孺子帝-第23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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晁鲸敷衍地往回推,一小包金子两人谁也不接,谁也不松手。
“南直劲怎么办?中书省就不管他了?”
“触犯龙颜乃是不赦之罪,南直劲自找的,怨不得别人,我们能有什么办法?陛下怎么处置,我们都无二话。”
晁鲸完全糊涂了,下意识地仍与中书令互相推让,嘴里却不知该说什么。
“那个……”中书令显得非常尴尬,“那个……晁将军,之前那箱金子……”
“怎么了?”晁鲸立刻警觉,手也不推了,牢牢抓住那一小包金子。
中书令更显尴尬,“我在想……不不,中书省的同僚们委托我问一声,那些金子……还在晁将军手中没送出去吧?”
晁鲸毕竟年轻,经验不够丰富,马上道:“当然还在,我不是说过嘛,那箱金子打点看门太监都不够。”
中书令长舒一口气,收回双手,将小包金子留在晁将军手中,“那就好,既然南直劲不需要搭救了,金子……是不是能还给我们?不急啊,也不用晁将军亲自动手,我派人来,什么时候方便?今晚行吗?那就明天晚上吧,明天,二更之前,我派人来。那个,我先走了,晁将军留步,留步。”
中书令笑呵呵地走了,留下晁将军目瞪口呆地站在那里。
等客人走出房门,晁鲸才反应过来,恼怒地将小包金子扔在地上,迈步向外跑去,不是要追中书令,而是要去见皇帝,他已坠在云里雾里,弄不清究竟发生了什么。
出门不一会,晁鲸又折返回来,拣起地上的小包金子,塞入怀中,这毕竟是钱,不能乱扔。
晁鲸的住处就是倦侯府的一座小跨院,对外有门,与府里本也相通,但是为了安全,里面的门被封死了,晁鲸得在外面绕半圈才能进府。
在路上奔跑的时候,晁鲸看到了中书令的轿子,一气之下追了上去,脚步不停,也不说话,掏出小包金子从窗帘扔了进去。
轿内哎呦一声,等中书令捂额探头出来观望时,晁将军已经跑远了,轿夫茫然失措,不敢问,抬轿正常前行。
晁鲸一路跑到倦侯府大门前,被守卫拦住了。
“咦,五哥,是我啊,不认得了?”
卫兵不肯让路,“认得,那也不行,上头刚刚传令,从今天开始,所有人都得凭腰牌进府,谁也不能例外。”
“什么腰牌?”
“你是咱们宿卫营的士兵,去找蔡将军。”
晁鲸只能跑到隔壁府中找蔡兴海拿腰牌,蔡兴海一看到他进来,就将一枚玉制的腰牌递过去,“腰牌一人一枚,丢了不补,今后进不了倦侯府别来找我。”
晁鲸接过腰牌,小心地收起来,“出什么事了?以前凭脸就能进府,现在要看腰牌了。”
“没什么事,谨慎一点没坏处,陛下的安全比一切都重要。”
晁鲸点点头,想起自己有事要见皇帝,转身撒腿就跑,蔡兴海在后面直摇头。
晁鲸毛躁了一些,人却不笨,很快就看出绝非“没什么事”,办腰牌的士兵排成了长队,他刚才算是特例,已经领到腰牌的士兵出来之后排列成队,再由军官带领出门。
若在平时,晁鲸一定要问个明白,今天却没有时间,一路又跑回倦侯府,气喘吁吁地向卫兵晃晃腰牌,获准进入,过二门、三门时还要重新出示,那些卫兵先看脸再看腰牌,个个神情严肃,都跟不认识他一样。
庭院里却没有紧张气氛,还是那几名熟悉的太监守在厅外,除了提醒晁鲸不要乱跑,没做别的表示,更没看他的腰牌。
现在是下午,皇帝肯定正和一群人商议正事,晁鲸识趣地等在外面,他做不到太监那样一站就是几个时辰,等了一会,席地坐在台阶上,望着院子中间正在凋零的高大槐树,突然感觉有点冷,突然又有点后悔,不该将那一小包金子扔还给中书令。
厅里声音高涨,晁鲸听得出来,里面的人议论得很热烈,皇帝很有可能找到了合适的水军大将。
“我也应该学点什么。”晁鲸喃喃道,读书写字立刻就被否决,他更喜欢当将军,而且是指挥整支军队的大将,威风凛凛,“还能抢匈奴女人做老婆……”他嘿嘿笑了两声,心中已有“抢夺”目标。
今天的议事结束得比较早,天还没黑,厅里的人陆续告退,大部分晁鲸都认得,还是东海王、崔腾那些人,只有几位武将是新面孔,一边走一边争论,但是神采飞扬,个个都很得意,显然蒙获圣恩,极为感激。
晁鲸看着他们一个个离去,似有深意地点点头。
太监宣晁鲸见驾,晁鲸立刻跳起来,小跑着进入正厅,后面的太监叫道:“书房,陛下在书房,你急什么啊?”
“陛下什么时候出去的?我怎么没看到?”晁鲸一边问一边出厅,跑向后书房。
皇帝又在看书,晁鲸佩服得五体投地,除非刀架在脖子上,他一行字也看不进去。
韩孺子看完一卷,放下书籍,说:“你刚才看到那几位将军时频频点头,想必是觉得他们不错吧?”
“嗯,又高又壮,皮肤晒得比我还黑,一看就是真能打仗的将军,可我觉得陛下未必对他们满意。”
韩孺子笑道:“你能猜出朕的心事?”
“猜不到,可我知道陛下的喜好。像柴悦、房大业、邓粹这些能做大将的人,哪个不是自信满满?谁也没说跟陛下见一面就兴高采烈的,那几位,架势是有了,可是显得太高兴了一些,不够沉稳,在陛下心目中只怕难称大将,顶多……算是樊将军那样的人吧,可是又不如樊将军高大威猛。”
韩孺子真的惊讶了,“你这小子……你这番话拿出去能卖个好价钱。”
“陛下真会开玩笑,谁买这玩意儿啊?”晁鲸笑道,一点没明白皇帝的意思。
韩孺子也不解释,说:“不管怎样,对外面口风一定要严,不得随意泄露朕的任何事情。”
“那是当然,蔡将军早就提醒过我们,就算都是陛下身边的人,也不准彼此谈论陛下的事,对外人更不行,他说这是最基本的规矩,他若是听到谁乱嚼舌头,立刻革除,永不录用。”
蔡兴海是太监,在宫里待过很长时间,懂得比较多。
韩孺子点点头,“中书省的金子送到你那里了?”
晁鲸这才想起自己为何急急忙忙地赶来,一拍脑门,“怪事一桩,中书令不仅没拿来金子,还要将从前的金子要回去,还向我哭穷。”
听完晁鲸的讲述,韩孺子陷入沉思,中书省一定是察觉到了什么,才会突然收手,回想起来,这几天他什么都没做,唯一可能泄露想法的举动,就是昨天傍晚时分批复的那份奏章。
中书省通过吏部尚书送上来奏章,希望将南直劲除名,韩孺子当时做了批复,要宰相提出处置意见。
“去把今天的奏章都拿来。”韩孺子命令道,下午聊得比较热闹,好多奏章他还没来得阅览。
晁鲸动作快,没一会工夫就和两名太监捧来几摞奏章,全堆在书桌上。
韩孺子一份份查阅,终于第二摞奏章的偏下层找到了那份奏章,他的批复还在,后面又附上一张纸,上面写着宰相申明志的建议。
申明志严厉斥责了南直劲的鲁莽,认为他不配再做中书舍人,可撞碎水晶瓶毕竟不是重罪,没必要除名,念他是多年老吏,可调去城门夜间值守,以观后效。
韩孺子放下奏章,无人可以商议,只能自己沉思默想,良久之后,他说:“召中书舍人南直劲。”
自从南直劲被扣押在倦侯府里,这还是皇帝第一次要见他。
太监去传旨,晁鲸忍不住问道:“陛下看明白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了吗?”
韩孺子点点头,没有回答,也没让晁鲸离开。
看过宰相的建议之后,韩孺子得出结论,申明志对南直劲一无所知,让中书省官员突然改变主意的只能是南直劲本人,一切的关键都在这名老吏身上。
第三百八十二章 了解皇帝
南直劲来过好几次倦侯府,可以说是离皇帝最近的人之一,当他将一摞奏章放在桌上的时候,与皇帝真的只有咫尺之遥,向前弯下腰,伸手就能碰到。
可两人却几乎没怎么见过面,每次他来的时候,都低头看脚,凭着惊鸿一瞥确定位置,然后准确地到达,放下奏章,一步不差地退出房间。
皇帝更不抬头,好像那些奏章是自己在桌子上冒出来的。
皇帝身边的人太多,来来往往,韩孺子若是每个人都关注一下,这一天不用做别的事情了,他早已学会视而不见。
水晶瓶打碎的时候,两人互视过一眼,直到现在,才算是正式见面。
南直劲只是被软禁,没受什么苦,一进屋立刻跪下,膝行向前,口称“罪臣”,在礼节上一点也不含糊。
小吏跪在地上,皇帝坐在书桌后面,表面上天差地别,实际上却是势均力敌,皇帝甚至要稍弱一些,因为他是进攻者,而他还没有找到明显的漏洞。
太监与侍卫全都退下,只有晁鲸留下,站在一边静静地观看君臣二人,从始至终一句话不说,对他来说,这是一场费解的戏。
对大臣来说,这是罕见的待遇,就算是宰相也不能经常遇到,南直劲不能不意外,抬头看了一眼,又迅速低下头。
韩孺子盯着那块后背看了好一会,那是顺从,也是拒绝,他忍不住想,在所有向皇帝低下的头颅下面,隐藏着多少张不肯屈服的面孔。
“平身。”他说。
“罪臣不敢。”南直劲以额触地。
“朕还没有宣布你有罪,你凭什么自称‘罪臣’?”
“罪臣……微臣撞碎太祖传下来的水晶瓶,罪该万死。”
“你是中书省老吏,想必熟悉我大楚的律法,哪一条规定这是‘万死’之罪?”
南直劲哑口无言,而且摸不着头脑,本来是抱着必死之心来见皇帝的,怎么变成了自己求死、皇帝开脱?
南直劲慢慢起身,仍然垂手低头,“微臣……糊涂,请陛下降罪。”
“你特别想要一条罪名吗?”
南直劲又被噎住,“我……微臣当然……微臣的确撞碎了水晶瓶,陛下又将微臣留在府内,微臣因此以为……有罪。”
“你现在既不是‘有罪’,也不是‘无罪’,南直劲,你先回答朕的几个问题。”
“是,陛下,微臣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好一个‘知无不言、言无不尽’。”韩孺子轻笑一声,对臣子来说这是一句顺口而出的套话,他却要追究其真实含义。
南直劲的头垂得更低一些,突然发现自己还不如跪着自在。
韩孺子想了一会,开口道:“海上群盗肆虐,为害已久,朕欲剿除,还沿海百姓一片太平,眼下有三位将军可选,朕犹豫未决,请你参谋一下。”
南直劲抬头看向皇帝,更糊涂了,皇帝正在看桌上一字排开的三份文书,看上去可不像是在开玩笑。
“微臣……”
“嗯?朕还没说这三位将军是谁,你就有想法了?”
“微臣不懂行伍之事,不敢妄言。”
“那你懂什么?擅长什么?”
“微臣……比较擅长找错字。”
“你就凭这个当上中书舍人?朕要找中书监、中书令问问,他们天天都在忙些什么?”
谦虚是不行的,南直劲只得道:“中书省乃奏章上传下达的枢纽,微臣与其他同僚一样,熟悉各类公文,能够迅速挑出问题,或退回、或修改,保证送至陛下与宰相面前的公文合乎规范。”
“嗯,这才像个样子。你就从中书舍人的角度给朕参谋一下。”
“是,陛下。”南直劲发现还是老老实实地顺着皇帝的心意说话为妙。
“第一位,狄开,南越郡水军都尉,为将多年,今年五十有三,颇通水战,曾与海盗三战,每战皆胜,先后斩首总共一百六十七级,获船十七艘。你觉得怎么样?”
南直劲稍一沉吟,“那上面有说俘虏多少?”
“没有。”
“地方上不会少录此项,没有提及,那就是没有俘虏,这或者说明海盗顽抗,不愿投降,或者说明这位狄将军嗜杀。”
“嗯,第二位,燕朋师,来自东海国,二十有五,步军都尉,曾参与几个月前的平乱之战,独率一船,入海数百里,击破敌舟二十几艘,杀敌三百余人,俘虏一百七十四人,现任督造将军,监督东海国造船,前日奉旨进京。”
“燕朋师……与东海国相燕康有关系吧?”
“父子。”
“孤军深入,其功缺少友军佐证,亲父荐子,难免夸大其辞,微臣以为该做更多调查。”
“好。第三位,赖冰文,三十八岁,原齐国、现临淄国都尉,叛乱之时,以三百人独守临海一座军镇,退敌十五次,令海盗不得登陆,只能绕行它处,这上面说他曾是文臣,武帝时投笔从戎,迄今十四年。”
“微臣记得此人,赖都尉想必写过疏策吧?”
“平海盗策,这三人都写了,赖冰文被兵部评为一等,朕也以为如此。这些疏策就是你送来的。”
“微臣只看格式是否合乎规范、文字是否有错漏,对内容不甚上心。”
中书省掌管公文来往,该记的记、该忘的忘,这也是一种本事,至于皇帝信不信,就是另一回事了。
韩孺子笑道:“对这位赖冰文,你怎么看?”
“武帝后期四海晏平,外无强敌,内无大盗,赖都尉在那时选择投笔从戎,必有特殊原因,微臣建议陛下先查清楚。”
“你既然记得赖冰文这个人,不记得他当时为何弃文从武、远离京城吗?”
“微臣不记得,微臣天性喜静,平时不爱与人交往,对朝中大事小情极少了解,只对名字有点印象。”
皇帝很满意,抬手道:“瞧,这就是朕所需要的:判断一名将军合不合格,未必非得看他的军功,一名合格的中书省官吏,也能给朕极好的参谋,比如你南直劲,比如之前的赵若素。”
拐了一个大弯,皇帝终于触及到了正题。
韩孺子当然不是随便拐弯抹角,对这三人他觉得都不错,但也都不是完全满意,真的需要一些外人的建议,南直劲刚才那些分析,对他颇有启发。
南直劲心中却是一震,差点又要跪下,沉默了一会,说:“赵若素虽然年轻些,但是见解独到,比微臣更适合参谋政务。”
“可惜,这么优秀的一位中书舍人,先是辞官不做,随后消失不见,朕百思不得其解,难道朕做错了什么,以至于天下英俊纷纷远遁?”
南直劲没坚持住,再次跪下,皇帝命他平身,他只好又站起来,“微臣愚见,以为赵若素失踪必有其它原因,绝非躲避陛下?”
“这样就好。你和赵若素同在中书省为臣,应该比较熟悉,你觉得他还会再回来吗?”
“微臣……不知……”
韩孺子没有发怒,但是端正颜色,“你刚才说自己不了解朝中的大事小情,可你了解大楚吗?”
南直劲面露困惑,没明白皇帝的意思。
“匈奴攻入关内,百年所罕见,先不管西方是否真有强敌,匈奴就是大楚眼下最大的威胁,虽说达成和议,但是双方互不信任,要不了多久,匈奴大军又会卷土重来,你觉得大楚有能力御敌于国门之外吗?”
“有陛下在……”
“不不,从你中书舍人的经验来看待这个威胁,你在武帝时就已在中书省任职,正好做个比较。”
南直劲想了好一会,“微臣记得,武帝二十三年,北疆来的奏章络绎不绝,占据了全部奏章的将近一半,内容尽是建城、驻兵、水草、马匹等事,两年之后,楚军大破匈奴,终武帝一朝,再无败绩。如今来自北疆的奏章大为减少,内容则多是修城、弃城、用度不足等事,微臣不敢断言,但是有备方能无患,大楚现在的准备……似乎不太充足。”
“原因何在?”皇帝追问。
“官库空虚、内患繁多,无力支援北疆。”
“这正是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