孺子帝-第19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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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都明白这个道理,这支北军轻装而来,连布阵的车辆都没带,每人的随身箭矢至多二三十支,坚持不了多久。
“陛下,让我出城吧,不杀出一条血路,我绝不活着回来!”樊撞山再次请命。
韩孺子仍然摇头,有一支匈奴人军队一直没有参战,就在城外等着,任何人此时出城都是送死。
“你们都下去吧,任何人不得开门出城。”韩孺子说。
“陛下……”众人同时下跪。
“这支北军为救朕而来,朕理应送他们一程,你们不必,下去整顿将士,准备守城。”
众人惊愕,可皇帝说得很认真,东海王带头,一个接一个地下楼,樊撞山最后一个起身,咬牙道:“陛下,此仇不可不报!”
“朕若不为北军将士报仇,耻为楚帝。”
樊撞山也走了,城门楼上只剩皇帝一个人,亲眼看着救驾的军队一点点消亡。
箭矢将近,北军发起了冲锋,一度突破里许,离晋城更近一些,韩孺子甚至怀疑自己的判断是不是错了,如果他早一点派出樊撞山,或许……
没有或许,那支一直旁观的匈奴人军队终于参战,堵住了北军的前路,箭矢如蝗虫一般漫天飞舞。
就在皇帝的注视之下,一万五千名北军伤亡殆尽,大获全胜的匈奴人纵声狂啸,甚至冲到护城河外向城池乱射。
韩孺子走到楼梯口,向下望去,看到了孟娥等人,他们没有走远,都在楼梯上等着。
“传代国都尉邓粹。”
“是,陛下。”有人应道。
韩孺子看向孟娥,她离得最近,两人相距只有几步。
他又陷入绝境了,这回是他自找的,能不能再次绝境逢生,他一点把握也没有,甚至没有一个清晰的计划。
孟娥想学帝王之术,可他现在真没什么可以传授的。
孟娥抬头仰望皇帝,突然露出一丝微笑,她极少笑,这一次不仅笑了,而且是发自内心的轻松笑容,好像她与皇帝之间有着心照不宣的秘密,依靠这个秘密,皇帝将无往不胜。
下面还有许多人看着,韩孺子没笑,只是眨了一下眼睛,转过身,招手示意众人可以上来了。
他对刘介说:“多叫几名仪卫上来,剩下的人在城楼两边排列,带上所有旗帜,举得越高越好。”
“遵旨,陛下。”刘介一句也不多问。
北军前锋将军也来了,擂鼓多时,手臂都酸了,可是仍没有救下城外的同袍,这让他悲愤不已。
“集结城里的全部北军将士,都来守卫南城。”
“遵旨,陛下。”前锋将军也没有多问。
“樊将军,你的人也都来南城。”
樊撞山领旨。
仪卫营的几名将领也在,韩孺子命令他们集结营中旗手以外的将士,在城下待命。
崔腾忍不住惊讶地问:“陛下只守南城,其它方向怎么办?”
“让代国将士把守。”
“他们……能守住吗?”
韩孺子望着城外耀武扬威的匈奴人,没有开口。
东海王说:“陛下要用自己吸引匈奴人集中进攻南城。”
“啊?”崔腾大惊失色。
“匈奴人新胜,必然骄傲,会接受朕的挑战。”韩孺子说,他没有别的办法,城里只有四千余名守军,分散之后数量更少,只有集中在一处,才有可能坚持下去。
午时早已过去,城外的匈奴人正在打扫战场,将楚军的尸体抛向火堆,接下来,他们打算正式攻城。
“代国都尉邓粹拜见陛下。”
韩孺子转身,看向跪在楼梯口的将军,崔腾目光凶光,当着皇帝的面没敢发作。
“你只有不到一千名代国士兵,朕守南城,你能守住其它三面吗?”
邓粹抬头,那是一张年轻的脸孔,二十岁左右,很英俊,却显出几分桀骜不驯,盯着皇帝看了一会,回道:“能。”
“朕命你以待罪之身守城,守得住获赦,守不住,即刻处斩。”
“谢陛下恩典。”邓粹起身退下。
“这个家伙不可信。”崔腾小声道,急得脸都红了。
“只要他肯保卫大楚,就无所谓可信不可信了。”韩孺子不再以他人对皇帝的效忠程度来判断好坏。
“让樊将军擂鼓,告诉匈奴人,朕准备迎战。”
第三百一十七章 挥金如土
代王薨的不是时候,城外是数不尽的匈奴人在耀武扬威伺机攻城,城头是皇帝亲冒矢石,与将士一同守城,这种情况下,任何人的死亡都不可能获得关注。
何况还有一位投河自尽的左察御史萧声,以及陷没于敌军的众多北军将士,与他们相比,代王之死更加不值一提。
只有代王的亲眷在厅里守着遗体哭哭啼啼,不知如何是好,王府早已借给皇帝,他们连家都不能回,住在城内的一处别院里,地方倒是不小,前后五进,论奢华与舒适,不比王府差多少。
邓粹受命守卫晋城的其它三面,他没有立刻登城,稍作布置之后,拣选数十名军士,跟他一块来到代王别院。
他的到来一下子引发了代王亲眷的悲伤情绪,原本只是低声抽泣,这时变成了号啕大哭,三十多名妻妾与四十几个子孙全都扑向邓粹,希望他能主持家中的乱局。
王妃是邓粹的姐姐,看到弟弟的身影,尤其悲从中来,“弟弟,你怎么出来了?不会是……”
“陛下让我待罪守城。”邓粹回道,目光在众人当中扫来扫去。
“老天终于开眼啦!”王妃哭得更厉害了,却不耽误说话,“我弟弟是被冤枉的,邓家是被冤枉的,陛下明鉴。弟弟,还好你来得及时,家里发生这么大的事儿,连个可依靠的人都没有……”
代王的几个儿子不喜欢听这种话,尤其是世子,年纪比邓王妃还要大几岁,插口道:“家里的男人不是都在嘛,该怎么办就怎么办,等外面的战事结束,陛下自有安排,那个……邓粹,你有皇命在身,快去忙吧。”
邓粹找的就是世子,冲他点点头,先来到姐姐面前,“把库房钥匙给我。”
“干嘛?”王妃立刻警惕起来,对亲弟弟也不能完全放心。
“在你身上不安全。”邓粹说。
代王的几个儿子和年纪大些的十来个孙子拥上前,七嘴八舌喊道:“不能给!不能给!王家库房,外人不得涉足……”
他们的话适得其反,王妃再不犹豫,立刻从怀中取出一枚钥匙交给弟弟,“库房一共有三把钥匙……”
“我知道。”邓粹接到手中,转身面对代王的子孙,众多军士护在左右,将女眷隔开,王妃自知不是代王世子的对手,将重任交给弟弟,自己也退到一边。
“邓粹,你、你什么意思?趁火打劫吗?陛下就在城里,你竟然明抢!我们……”代王世子看了一眼手持刀枪的军士,心里没底,改口道:“我们去告御状。”
“对,告御状!”代王子孙之间颇多不合,这时却都支持世子。
“你的钥匙也交出来。”邓粹伸出手。
“休想!”代王世子双手捂腰,众多兄弟子侄将他护住,“想分财产,先让你姐姐给代王生个儿子——可惜,来不及了。”
这句话说到王妃的痛处,已经退到一边的王妃再次号啕大哭,嘴里喊着“代王你好狠心”,心里哭的却不是夫君。
邓粹也不废话,一挥手,命令军士动手,结果却没人动,众军士你瞧我我瞧你,都觉得自己不该参与代王的家事。
“听我的命令,出事了由我顶着,不听命令,即按军法处置。”邓粹厉声道。
军士们再不犹豫,刀枪冲前,步步紧逼,几步之后,代王子孙一哄而散,将世子一个人抛下。
“你们这些……以后分财产,没你们的份……”世子大怒。
四名军士收起腰刀,架起代王世子,不客气地搜身。
“反了,真是反了!去告御状,这就去!”代王世子一边挣扎,一边大吼,他的儿子向外跑去,邓粹看在眼里,也不阻挡。
第二枚钥匙拿到手,邓粹的目光转向代王的遗体。
连他的姐姐也觉得过头了,“弟弟,你可不要胡来,两枚钥匙够了,分财产的事情先不着急……”
“代王让我这么做的。”邓粹说,大步走到遗体前,伸手在代王怀里摸索。
大厅内外主仆上百人全都呆住了,王妃却是一喜,“代王说过把三枚钥匙都给你?”
代王世子已被松开,气急败坏地喊道:“不可能,父王绝不可能这么做!”
邓粹找到了一串钥匙,检查了一下,发现库房钥匙就在其中,转身对众人说:“代王意外而薨,但他毕竟是代王,守城有责,我这是替他行使职责,代王若是活着,也会同意我的做法。”
说罢,邓粹带领军士离开,钥匙在这里,库房却在王府。
从王妃到世子,众人无不茫然。
“邓粹这是什么意思?守城跟库房钥匙有什么关系?”代王世子问道。
王妃摇摇头,对这个弟弟她从来就拿不准。
一名老仆经验丰富些,这时道:“邓都尉……是要拿王府的财宝重赏守城将士吧?”
众人安静了一会,王妃突然再次号啕大哭,这回是真哭,撕心裂肺。
邓粹又命人叫来更多军士,直奔王府。
王府里已经没有多少守卫,邓粹带人畅通无阻,士兵们一箱接一箱往外搬东西,入手越沉心里越高兴。
邓粹监视了一会,又来到冠军侯夫人的住处。
大门紧闭,无人应声,邓粹就是在这里被抓的,那是一次冲动的计划,他自己也后悔,后悔当时准备得太仓促。
他在门口站了一会,大声道:“冠军侯的儿子我会养大,我还会派人去京城打听情况,如果婴儿有问题,或者他长大之后与冠军侯一点都不像——夫人请保重。”
邓粹转身离开,院子里的人吓得瑟瑟抖,连平恩侯夫人的脸色也变得惨白,匆匆走进卧室,向床上的崔昭问道:“三妹,跟姐姐说句实话,那真是……冠军侯的儿子吧?”
崔昭憔悴不堪,说话时有气无力,“我、我也不知道啊。我嫁过去……没几天,婴儿就被……就被送入宫中……”
婴儿再回来时,冠军侯已经死了,生母谭氏再未登门看望过儿子。
平恩侯夫人哑口无言,好好的一条妙计,竟然走到了这一步,她也无计可施了。
晋城北面临河、西部多山,东、南两边地势比较平坦,皇帝亲自守卫南城,大张旗帜,的确吸引了大多数匈奴人,可东城的压力也不小,尤其是城墙上有一处很大的缺口,虽经连夜修补,还是比较脆弱,匈奴人发现了这一点,连番进攻。
匈奴人攻城有两种重要手段。
一是恐吓,焚烧尸体、纵马驰骋、发出尖啸、轮番向城头射箭……能持续几个时辰,甚至几天几夜,胆小怯懦者,很快就会献城投降。
二是诱敌,经常放开一角,看似无人把守,其它方向则继续恐吓战术,意志薄弱者受不了诱惑,想出城趁机逃亡,可是无论跑得有多快,也甩不掉身后的追兵。
今天这两招都不好用,大楚皇帝骑马在城头来回驰骋,身后旗帜飘扬,鼓声一直没有中断,不仅吸引了大量箭矢,也激起了守军的斗志。
东城的守军都是代国本地士兵,已经击退匈奴人的一次进攻,箭矢、石块、铁球全都用上,最缺的就是一位主将。
邓粹快步登上城头,向外望去,匈奴人来得匆忙,又不擅长使用器械,硬攻不下,已经改变打法,一队队轮番前冲,城里一旦射箭投石,他们立刻撤退,目的就是要消耗楚军的器具,与此同时,利用人数上的优势,让守城一方不得休息。
邓粹命令将士停止射击,同时将代王积累多年的财宝箱子在城墙上一字摆放,盖子打开,露出里面的金银珠宝,一边走一边大声道:“保护陛下、守卫晋城,城内人人有责,代王家眷捐出全部财产——但不是给你们的,给城外的匈奴人。匈奴人贪财好利,见到金银必然来抢,到时候你们再给我射箭,射准一点,别再胡乱浪费。”
箱子里光芒闪烁,每一件都令人垂涎不已,不要说城外的匈奴人,守城士兵自己先心动了。
邓粹看出了大家的心意,抬高声音:“邓某以项上人头担保,守城之后,赏赐是代王财富的至少两倍,人人有份!”
众将士欢呼。
“让匈奴人看看,什么是挥金如土!”邓粹倒是大方,亲手拿起一块金子,用力向城外掷去。
晋城没有多大,护城河也不宽,匈奴人在对岸甚至能将箭射到城头,邓粹居高临下,金块落在了对岸。
既然是慷他人之慨,谁都不会客气,士兵们纷纷转身拿取财物,趁手的就直接扔出去,轻一点的挂在箭矢上射出去,重一些的以床弩发射,至于珊瑚一类的东西,不是被砸碎掰断,就是整个被推下去。
城外很快变得金光璀璨,尤其是正对城门的桥上,铺满了数不尽的财物。
匈奴人先是疑惑地远远观望,不久之后,蜂拥而上,全不管先后顺序,谁抢到就是谁的。
匈奴人骑术精湛,几乎不用减速,在马背上斜身一捞,必有一件珠宝到手。
可他也给城头的楚军提供了目标。
邓粹只遗憾两件事:代王的财物不够多,楚军的箭矢终有穷尽之时,但他不管,皇帝既然让他守城,他就要杀个痛快,一味死守,不合他的脾气。
东城外,匈奴人死伤惨重,南城他们也没有攻下,数千楚军在城头不停射箭,箭矢一直也没有耗光。
太阳西倾,匈奴人终于停止攻城,退到远处扎营,韩孺子登上城门楼遥望,注意到大批匈奴人正向西南方调动。
他猜想北军主力并未全军覆没,还剩下一支停在远方,吸引了匈奴人了注意。
这给了晋城一点喘息之机。
韩孺子稍稍松了口气,但他很清楚,接下来才是更大的考验:各地援军能否赶到,不仅取决于消息是否灵通,还要看天下的文臣武将对皇帝有多少认可。
这些人大都没见过皇帝,韩孺子只能寄希望于他们心中还有大楚。
第三百一十八章 谁人可用?
匈奴人突然停止了攻城,一夜无事,次日也没有重整旗鼓,好像已经认识到己方的短处,打算长久围城。
韩孺子总算能够踏实地小睡一会,可是醒来之后头晕脑胀,心里还在琢磨着睡觉前那件事,仿佛从未被睡眠打断。
谁能出城传旨,命令各地立即派兵救援晋城?韩孺子起床之后看到每一个人都会衡量一番。
张有才和泥鳅?不行,他们年纪太小,根本逃不出重重包围,而且无官无职,一个是普通太监,一个是渔村出来的少年,就算手里捧着圣旨和宝玺,也没人相信他们。
中司监刘介?他倒是在宫中任职多年,许多朝臣都认识他,忠诚也足够,可他逃不出重围。
孟娥?韩孺子对她已没有半点怀疑,以她的身手,或许有办法趁夜从匈奴人的营地中间潜出,可她的身份注定不会受到官员的信任,比张有才还不如。
东海王?胆子太小。
崔腾?根本不予考虑。
樊撞山?名声太响,任何时候出城都会引来大批匈奴人。
其他武将?正面冲锋的话,连樊撞山都未必能冲出重围,别人更没希望。
全体文臣?由他们当中的某人传旨最合乎大楚的规矩,但也恰恰是他们寸步难离晋城,韩孺子只是想了一下,就将他们全体排除。
城外还有一支北军,不知有多少人马?这时在做什么打算?能不能拖住匈奴人……
韩孺子想得头都疼了,对从昨天开始贴身保护他的孟娥笑道:“帝王之术?我现在只能让你看到帝王的无计可施。”
“我不是第一次看到陛下的这个样子。”
韩孺子笑了笑,即使是在宫里当傀儡的时候,他也有一点腾挪周旋的余地,从未像现在这样,四面都被堵死,唯一的希望是有奇迹发生,而这奇迹完全不受他的控制。
他先登城望了一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