孺子帝-第19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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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声与卓如鹤奉旨巡行各郡,监督吏治与放粮,比皇帝出发得还要早一些,正好在辽东。
韩孺子没说什么,这两位钦差都是文臣,挡不住匈奴人也在常理之中。
“或许两位大人另有奇招……”
韩孺子抬手示意刘择芹闭嘴,他现在只盼望北军主力,对“奇招”不感兴趣。
匈奴人点火了,火势一开始不是很大,韩孺子强迫自己看着。
一小队匈奴骑兵驰来,停在护城河对岸,背对大火,正对城门楼。
“让楚国皇帝出来,见一见楚国的大臣!”一个声音高喊道。
刘择芹向墙外看了一眼,神情骤变,“那不就是萧大人吗?”
左察御史萧声骑在马上,身上没有绳索,不知是成为俘虏,还是已经投敌。
第三百一十五章 文臣的选择
尸堆的火焰渐渐大了起来,浓烟滚滚。
城门楼上亮出了大楚皇帝的旗帜,护城河对岸的匈奴人相视一笑,有人用中原话对萧声道:“楚国皇帝人虽小,胆子倒是不小,过去说话吧,大点声,既然降了匈奴,就得专心立功,劝服小皇帝献城,你就能封王,大单于女儿众多,嫁一个给你也未必不可。”
萧声笑着点了两下头,催马前行几步,抬头仰望,只见城墙上弓弩手林立,城门楼上站着不少人,他眼神不是很好,根据位置大概认出了皇帝,在马上拱手道:“臣左察御史萧声,拜见陛下!”
身后的匈奴人通译向同伴随时传译。
城门楼上,开口回应的不是皇帝本人,而是大将樊撞山,他没有去别处守城,而是留在皇帝身边,不仅个子高,嗓音也洪亮,从上方传来,像是一阵阵雷鸣。
樊撞山昨晚在城门口力战敌军,杀伤无数,不仅满城皆知,匈奴人也都听闻他的威名,无不翘首遥望,丝毫不掩饰心中的好奇与仰慕。
“萧声,你还有脸面来见陛下?”樊撞山替皇帝说话,但也加入一点自己的理解。
“大势已去,臣也是被迫无奈,万望陛下谅解。”
“没什么可谅解的,告诉你的匈奴主子,大楚皇帝宁死不降,有本事就来攻城。匈奴人背信弃义,和谈还在进行中,就来侵掠大楚,萧声,你留在那边也不会有好结果。”
通译在后面提醒道:“告诉楚国小皇帝,背信弃义的是他,大单于等了将近半年,通过使者几次催促、提醒,可他就是不肯继续和谈,所以……”
萧声调转马头,笑道:“让我来说,我了解皇帝,和谈之事一时半会说不清,白白浪费时间。”
通译做不了主,向首领说了几句,又用中原话道:“随你,成功,阁下就是匈奴王,不成功,看到前面的护城河没有?对你倒是挺合适的。”
萧声仍笑着点头,转身向城头大声道:“陛下,容臣略说几句如今的大势。”
樊撞山极为鄙视萧声,按他本人的意思,就该痛骂一通,然后乱箭齐下,将乱臣贼子射死,可皇帝另有想法,他只得回道:“陛下允许你说。”
萧声清清嗓子,“陛下,扶余国精兵数千,伪装成被劫掠的楚国百姓,由匈奴人驱赶从西而来,获救之后涌入关内,趁守卫不备,斩将开关,放匈奴人入关。匈奴大军数十万,分为两部,一部留在辽东,大单于亲自统率,攻城掠地,如今辽东关内关外全郡失守,再无楚地矣。另一部马不停蹄,过城不攻,横穿燕国与中山郡,直趋代国晋城,就是为了将陛下活捉……”
“说这些干嘛?”通译喝道。
萧声再次调转马头,“大楚皇帝生性多疑,必须将前因后果解释清楚,才能让他彻底失去信心,出城投降。”
通译皱了皱眉头,“长话短说,小皇帝不投降,我们就攻城,哪有时间听你啰嗦?”
“是是,诸位稍安勿躁,介绍大势要不了多久。”
萧声继续对城头大声道:“如今匈奴大军二十万……”
“五十万!”通译厉声纠正。
“匈奴大军五十万都已入关。”萧声马上改正,“今日之内,陛下要么出城投降,要么城破人亡。”
听到这里,通译满意地点头,快速地向首领传译。
城门楼上一阵喧哗,樊撞山又想痛骂,忍了又忍没有开口,萧声等了一会,接着说道:“楚军如今分散在各地,断然来不及救驾,听说有几万北军正在赶来与陛下汇合,可匈奴已有准备,数倍于此的骑兵此刻就埋伏在周围的山中,以逸待劳,北军肯定不是对手!”
通译冷笑一声,匈奴人的计划没有泄露,萧声显然是自己猜出来的,但也不怕,只要北军上钩就行,而且还能吓一吓小皇帝。
城门楼上又是一阵喧哗,很快结束,这对被围者来说是一个噩耗。
“攻破晋城之后,匈奴大军就将转头南下,与齐国叛军汇合,围歼大将军崔宏所率的楚军,到时大楚将失去半壁江山,关内兵少,另外一半很快也会失陷。北疆一线倒是还有不少楚军,但是群龙无首,各自为战,也不是匈奴大军的对手。”
通译一边传译,一边听首领吩咐,这时道:“告诉小皇帝,大单于有点欣赏他,愿意给他一条活路,只要投降,仍能保留皇帝的称号,大单于的女儿、孙女任他挑选——别嫉妒,他毕竟是皇帝,待遇要比你好。”
“那是自然。”萧声头也不回地说,深吸一口气,大声道:“陛下,天下形势大致如此,陛下只有一条路可走。”
通译以为接下来顺理成章就要劝降,很是满意,向首领迅速传译,完全没料到萧声会说出另一番话,他太意外了,一时间张口结舌,没有及时向首领传译,也没有开口阻止。
“卓如鹤已经逃出辽东,正以钦差的身份巡行边塞,集结关内关外所有军队,不日即至,望陛下坚守勿出,陛下在大楚在,陛下亡大楚亡……”
“闭嘴!”通译怒吼道,拍马上前,顺手拔出腰刀。
“臣萧声失职,无颜再见陛下……”身后的马蹄声越来越近,萧声再不能等下去,也不回头,举起手中马鞭,狠狠抽向坐骑,马匹受惊,向前一蹿,几步之后,直挺挺跳入护城河中。
城上城下,无不大吃一惊。
通译向河里看了一眼,知道救不了人,也没必要再救,转身刚要向首领解释,城上箭如雨下,匈奴人只得撤退。
城头之上,众人静默无声,那才那轮射箭没人下令,不知是谁开的头,全体将士随而效仿。
谁也没想到萧声会自尽以证清白,原来他忍辱负重坚持到现在,就是为了告诉皇帝眼下的形势,并且请皇帝坚持下去。
一人一马迅速沉入水中,马匹尚且哀鸣,人却悄无声息。
樊撞山突然后退几步,跪在地上,梆梆地磕响头,“我樊撞山有眼无珠,看错了萧大人,我向您道歉。”
要说最感惊讶的就是韩孺子本人了,他想从萧声这里得到一点信息,却一点也没料到他会自尽。
萧声从来不是皇帝的坚定支持者,在神雄关,两人甚至一度为敌,此后在帝位之争中数度反复,更显得人品低下,在韩孺子的计划里,天下安定之后,萧声是最先需要更换的大臣之一,赐他钦差之名,只是为了暂时安抚人心。
结果就是这样一个人,宁可投河,也不肯投降匈奴。
“左察御史萧声为国尽忠……”韩孺子想了一会,“不愧是朝廷砥柱,诸卿勿忘萧大人之志,朕亦不敢爱躯忘国,纵有一人在,大楚不亡。”
群臣跪下,虽然大都是文人,一个个却都浑身发热,顿生慷慨之意。
但是光凭意志与士气是打不退匈奴人的,韩孺子立刻召来北军将领,问道:“有什么办法能通知北军主力不要来晋城?”
“不来晋城?”前锋将军大吃一惊,“可是陛下……”
“萧大人已经说得很清楚了,匈奴人会以朕为诱饵,吸引楚军来救驾,然后以逸待劳,纵伏兵击之。”
前锋将军刚才不在城门楼上,但是已经听说萧声的事迹,沉吟片刻,“若无北军主力相助,晋城坚持不到明天早晨。”
“让北军主力选择险要之地扎营,与晋城互为犄角,但是坚壁不出,匈奴人为了引诱北军出战,反而不会立刻攻下晋城。”
道理或许没错,可实施起来太过冒险,一切主动权都掌握在匈奴人手中,前锋将军又犹豫了一会才说:“可以用烟……”他望了一眼城外的浓烟,马上改了主意,“可以击鼓为号,但是只能传出二三十里,刘都尉能不能接到、来不来得及撤退,都很难说。”
北军主力由北军都尉刘昆升统领,他为人忠厚,却不是那种能够当机立断的良将,可韩孺子已没有别的办法,“就这么做吧,鼓声不要停。”
“是,我去西南角亲自击鼓。”前锋将军也明白,如果北军主力被歼,晋城将更加危险。
韩孺子还是没有离开城楼,看着浓烟,看着匈奴人的调动,敌军显然是要伏击北军主力之后再从容攻城,大规模集结,都冲着西南方,远处的山中据说还有更多伏兵,他根本看不到。
“没想到萧声会是这样一个人。”旁边的崔腾喃喃道,一脸的困惑,“还好卓如鹤逃走了,若能集结边疆的所有军队,应该能击退匈奴人。”
这时城门楼的人已经不多,东海王低声道:“只怕有困难,卓如鹤是放粮的钦差,没有调兵之权,边疆将领……”
“就你知道得多?”崔腾怒道,实在不想听坏消息。
韩孺子却必须接受坏消息,“东海王说得没错,得有人带圣旨去找卓如鹤,给他调兵之权。”
城外到处都是匈奴骑兵,城里的人插翅难飞,东海王不吱声了,以免被选中,崔腾不知深浅,大声道:“我去!”
韩孺子摇摇头,他还没有想好人选,现在也不是派信使的最佳时机,他最担心北军主力,与此同时还在想另一件事。
“杨奉曾经说过,读书人也会蛊惑人心、也会争权夺势,但他们与望气者不同,心中有底线,萧声是读书人,他也有自己的底线,遗憾的是,我在看到底线之前就对他做出了判断。”
“这不能怪陛下……”东海王劝道。
“所以一个人可用不可用,不能只看他一时一刻的行为。”
西南角的鼓声传来,忽急忽慢,只有北军能听懂其中的含义,但这毕竟不是白纸黑字的圣旨,是退是进,仍要由将领自己选择。
第三百一十六章 浓烟下的围歼
在听到晋城的鼓声之前,北军已经听说了匈奴人入关围城的消息,第一反应都认为这是不可能的事情,以为是地方盗匪假冒外敌,既然皇帝遇险,北军就该全速行军前去救驾。
北军右将军冯世礼是唯一的反对者,“盗匪怎敢围攻陛下?有可能真是匈奴人,那样的话,晋城就是一个陷阱,专等咱们这支北军跳进去。”
“嘿,右将军倒是真了解匈奴人。”有人讥讽道。
冯世礼面红耳赤,他曾经因为贪功冒进,在碎铁城外被匈奴人俘虏过,又不得皇帝信任,在军中的地位一落千丈,虽然仍是右将军,遭到嘲讽却不敢反驳。
北军是皇帝的亲信军队,外人这么认为,北军自己也有同样看法,所以人人都急着去救驾。
刘昆升尤其着急,他是皇帝最坚定的支持者之一,曾在神雄关与柴悦等人密谋拥戴倦侯称帝,虽然没有立刻升官,但是得到大量赏赐,并且刚刚被封侯,他知道自己的本事有多大,对封赏十分满意。
可他也是一个奉行谨慎的将军,曾经守卫皇宫多年,在那里谨慎比什么都重要,宁可谨慎而错,也不可冒进而对。
于是刘昆升将三万北军分为两部,前部一万五千人,皆是精锐,轻装疾驰,前去晋城救驾,后部一万五千人由冯世礼率领,护着辎重正常行军。
这是一个错误的计划,大将作战,要么固守,要么全力进攻,宁可丢掉辎重全军急行,也不会一分为二,可是在北军得到的消息中,围攻晋城的只是几千名散乱军队,自称匈奴人,其实很可能是流民组成的盗匪,不堪一击。
没人指出刘昆升的错误,所有人都急着去救皇帝,就连冯世礼也不例外,他已经后悔之前的多嘴多舌了,以他的地位,本应第一个冲到晋城,向皇帝表露忠诚,结果却因为一句话而留在后方看守辎重,白白失去一个立功翻身的机会。
一万五千名北军提前了整整了一个时辰到达晋城郊外。
远远地,将士们看到了遮天蔽日的浓烟,前方斥候回来通报说那是尸堆燃烧所带来的,众人无不大吃一惊,继而义愤填膺。
刘昆升下令全军进攻。
他听到了晋城传来的鼓声,可是相隔遥远,鼓声断断续续,他误以为那是催促之声,更急于参战了,军中有专门负责辨识鼓声的军官,也只是略生怀疑,怎么也想不到皇帝是在命令他们退守。
在离城十几里以外的一片荒野中,北军与匈奴人相遇了。
一开始迎战北军的是一群扶余国士兵,盔甲不齐,兵器杂乱,的确很像是盗匪,刘昆升再不犹豫,将全军投入战场,自己也不例外,与诸将相约在晋城南门外汇合。
很快,匈奴骑兵参战了,装扮、啸声、打法都显示他们是真正的匈奴人,绝非假冒。
刘昆升仍未特别在意,敌军比他预料得要多,将近两万人,但是以北军的实力与士气,以少敌多不成问题。
北军势如破竹,冲破了敌军的阵线,快速冲向晋城,战场上声响震天,鼓声显得更微弱了。
晋城就在眼前。
城门楼上,韩孺子下令停止击鼓,北军既然已经参加,就不能再用退兵之令让他们迷惑,“准备开门迎接北军。”
樊撞山立刻领命,虽然一晚上没睡,他却一点也不觉疲惫,反而急切地想要参加城外的战斗。
韩孺子的心情从来没有如此紧张过,就连争夺帝位时也没有,心中患得患失,一会祈祷北军能够安全进入晋城,一会又觉得只怕会看到最坏的结果……
但他的脸上不动声色,紧紧盯着战场,偶尔下令,要求各处务必严防死守,不可大意。
紧张的人是崔腾,“快点,再快一点,哎呀,为什么要拐弯呢?直接冲过来不好吗?能不能射得更远、更准一点?大楚的强弓不比匈奴人差……”
东海王要做与崔腾完全不一样的随从,所以表现得比较镇定,只是脸色变幻不定,他自己也控制不住,这时伸手指向远方,“陛下……”
韩孺子也看到了,成群的匈奴骑兵正从附近的山中蜂拥而出,伏兵真的出现了。
匈奴人络绎不绝,群山像是一座巨大无比的蜂巢。
崔腾更加紧张,“匈奴人追不上……追不上……不行,我看不下去了。”
崔腾背靠城墙,大口喘息,显得比战场上的将士还要辛苦。
不只是他,城上的众人都看不下去了。
匈奴人早已计划妥当,借助浓烟掩藏行踪,城上的人看得清清楚楚,正在战场上奔驰的北军却没有立刻察觉到危险,仍在全速前进。
最近的时候,北军离晋城只有六七里。
韩孺子不必患得患失了,这一战只有失没有得。
樊撞山久等命令不到,亲自上楼,向皇帝道:“陛下,可以……”
韩孺子摇摇头。
樊撞山向外望了一眼,脸色也变了。
北军已经被数倍于己的匈奴人包围,浓烟之下,展开了惨烈的厮杀,北军发现自己中了埋伏,没有张慌失措,也没有选择退却,而是围成数重,轮番出阵与敌人对射。
可北军还是越来越少,匈奴人并不急于将猎物一口吞下,忽进忽退,引诱北军射箭,除了不允许北军靠近城池,其它方向看管得都不严密。
“这样下去,北军的箭很快就会耗光。”樊撞山茫然地说。
大家都明白这个道理,这支北军轻装而来,连布阵的车辆都没带,每人的随身箭矢至多二三十支,坚持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