虽然无权无势,但是数量众多,口口相传,他们掌握着文臣的名声。”
韩孺子突然想起来,杨奉从前就是一名读书人,这名太监对从前的经历不愿意细说,可他对读书人显然非常了解。
“郭丛就是那个掌握名声的读书人?”
“别用掌握这个词,那有点过了,但是郭丛肯定很有影响力,否则的话,他也不会返京参与此事。”
“罗焕章呢?影响好像更大。”韩孺子想起了另一位讲经教师。
“罗焕章影响很大,但他拒绝科考,与朝廷毕竟隔着一层,跟郭丛还是比不了。”
韩孺子想了一会,“可我还是不明白,读书人为什么要反对诸子争位,这能提升文臣的地位,自然也就是提升读书人的地位。”
无论如何,韩孺子不相信这仅仅是“礼仪”的问题。
“或许,郭丛这些读书人感觉到了威胁,觉得他们最终会失去对文臣的影响。”
“被谁威胁?”
杨奉没回答,陷入沉思,好像被什么难题困住了。
“望气者吗?”韩孺子自己给出回答,他很佩服望气者的本事,可是仍觉得杨奉有点过于高估这些人的实力了。
杨奉开口了,没有提起望气者,“郭丛的老奸巨滑不亚于宰相殷无害,倦侯刚才应对得很好,永远不要当面得罪这种人。”
“恐怕这只是早晚的事。”
“不不,郭丛其实给倦侯带来了好消息。”
“好消息?”
“嗯,郭丛说得很清楚,他不支持任何人,只是因为冠军侯占据优势,他才希望倦侯与东海王退出。”杨奉顿了顿,“这说明郭丛根本不看好冠军侯,这也是读书人的立场。他还说,北军勋贵子弟众多,绝不会违逆父兄——这是在提醒倦侯,只有得到勋贵的支持,你才能击败冠军侯。”
韩孺子一呆,他可一点也没听出来郭丛的“善意”。
第二百一十章 宗室长辈
熬好的粥刚端出来,还没有放在架子上,队列就乱了,人人都往前挤,手中举着木条——这是领粥的凭证。维持秩序的官兵挥舞棍棒,不分清红皂白地一通乱打,队列没有恢复,只是增加了一片鬼哭狼嚎。
韩孺子勒住坐骑,停在路边,看着城门外的混乱场景。
商县不大,离京城也不远,快马加鞭,多半日就能到,是向东前往函谷关的必经之路,和许多地方一样,商县也有大量灾民、流民,每天一次的施粥,对许多人来说是性命攸关的一餐。
数十名随从停在倦侯身后,杜穿云怒声道:“好一群官府爪牙,我去给他们一点教训。”
杜摸天伸出马鞭拦住孙子,“少惹事,你打了官差一跑了之,这些百姓怎么办?今后你每天来施粥?”
杜穿云哑口无言,可是又看不得老弱妇孺受欺负,只得对前边说:“倦侯,快走吧,停在这儿干嘛?”
“嗯。”韩孺子没有动。
城门外的众公差早已看到这队人马,知道是从京城来的权贵,但不认得身份,公差头儿比较谨慎,悄悄命令手下的人收敛起,自己走来,抱拳笑道:“大人是从京城来的?有何公干?”
韩孺子指着领粥的队伍,“这里有多少灾民?每日需米多少?”
公差头儿一愣,摸不透对方的底细,不敢得罪,茫然道:“灾民……五百多人,需米……我不太清楚,这个得问县老爷。敢问大人怎么称呼?我去给您通报一声。”
“不必。”韩孺子拍马进城。
他是应约而来。
郭丛登门拜访之后不久,韩孺子接到一封信,大将军韩星邀他来商县会面。此前,杨奉以倦侯的名义给大将军写过数封信,这是第一次接到回信,是个好兆头。
与崔太傅一样,韩星也玩了一个小花招,在京畿以外与倦侯见面,不算回京,他选择的时间也很微妙,正月十五,元宵佳节,也是冠军侯迎娶新妇的日子。冠军侯急于修复与崔太傅的关系,将成亲的日子提前了。
县城的街道两边张灯结彩,行人却不是很多,韩孺子来到县衙前,派人去通报。
出来迎接倦侯的人既不是韩星,也不是商县县令,而是一位郡守。
商县以东直至函谷关,皆属弘农郡,郡守卓如鹤是位驸马,夫人是武帝之女、桓帝之妹、韩孺子的姑姑。
卓如鹤四十岁左右年纪,白面微须,出身于书香世家,韩孺子听说过此人的名字,想必也在泰安殿里见过面,只是没什么印象了。
卓郡守彬彬有礼,亲自将倦侯迎入衙门后厅,本县县令没资格露面,也不想参与这种事,在前面大堂上照常办公。
两人不熟,客套话自然比较多,一杯茶喝过,仆人续水之后,韩孺子说道:“卓驸马是与大将军一块来的?”
卓如鹤笑道:“本官巡视各县灾情,大将军正在路上,很快就会到。”
韩孺子弄不清卓如鹤的用意,于是闲聊道:“我在城门外看到施粥,灾民有五百多人,不算太多吧。”
“唉,这只是一小部分而已,有些进山为盗,有些前往它郡,有些留在乡下,初冬的时候乱民最多,有七八千人,四处流动,求取粮食,求不到就抢,还好各县守卫得当,没出什么大乱子。”
“本郡遇到什么天灾?”
“要说天灾,去年的雨水比往年少一些,倒也不是特别严重,入秋之后却有阴雨,毁掉一些收成。”
“既然如此,粮食因何不足?”
卓如鹤笑了笑,似乎不太愿意回答,拿起茶杯抿了一小口,说:“天灾虽弱,人祸不断。”
“都有哪些人祸?”韩孺子已经不是闲聊天了,打算问个明白。
“前年齐王作乱,朝廷大军东征,天下骚动,弘农郡地处要冲,军队来往、粮草转运皆从此过,地方都要接待,消耗不少。去年大军北上与匈奴人作战,全国征收秋粮以供应边疆,中间还有过一次地震,民力疲竭,粮价飞涨。”
韩孺子还是没明白,“武帝时几乎每年都有战争,没听说对民间影响如此之大。”
“武帝之前,唯有烈帝好武,规模不大,成、安、和三帝皆以休养生息为要务,有数十年储积可供使用,武帝在位四十余年,备战十年,才与匈奴人一战,饶是如此,大楚的家底也几乎消耗一空。如今突逢战乱,事前准备不足,各地只好加重赋敛。”
“据我所知,满仓粮草充足,各郡县官仓也都有粮,为何不肯开仓赈灾?”
卓如鹤又笑了笑,没有直接回答,而是说道:“倦侯总督神雄关军务,也曾为粮草发愁吧?”
“粮草不足,比匈奴人的威胁还要大。”
“倦侯向诸县征集粮草的时候,是不是希望立刻得到满足、送来的越多越好?”
“当然。”
“这也是朝廷的想法,一纸令下,哪个郡县准备的又好又快,郡守、县令立功,准备得迟,或者数额不足,则是重罪。所以,一旦预料到会有征发,各地都要提前准备,以应对不时之需。”
韩孺子终于明白了,“先是齐王叛乱,后有匈奴人侵边,大家都以为这会是一场持续数年的战争,因此要多多囤粮,对应对朝廷日后的征收。”
“正是如此。”
“官府强行征粮,以至各地暴民作乱,朝廷派军平乱,又是一场不知何时才能结束的战争,于是各地更要囤粮,仓中有粮也不敢发放,怕的是明年、后年无粮可用。”
卓如鹤点头,“还有一点,朝廷不稳,乱象已成,官民皆有自守之心,人人都想为自己储备一点粮食,如此一来,粮价更贵,大楚似乎有粮,又似乎没粮。”
“满仓粮草足够供应边疆大军,为什么朝廷不肯拿出来使用,非得让我从神雄关周边征发呢?”
满仓在神雄关三百里以外,不属于镇北将军的总督范围,但韩孺子还是多次请粮,满仓却只肯按惯例每月供应少量粮草,甚至比不上周边的一个小县。
“满仓是帝王之仓,非大楚之仓、非楚军之仓、更非百姓之仓,只有……天子也感到饿的时候,才会动用。”
“没有百姓就没有楚军,没有楚军就没有大楚,没有大楚——又何来的天子?”
卓如鹤起身,向倦侯拱手行礼,“倦侯睿智。”
一名仆人进来,卓如鹤道:“大将军到了,请倦侯稍候,我去迎接。”
韩孺子独自坐在厅内,还是没明白卓如鹤到底想说什么,这种时候,他觉得自己尤其需要杨奉。
杨奉留在倦侯府内,没有跟来。
没多久,韩星进来了,独自一人,没有随从,卓如鹤也没有跟来。
韩星是宗室长辈,韩孺子起身相迎,韩星笑道:“想不到马邑城一别,竟在一座小县衙内重逢,唉,整整一年,我唯一正确的决定就是让镇北将军去守碎铁城,换一个人,只怕后果不堪设想。”
“若没有大将军的支持,我与数千楚军早已经埋骨碎铁城了。”
韩星让镇北将军总督碎铁城、神雄关及周边十县军务的那项任命至关重要,没有它,韩孺子想要服众,会更加困难。
韩星笑着点头,坐到椅子上,示意韩孺子也坐下,然后从袖子里取出一封公函,放在桌上,推给韩孺子,“镇北将军应该需要这个。”
这是一封调遣令,命镇北将军回京向兵部、大都督府报告边疆军情。大将军韩星自己不能无故回京,但是可以将麾下的将军送回京城。
韩孺子起身致谢,他的确需要这纸调令,否则的话,他在京城的身份终究是个麻烦,全因为宫内不肯批复奏章,才暂时无事。
可这不是韩孺子来此与大将军相会的真正原因,“我写的信,大将军都收到了吧?”
那些信是杨奉写的,韩孺子都看过,加盖的也是他本人的印章。
韩星点头,“我真是老了,居然还能碰到这种事情,诸子争位——谁出的主意?”
“据说是一些望气者,他们说服了太后。”
“唉,世事难料,就在十几年前,谁敢稍微表露出一点对帝位的关心,哪怕是私下里表露,哪怕只是问一声皇帝安否,都有可能惹怒武帝,落得个家破人亡的结局,现在倒好,皇帝还在宫里呢,‘争位’这种说法竟然能够堂而皇之地四处传扬,谁也不觉得这是大罪。”
“大楚需要另一位‘武帝’。”
韩星探过身来,“不是大楚,是韩氏,女主专权,宗室衰落,这才几年工夫啊。等咱们死后,有何面目去见太祖?”
韩星在朝中向来沉默少言,以清静无为著称,居然说出这样一番话,韩孺子很是惊讶,“大将军反对诸子争位?”
“争位可以,但不能由一群江湖术士做主,太后真是疯了。”
“大将军的意思是……”
韩星笑了笑,“宗室需要团结,冠军侯忘了自己的姓氏,一心依靠大臣,可还有倦侯,还有……其他人,韩氏枝繁叶茂,哪怕只有一小部分子弟齐心协力,也能保住大楚江山。”
韩孺子隐约猜到了什么,这可不是他与杨奉的期望。
韩星拍了两下手掌,从外面又走进来一人。
东海王向韩孺子拱手笑道:“兄长,你会原谅我吧?”
第二百一十一章 老实人发怒
东海王求亲成功,很快就将迎娶谭家的女儿,相比于冠军侯与崔家的联姻,这桩婚事不是很受关注,东海王与谭家人聊过几次,得到不少承诺,许下更多的承诺,颇有些帮助,但他觉得远远不够。
冠军侯已经取得多半大臣的公开支持,谭家对朝堂的影响相当广泛,却不能立竿见影,许多大臣固然亏欠谭家,但是在选帝这种大事上,谁也不会轻易用来还人情。
仅仅依靠谭家,不等群臣被说服,冠军侯早已经登基了。
东海王仍要与谭家联姻,但也要制定一个见效更快的计划。
“韩氏子孙都被齐王之乱给吓坏了,京城出这么大的事情,竟然没几个人敢挺身而出。”东海王走进厅内,背负双手,叹了口气,“咱们两个是桓帝之子,若不联手拯救宗室,韩氏真要完蛋了。”
韩孺子看向大将军韩星。
韩星道:“碎铁城发生的事情我都听说了,东海王做得不对。”
东海王脸上一红,若是从前,他当场就会发怒,才不管韩星地位有多高、辈份有多老,现在却只能讪笑两声,不敢发作,还得承认错误,“老实说,我胆子小,近不得战场,一看到漫山遍野的匈奴人,心就怯了,聪明才智也没了,可是只要远离战场,我就能恢复正常,认识到自己的错误,也看到了你和柴悦的正确。”
“京城就是战场。”韩孺子说。
东海王笑道:“战场和战场不一样,京城这种,我不怕,反而——就让我自夸一句吧——如鱼得水,你需要我的帮助。”
“帮助我什么?”
“帮助你联络宗室子弟和勋贵家族。”
“我能帮你什么?”
东海王看了一眼韩星,含笑不语。
韩星在椅子上挪了挪身体,“宗室子弟众多,却缺少一位首领。冠军侯不行,因为前太子之死,他对宗室似有怨恨,而且,对于宗室来说,最好的选择就是承认武帝生前所做的一切决定,包括几次改立太子。所以,唯有桓帝才是正统,除此之外再无旁人,也唯有倦侯与东海王才有资格成为宗室之主。”
韩星对两人各看了一眼,“东海王年幼一些,危机时刻沉不住气,难堪大任,那就只剩下倦侯。”
东海王脸色又是一红,这回他没有辩解。
韩星继续道:“宫变之时,倦侯几乎凭一己之力击败逆贼,在碎铁城又成功挡住了匈奴人。”
“那是因为匈奴人想要和谈。”
“倦侯不必过谦,若非你守住了碎铁城,匈奴人很可能已经长驱直入,根本不会选择和谈。”
韩孺子笑了笑,不再谦虚。
韩星坐在椅子上,仍是一副老态龙钟的样子,却有几分大权在握的威严,不再是那个唯唯诺诺的宗室老臣,“倦侯大概会问,为什么太后废帝之时,宗室没有人站出来说不。”
“我确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