孺子帝-第21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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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孺子迅速稳住身形,下令道:“通知城内,准备修补城墙。”
城墙坚持不了多久,城内有一支队伍,准备了大量土石,专门用来堵塞坏城。
夕阳西下,城外的进攻持续不断,他们不需要重新瞄准,只需一遍遍抛出石弹。
匈奴人几无伤亡,城内死伤却在逐渐增多,城墙也塌了两处,虽被及时堵住,但都是权宜之计,等到再多几处垮塌,神仙也补不上。
匈奴人胜券在握,不急于派兵进攻,点燃大量火把,将城外照得如同白昼,谁也别想趁乱逃走。
石弹仍在飞来,守城将士对它们已经麻木,各做各事,甚至不再抬头查看,也不互相交谈。
崔腾喃喃道:“咱们到底为什么要守城啊,还不如冲出去拼个你死我活。”
韩孺子双手按在城砖上,平淡地说:“死很容易,但是要让匈奴人知道杀死楚人并不容易、夺取大楚领地更不容易,这就是咱们唯一能做的事情。”
他还不知道,许许多多的楚人正为他而战斗。
第三百四十八章 互不知情
北有匈奴,南有叛军,柴悦面临着一个艰难的选择。
这支楚军的统帅是大将军崔宏,若在平时,崔宏断不会听从一名后辈的建议,这回不同,除了大将军印,他将几乎整支军队都交给了柴悦,任其安排,自己坐在旁边点头同意。
少数了解崔宏的人明白,大将军又要逃回京城,那里才是权力之源,只要崔家还想继续拥有权势,就必须在京城获得胜利。
柴悦不想那么多,京城对他来说乃是落魄之地,只有在军中,他才能得到梦寐以求的地位与尊严。
“这一战只能胜不能败,必须让匈奴人明白楚军实力犹存,才能与之谈判,换回皇帝。”柴悦并不了解塞外与晋城的情况,他的计划是匈奴人包围皇帝,楚军就反过来逼迫大单于。
可楚军在经过多次补充之后也只有七八万人,远远少于匈奴人,背后的叛军数量不多,与敌军配合,却也是一个心头大患。
腹背受敌,对任何一位将军来说,这都是一个左右为难的处境。
柴悦决定冒险。
“北方有劳房老将军看守,一天,我只需要一天。”
房大业点头,越是重要时刻,他越不愿说话,神情也越显阴郁,但他的承诺值得信任。
房大业统兵一万,沿山布置,多张旗帜,用来阻挡十万以上的匈奴人,柴悦则率领剩下的六七万人,全力进攻正在步步逼近的叛军,力争一天之内结束战斗,调头回来支援房大业。
这是一个极为冒险的计划,需要精细的配合,柴悦与房大业任何一方的失误,都会导致整支楚军的溃败。
柴悦没有立刻出击,排兵布阵看上去像是要与匈奴人决战,这是一般人的正常选择,可他早已派出大量斥候,严密监视着南方叛军的进展,还派出一支伏兵,准备堵住叛军的退路。
如他所料,叛军太不成熟,北上的途中小胜数次,再加上匈奴人的激励,以为此战必胜,因此贪功冒进,不像是来打仗,倒像是来拣战利品的,行军速度过快,队伍抻得比较长。
大单于发出通牒的第三天早晨,皇帝正在晋城向群臣敬酒,燕国之战提前开始,匈奴人首先发起进攻,楚军没有城墙,只有临时搭建的木栅,匈奴人不用攻城器具,纵马驰骋,楚军则以滚木擂石迎战。
柴悦开始派出一支支军队,一开始人数不多,只有几千人,显得楚军抽不出人手,用以迷惑叛军,将他们引入早已选中的狭窄地带。
一个多时辰以后,房大业挡住了匈奴人的两次冲锋,柴悦派出手中的全部将士,包围叛军,以乱箭射之——时间紧迫,柴悦不想留俘虏。
叛军为自大付出了惨重代价,被堵在一处狭长的山谷里,前后左右皆是楚军,尤其是两边的楚军,居高临下,万箭齐射,他们根本无从躲避。
房大业这边却颇为艰难,多处防线被匈奴人突破,他将残兵聚在一起,守在山岭上寸步不让,以吸引匈奴人继续进攻。
匈奴人这时犯下巨大错误,指挥作战的名王贵人一直没有看见岭后楚军的动向,以为岭上的楚军就是主力,冲破防线的匈奴士兵则急于抢夺人头和旗帜立功,根本没有在意其它事情。
房大业亲持弓矢,与士卒并肩作战,一直坚持到傍晚,身边只剩下千余人,矢石将近,楚军仍不肯退却或是投降。
直到这时,匈奴统帅才发现楚军数量不对。
柴悦的大军终于及时返回,虽然人马奔波整日,可是趁胜而归,远远地望见匈奴人,以及仍然耸立在山岭上的楚军旗帜,众将士的疲惫一扫而空,他们本应是防守一方,这时却变成了进攻者。
燕国之战将持续整整三天三夜,一条无名山岭,先后易手十余次,谁也无法完全守住,谁也不肯放弃。
同一天,塞外也发生了战斗。
再三权衡之后,大单于觉得塞外楚军滞留马邑城,不是最急迫的威胁,所以悄悄将匈奴主力转移到燕南之地,准备一举消灭崔宏的这一支楚军。
大单于不知道邓粹已经到了马邑城,就算知道也不会在意,在匈奴人的情报里,邓粹只是一名楚军逃兵,拐走了右贤王的姬妾,一路西进,不知躲进哪座楚城中去了,谁也不会想到这样一个人会是皇帝委任的楚军大将。
塞外楚军先到燕国,这一带的长城关卡被匈奴人由关内攻破并占据,原先的守军大都逃到马邑城,此刻就在邓粹军中。
匈奴没留下多少人守关,他们也不擅长、不喜欢守卫高墙,总觉得不如平坦的草原自由自在。
第一道关卡只用不到半个时辰就被夺回。
邓粹一下子意识到,自己拣了一个大便宜,只要胆子够大,还能接着拣。
让邓粹制定一项无懈可击的进攻或是防守计划,他做不到,所以每到这种时候他都找借口睡大觉,将具体事务交给麾下的将官,可是论到分析大势、当机立断,他有着近乎完美的敏锐直觉,好像冥冥之中有神灵相助。
邓粹立刻下令,全部楚军无需保持队形,全速前进,以抢占关卡的多少论功,而且不准强攻,最多花费一个时辰,攻不下来就放弃。
皇帝在晋城、柴悦在燕南与匈奴人苦战之时,邓粹的军队却如脱缰野马一般,在关内、关外两线并进,抢夺那些被匈奴人占据的长城关口。
邓粹其实失去了一个机会,为了全歼燕南楚军,大单于调动了关内的一多半匈奴军队,从马邑城到晋城之间,只有少量匈奴军队驻守,塞外楚军完全能够长驱进入,直奔晋城救驾。
但在当时,没人了解这些情况:楚军不知道匈奴人南调,匈奴人也不知道塞外楚军东进。
少数发现异常的斥候,此刻正在路上狂奔,传递的消息一开始根本无人相信。
消息最不灵通的人,正是被围困的晋城军民。
匈奴人的抛石攻势持续到后半夜,晋城南墙已是残破不堪,守城士兵伤亡太大,只能退至城下。
皇帝也离开城头,与普通士兵一样,在马上吃了几口干粮,准备进行最后的决战。
城外是匈奴人的地盘,楚军不打算出城,而是要在城内展开巷战。
老弱妇孺都被送到城墙完整的北城,楚军将士在北城的街道上排列,除了少数将领,大部分人步行,马匹以及牛羊都被安排在前方,当作城内的第一道防线。
楚军被分成两部,东部由樊撞山指挥,西部归皇帝,蔡兴海交出指挥之责,带领仅存的数百名宿卫军保护皇帝。
凌晨时分最黑的一刻,匈奴人确认晋城已破,结束抛石,派兵进城。
匈奴人顺利过桥,迅速整理城墙各处缺口的乱石,随后一拥而入。
他们遭遇的第一拨“敌人”不是人,而是一群被尾巴上的火把惊到的发疯牛马。
匈奴人受到冲击,一时间大乱,攻势受挫,可是没多久,他们就重整队伍,像一条条长蛇钻进蜂巢。
晋城并非大城,街道没有多宽,堆积了大量的土石砖瓦,骑兵和弓弩的优势在此荡然无存,匈奴人只能下马,一步一步地与楚军争夺路段。
巷战持续了一个时辰,天已大亮,匈奴人进展缓慢,于是换了打法,开始放火。
晋城没剩下多少房屋,尤其是南城,几乎都被拆除,给城内的器具腾地方,给守城提供土石,只留下一段段参差不齐的墙壁,令马匹无法随意奔跑。
可火还是烧起来了。
楚军居然趁机发起一次反击,将放火的匈奴人撵到城边,随后就地取材,用堆积在路边的泥土扑灭各处明火。
城内的五具攻城器全是木制,体积庞大,无法移动,烧起来之后也很难扑灭,只能任其燃烧。
火焰冲天,城外的匈奴人大受鼓舞,再度入城,将楚军一步步逼退。
韩孺子早已下马,在街上跑来跑去,这时候命令不重要了,皇帝本身就是激励士气的最重要手段,他身边的人大都跟丢了,只剩下张有才和蔡兴海等几名太监,其他人都在与将士们一块战斗,连孟娥等侍卫也不例外。
没人问皇帝为什么要守这座城,连皇帝自己也不想,所有人都进入一种近乎无意识的癫狂状态,就是不肯退让,也不肯投降。
韩孺子觉得不需要再跑来跑去了,他还一直没跟敌人直接接触,是时候加入战斗了,于是对张有才说:“你留在后面。”
张有才也拎着一口刀,一个劲儿地摇头。
“你打不了仗,如果我受伤了,还需要你的照顾呢。”
张有才这才勉强点头,与另外两名太监留下待命。
韩孺子向蔡兴海笑道:“又是巷战,还记得皇宫里那一次吗?”
蔡兴海当然记得,当时他带着皇帝在长巷中逃亡,身后是十几名江湖客追赶,正是在那之后,他对皇帝死心塌地,于是哈哈大笑道:“场面更大,而且我的腿没有受伤,可以尽情杀一次啦。”
两人争抢着向前跑去,张有才等人跟在后面,不让皇帝离开自己的视线。
前方的楚军士兵越来越多,偶尔有冷箭从头顶掠过,所有看到皇帝的人都跟在后面,大声叫喊。
一群士兵堵塞了街道,正与匈奴人缠斗,韩孺子与蔡兴海只能一步步往前挤,前后左右都是人,唯独看不到敌人,但他们知道,敌人就在十几步之外。
每一步都那么艰难,突然间,前方宽松一些,韩孺子加快脚步,其他人也加快脚步,刀枪乱晃,他还是没看到敌人。
足足跑出百步之后,皇帝以及大量楚军士兵才恍然明白过来,匈奴人居然在撤退。
第三百四十九章 城头眺望
匈奴人的号角声繁复多变,楚人听不懂,匈奴人却都明白其中的含义,于是他们退却了,有条不紊,像是打累了,决定休息一会,完全不顾及敌人的反应与感受。
楚军将士追到城墙缺口,自觉止步,茫然望着远去的烟尘,回头再看半座废城,恍如梦中,没有欢呼,也没有询问,担心这样的场景转眼就将消失,匈奴人又会转身发起更强大的攻势。
韩孺子还是没有跟敌人接触上,心中也是一片茫然,手持长枪,在蔡兴海的保护下挤过人群,站在众人之前,突然转身,下令道:“将士灭火,北城百姓,还能行走者都来修补城墙,街上的障碍不要动。”
即使是出自皇帝本人,一道命令也不会自动执行,蔡兴海立刻命士兵找来将官与军吏,迅速传达圣旨。
没人觉得战斗已经结束,因此也没人敢松懈,城中的火没剩多少,将士们扑灭之后就地休息,军吏对命令分解得更细致一些,分出一部分妇女做饭,这时正好拿来供应士兵。
修补城墙花的时间比较长,午时已过,才勉强堵住各处缺口,但是经不起冲撞,稍具其形,稳定军心而已。
太监与侍卫重新聚在皇帝身边。
武功高强的侍卫的确不适合这种人数众多的混战,伤亡惨重,只剩下十余人,身上还都挂彩,王赫的伤势尤其严重,见到皇帝,直接倒下,被士兵抬到后方养伤。
孟娥也受了伤,不算严重,她那些暗中进攻的招数全都用不上,关键时刻,全靠着身体轻捷,才躲过一次又一次的致命危险。
除了蔡兴海,太监们大都没有参战,韩孺子将刘介等人派去后方,指挥百姓照顾伤者。
代王府只剩下一半,剩下的屋子也都摇摇欲坠,唯一安全的地方是前院,韩孺子就在这里召见群臣。
一多半武将来不了,不是战死,就是受伤太重,樊撞山为自己的勇猛付出了代价,身被十几创,迄今昏迷不醒,韩孺子重新任命将官,从幸存的权贵子弟当中提拔数十人,分头接管城中不同区域,准备迎接下一次死战。
文官的伤亡更加惨重,大家都以为这是最后一战,因此奋勇向前,倒在了街巷上,刑吏张镜即是其中之一,虽然皇帝对他从未给予完全的信任,他还是尽忠而亡。
这一回没有山呼万岁,没有出谋划策,众人默默地来,默默地接旨,默默地服从,倒不是对皇帝有想法,而是不敢抱有任何态度——没人愿意总想着死亡,也没人愿意乐极生悲,干脆什么不想。
韩孺子亲自安排了一切,他必须想,而且还要深入地想。
匈奴人究竟为什么退兵?
崔腾这回冲到了第一线,受了重伤,也被送到后方,东海王全身脏兮兮地跑来见皇帝,手里拿着长枪,以卫兵的姿态站在皇帝身后,等众将离开,他问:“匈奴……怎么不打了?”
韩孺子摇摇头,“去看看。”
东海王与几名侍卫跟随,路上,东海王小声为自己辩解:“我参战了,被堵到一座空院子里,天黑,绕了好一会,我还刺中一名匈奴人……”
韩孺子冲他笑笑,“不错,朕连一个匈奴人都没碰着。”
东海王长出一口气,也笑了笑。
在一场必败、必亡的战斗中,谁都有权利胆怯退缩,韩孺子不会埋怨任何人。
一行人登上一段相对完整的城墙,正在修补缺口的百姓停下手中的活儿,向皇帝下跪,高呼万岁,作为被保护者,他们对敌人的感受不那么直接,心中的希望也就更多一些,许多人以为皇帝刚刚打了一场胜仗。
士兵在休息,城头空无一人,只有早先树立的旗帜还在迎风飘扬。
匈奴人没有退得太远,仍守在攻城器附近,韩孺子看不清他们的神情,只是觉得对方似乎有些犹豫。
“啊……他们在等什么?”东海王擦去额上的汗珠,将长枪靠在城墙上,“究竟在等什么?”
没人能回答他的问题。
城中的将官接连登城报告情况,百姓已经退回北城,士兵们休息得差不多,又可以作战了,只是数量比较少,恐怕没法守卫所有街道,有人建议堵死一些道路,只留几条,以保证兵力集中。
韩孺子同意。
每个人都忍不住向城外望一眼,心里怀着与东海王一样的疑惑,只是不敢问出来。
“匈奴人的头领在商量什么。”韩孺子喃喃道,只有这才能解释匈奴士兵的犹豫不决。
“是啊,商量什么?”东海王只觉得手心湿漉漉的,心里像是猫抓一样难受。“我猜……我猜……”
他不用猜了,匈奴士兵像波浪一样涌动,却没有发起进攻,而是让开一条通道,一队匈奴人迅速向晋城驰来,像是一群使者。
那真是使者,而且是大楚的使者。
大楚向匈奴派出好几拨使者,其中一拨来自晋城,乔万夫等人离城之后一直没有传来消息,京城的使者冯举甚至没在匈奴人那边见过他。
乔万夫终于来见皇帝,独自一人,身后全是匈奴士兵。
城南的护城河大部分被匈奴人填死,乔万夫远远望见城头有人,向这边跑来,待确信那就是皇帝本人之后,他从马上滚落,趴在地上磕头,然后起身向前,觉得距离差不多了,大声道:“大单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