孺子帝-第18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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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同时跪下,不敢吱声。
“琴师张煮鹤携女张琴言拜见陛下。”刘介替他们说道。
“张琴师可否单独为朕奏一曲?”
张煮鹤垂首道:“遵旨,陛下。”
刘介立刻叫太监进来,在帐篷里收拾出一块地方,摆上琴桌,张煮鹤放好瑶琴,静坐不动,其女抱琴跪坐在后面,仍然低头。
帐篷里寂静无声,大家都在等着听琴,只有崔腾的眼珠转来转去,不住地打量张琴言。
良久,张煮鹤拨弄琴弦,奏出一曲。
曲调婉转,听者无不点头称赞,连崔腾也觉得不错,张开嘴想要称赞几句,突然想起圣旨在身,急忙闭嘴,发现皇帝没有注意,松了口气。
半阙曲罢,琴师稍作停顿,韩孺子不懂,以为这就结束了,开口道:“此曲虽妙,却不是朕方才所听,那是什么曲子?”
张煮鹤直身而跪,回道:“空音曲,只是此曲非一人所能抚奏,需小女相助。”
韩孺子点头,太监们早已备好另一张琴桌,张琴言摆琴,张煮鹤道:“小女天生喑哑,口不能言,若有懈怠,万望陛下恕罪。”
原来张琴言不会说话,韩孺子道:“无罪。”
旁边突然响起一声深沉的叹息,众人看去,崔腾双手紧紧捂住嘴巴。
父女二人同时抬起双臂,手悬琴上,等了一会,开始拨弄琴弦。
飘飘欲仙的感觉又回来了,因为离得近,琴声在耳,韩孺子觉得托举身体的风似乎更强劲一些,恍惚间如在云端,脚下云翻雾绕,偶尔露出苍茫大地……
韩孺子真不愿停下,可琴曲终有结束之时,韩孺子如梦初醒,却比美美地睡了一觉更加舒服,抬眼看去,数名太监面无表情,崔腾更是呆呆地盯着张琴言,似乎都没有被琴曲吸引。
“刘公觉得此曲如何?”韩孺子问道。
刘介是骨鲠之臣,不擅撒谎,想了一会,说:“此曲虽好,稍显平淡了些。”
其他太监和崔腾都点头,表示他们的感觉也是如此。
韩孺子笑了一声,“看来只有朕喜欢此曲了,为什么朕觉得此曲不像‘空音’,倒像是‘飞升’呢?”
听到“飞升”两字,张琴言抬眼飞快地扫了一下皇帝,就这一眼,韩孺子只觉得心头一震,一口气险些喘不上来,终于明白崔腾之前的夸赞并没有错,此女确有勾魂摄魄的本事,不过容貌只占三分,眼神才是另外七分。
那是一种穿透生死的目光,好像前生因缘未断,今世似熟非熟,只需前行一步,就能沟通两世记忆。
崔腾哼哼了几声,只有太监们觉得此女美艳,却不会动心。
张煮鹤的声音像是来自天际,韩孺子根本没注意他在说什么。
“陛下……陛下!”刘介连喊几声,韩孺子才回过神来,心中无比惊讶,说:“既然已经随军,都留下吧。”
崔腾撇嘴暗笑。
刘介嗯了一声,“陛下,将军柴悦派人送信来了。”
韩孺子脸色微红,这才看到刘介双手捧着一封信,也不知他是什么时候出去又进来了。
韩孺子接过信,打开看了一遍,神情骤变。
“发生什么事了?叛军被打败了?”崔腾急切地问。
“柴悦查出了叛军的来历,一部分是无业船工,一部分来自扶余国,还有一部分是海盗,他们将扶余国士兵运到东海国。”
“扶余小国,竟敢参与叛乱,真是猖狂!”崔腾怒道。
韩孺子在意的却不是扶余国,柴悦的书信里写着,海盗的头目自称是齐王陈伦的后人。
(今日封推,感谢所有读者的支持,谢谢大家。)
第二百九十九章 平齐之计
(恭贺读者“******樟脑球”成为本书盟主。)
一百二十多年前,齐国遭受楚、赵的两面夹击,连战连败,齐王陈伦拒绝逃亡,在临淄城内自杀,从死者近千人,最后一批自愿殉葬者按照齐王遗诏放了一把火,烧掉尸体,以免死后受辱,同时也烧掉了宫室与珍宝。
陈伦要将祖宗留给自己的齐国带到天上。
一小部分陈氏子孙和臣仆却另有想法,他们觉得天上虽好,地上也该留一支陈氏血脉,于是数百人护着一名陈氏后人逃出临淄城,一路东行,始终摆脱不掉身后的敌军,最后只好乘船入海,留一些人在岸上,保着一位假冒的陈氏子孙与追兵大战,全部死在沙滩上。
逃亡者在茫茫大海中找到一座荒岛,本意只是暂栖此处,结果一住就是一百多年,岛被命名为“义士”,齐国遗民在此休养生息,与海外小国、泛海大盗以及孤僻的隐士结交往来,无论外界发生多大的变化,复国的梦想从未在岛民心中消失。
扶余是位于辽东的一个小国,与义士岛往来密切,其王甚至娶过岛上的一位“公主”,但是没什么用处,义士岛饥不择食,想借兵复国,扶余王却也只想混水摸鱼,等到发现彼此全都没有这个实力,宏图伟计只好不了了之。
武帝时期,义士岛几乎绝望,怎么也没想到,武帝一死,大楚就陷入混乱,而且是越来越乱。
复国的机会终于来了。
义士岛召集众多海盗,借助他们的船只,从辽东将数千名扶余国士兵运到东海国,驱使几万名临时拼凑的流民与船工,组建了一支义士岛梦寐以求的大军。
事实上,义士岛经常做海盗的勾当,以维持生存,但岛民从来不肯承认自己是海盗,在他们看来,抢劫只是权宜之计,与那些只为钱财的亡命之徒不同,他们有着更宏伟的目标。
这个目标就要实现了。
彭城紧临东海国,是阻止叛军西进的要害之地,皇帝亲自率领的北路楚军就驻扎在这里。
大将军崔宏证明自己并非无能之辈,短短十几日,他从各地调来的士兵已经达到两万,与此同时,中路的柴悦部扩充到三万人,南路的房大业增至一万人,将叛军包围在山海之间。
叛军占据了整个东海国和齐国的大部分,锐气消去大半,转攻为守,开始固守城池,准备与三路楚军一战。
经过一百多年的等待,义士岛的齐国遗民多少磨掉了一点傲气,他们没有立刻打出自家的旗号,而是尊东海国上官氏为首、英王为帝,声称要恢复武帝正统,然后慢慢传播陈氏齐王的消息。
柴悦能收集到的消息就是这些,对陈齐与孟氏兄妹的关系他一无所知。
韩孺子知道,所以震惊不已,当时就派人回京城,给杨奉送去一封信,让他弄清真相——孟氏兄妹是杨奉介绍给太后当侍卫的,承诺帮助他们攻占一个化外小国,结果兄妹二人同时东蹿,义士岛提前发兵,攻占的目标并非小国,而是齐国故地。
杨奉的回信还没到,韩孺子没有干等,在彭城与将领们商议平乱计划。
崔宏在行军路上已经制定了一个计划,“南路房将军与叛军打过两仗,全都获胜,据他观察,叛军接近于乌合之众,而且很多人是被迫加入,一击即溃,只能守城,不敢出城应战。”
“扶余国乃蕞尔小邦,据辽东将领所说,扶余之兵虽然凶悍,但是缺少兵甲,常常裸身而战,最怕弓弩远射,如今都在临淄城内,也不足为惧。”
“麻烦的是那些海盗,不成一军,分成数十股,避开楚军,专门袭扰后方的粮道与城镇。楚军集中出击,难寻海盗行踪,分散驻守,又有叛军威胁。这大概就是叛军的策略。”
“依臣之计,莫如抓大放小:中路直扑临淄,北路突入东海国,占据海岸,封住扶余国蛮兵的退路,迫使叛军南逃,房将军趁机拦截。至于海盗,待大势已定,再图剿灭。”
崔宏的计划很完整,胜算也很大,韩孺子提不出更多意见,只问道:“楚军足够吗?”
“若是求胜,三路楚军足够了,若想一网打尽,中路、南路两军还嫌少些,好在各地援兵已在路上,十日之内,中路可达四万人,南路可达两万五千,北路也能稍增数千,可成必胜之势。”
“匈奴可有动向?”
“尚无消息。”
“北疆守军不可调动。”
“是,陛下,北疆守军本就不多,臣此次调动未用北疆一兵。”
韩孺子稍稍放心,十日之后开战,顶多再有十日,叛军可灭,大楚可除去一大内患。
他只是很遗憾孟氏兄妹这么快就与大楚为敌,尤其是孟娥,她与皇帝有过约定,却一声不响地背叛,偏偏将极为重要的宝玺还了回来,令人捉摸不透。
见过武将,韩孺子又召见随行的文臣,让他们拿一个主意出来,平乱之后可以长久稳定齐国。
短短三年时间,齐国两次叛乱,必须加以防范。
大臣们拿出的主意不少:一是分割齐国为若干郡国,二是分封老成持重的宗室子孙为王,三是由朝廷任命官员,四是消减诸侯的权力,五是征以更重的赋税,六是迁徙豪强之家,七是海禁以除盗,八是驻重兵监视几年,九是取消齐国之号,十是严惩乱臣贼子以儆效尤。
定齐十计就这么出来了,颇有重复之处,但在大臣们的描述中,这是截然不同的十条计策,哪怕只执行一半,也能保证齐地数十年不乱。
韩孺子接受了这十计,赞扬了群臣,心里还是不太满意。
黄昏时分,韩孺子登城东望,只见层峦叠嶂,不见城池与人烟。
“那就是你的东海国。”韩孺子指着群山说。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东海王谦逊地回道,也向群山望去,夕阳西倾,东边的山只剩模糊一片,“风景倒是不错。”
崔腾也跟在皇帝身边,兴奋地说:“陛下和东海王都出生在东海国吧?这里可是龙兴之地,陛下还记得什么吗?”
韩孺子摇摇头,他对东海国毫无印象。
东海王更不记得,转身看了一眼,周围都是太监与卫兵,并无大臣,于是小声道:“陛下,齐国是不能留了,必须分割,要我说,东海国也不能留。”
“东海国已经很小……你不在意自己的封地更小一些?”韩孺子有些诧异。
“我宁可不要封地,把东海国变成郡吧,我愿意一直随侍陛下身边,或者就住在东海郡内,以平民身份了此一生。”
韩孺子笑着摇摇头,东海王说得可怜,其实是想跟皇帝一块回京城。
夜色降临,已经看不到什么,韩孺子还不想回去,命人找来乔万夫。
乔万夫不再是敖仓令,被提升为散骑常侍,能够追随皇帝左右,其实一点权力也没有。
可这是一个机会,只要被皇帝看中,就有可能一步登天。
乔万夫个子矮,不太敢说话,在皇帝身后跪了一会才被发现,崔腾笑道:“好一个小臣。”
韩孺子让乔万夫起身,问道:“齐鲁之船西进满、东返空,京城真的没有可供交换之物吗?”
乔万夫见过几次皇帝,知道陛下不喜欢浮言虚词,简洁地说:“有。”
韩孺子、东海王、崔腾都看向这位“小臣”,乔万夫这才明白自己需要解释,忙道:“京城所在即为官源,齐鲁有物,京城有官,正可交换。”
韩孺子眉头微皱,崔腾根本没听懂,东海王笑道:“这可真是一个稀奇大胆的想法,齐地两次叛乱,难道还要多封齐人为官?”
乔万夫又跪下了,“微臣胡言乱语,伏乞恕罪。”
韩孺子抬手,示意乔万夫平身,想了一会,说:“齐鲁之民富而好学,朕记得,历年的进士里齐人不少。”
“齐人进士不少,却难获大官,往往想方设法回乡闲居,齐人之所以重视科举,大都是为了免除一家之税,而不是当官。都说齐鲁之地税重,其实是百姓税重。”
大臣的主意过于常规,乔万夫的想法则过于大胆,韩孺子一时难以决定。
城墙另一头传来若有若无的琴声。
韩孺子放下心事侧耳倾听,崔腾对抚琴的人更感兴趣,只是不敢走过去,小声对东海王说:“我真佩服这父女两人,在哪都能弹曲儿,无论何时何地,都能讨得陛下欢心。”
东海王轻轻地嗯了一声,对琴和人都不感兴趣。
琴曲只持续了一小会,突然就结束了,韩孺子猝不及防,心中感到恼怒,正要下令让张氏父女继续抚琴,外围的一名侍卫大喝一声:“什么人?当心,有刺客!”
虽说行刺的事情不常有,皇帝的卫兵与侍卫还是早有准备,四名侍卫立刻冲到皇帝身边,将东海王等人挤开,随后是大量卫兵,里三层外三层将皇帝围住,这回没有将任何人排除在外。
其他侍卫与卫兵则分散开,寻找刺客的下落。
韩孺子没有急着下城,而是站在原处,对惊慌的身边人说道:“天色刚晚,哪有这时行刺之理?只怕是虚惊一场。”
外围的骚乱很快结束,侍卫头目王赫匆匆跑来,说:“人抓到了,不是刺客,自称是陛下的侍卫,姓孟。”
第三百章 孰是孰非
宫中侍卫六七百人,分属五队,虽然都属于剑戟营,却是各司其职,相互间极少来往,王赫不认识姓孟的侍卫,但是对方能准确说出宫中的一些暗语,今他不得不信。
韩孺子大惊,正要开口询问,东海王上前抢先道:“是男是女?”
“穿男装,好像是名女子。”王赫观察得很仔细。
“是她,叫什么来着?孟娥,她突然冒出来,陛下可得小心点。”
泥鳅从太监群里跑到皇帝身边,“孟娥?不就是她将宝玺拿走的吗?”
当初孟娥在南城与部曲士兵接头,在蔡兴海的安排下拿走了宝玺,本该直接送给皇帝,结果半路失踪,耽误不少事情。蔡兴海后悔莫及,部曲士兵也都以为她是叛徒,泥鳅一听到这个名字就感到愤慨。
东海王并不知道其中的曲折,但是一听就明白了,“我就说她有问题,大将军韩星之死跟她也脱不开干系吧?”
韩孺子还真没办法替孟娥辩解,暗杀韩星的刺客据说是名男子,但是时间与孟娥逃往函谷关相吻合,而且手持太祖宝剑,十有八九是宫里的人,没准是孟娥的兄长孟徹,或者他们带走的侍卫之一。
“带她来见朕。”韩孺子还是想听听孟娥本人怎么说。
可他不再是倦侯,而是大楚皇帝,地位至尊,偶尔却有说话没人服从的时候,王赫本只来是有点拿不准,听东海王和泥鳅一说,他也担心了,站在原处没动,这与夜访洛阳城外不同,丑王的可信度比去而复返的侍卫高多了。
韩孺子正要再下令,周围的人,从侍卫到太监,突然都跪下了,外围的卫兵也靠得更紧一些,如临大敌。
“你们这是何意?”韩孺子惊讶地问。
王赫道:“陛下不可涉险,还是让我去问个清楚。”
“她不会对你说的。”韩孺子道。
“我去。”崔腾自告奋勇,根本不知道孟娥是谁,“一名女侍卫而已,呃,陛下,她只是女侍卫吧?如果有别的……嗯嗯,最好先给我一个暗示。”
韩孺子对东海王说:“你去,然后带她去衙里见我。”
皇帝自然要住在彭城守卫最森严的地方,衙门后宅都已腾空,彭城令迁居他处,房间里摆放的大都是洛阳侯韩稠赠送的物件儿,刘介尽一切可能让皇帝住得更舒适一些。
韩孺子没注意到其中的区别,只觉得院子里的卫兵大幅增加,刘介亲自出门迎接皇帝,从此寸步不离。
“孟娥从前真是宫里的侍卫,先是保护太后,后来随朕出宫,可以信任。”韩孺子觉得周围人的反应过度了。
“陛下御驾亲征,这里离东海国咫尺之遥,不可不防。”刘介掌管侍卫,深知责任重大,不敢有半点马虎,“越是熟人越要提防,孟娥很可能了解陛下的习惯,半路行刺,不小心败落,才改口要面见陛下。”
韩孺子笑着摇摇头,“刘公没见过她吧?她是……”
“见过。”刘介肯定地说,神情严肃,“孟娥、孟徹都是太后从东海国带来的侍卫,并非宫中选任,我们早觉得来历可疑,曾暗中做过调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