孺子帝-第25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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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臣们陆续起身,对皇帝的到来实在太意外,不知该做怎样的反应,申明志突然想起自己是宰相,别的时候可以置身事外,唯独现在这种情况下,必须挺身而出,不可落于人后,急忙道:“陛下康复,实乃大喜,臣等恭贺陛下,陛下万岁、万万岁。”
群臣终于反应过来,齐呼万岁,又都跪下,至于韩稠,趴在地上一直没站起来。
这回是张有才开口,请群臣起身。
韩稠还是站不起来,他想表现得跟众人一样,实在是力不从心。
张有才道:“韩宗正,陛下赐你平身。”
“见到陛下安康,臣、臣激动万分,站、站不起来。”
等了一会,有人一左一右将宗正卿大人扶起来,韩稠看了一眼,身体瘫成一堆烂泥,扶他的人分明是两名北军士兵,虽然没有携带兵器,但是神情严肃,铁甲坚硬,像刑具一样将他夹在中间。
其他大臣也都惴惴不安,同玄殿内出现普通士兵,这种事可一点也不普通。
韩孺子没有力气发怒,也不想发怒,开口道:“朕召诸卿前来,一是宣告朕已康复,从今日起亲政,二是这些天积累的事务不少,不能继续耽搁,今日务必解决。”
“第一件事是云梦泽剿匪,不可再任群匪挣扎、反扑咬人,特任命东海国黄普公为左路将军、邵克俭为右路将军,共同剿匪靖民。”
兵部尚书蒋巨英立刻应命,心里却一片茫然,邵克俭是朝廷正式委派的剿匪将军,前往云梦泽已有一段时间,只是不知“黄普公”是哪支军中的将领,好在有“东海国”三字,事后打听即可,用不着向皇帝询问。
“第二件事,刺驾与他人无关,大将军府、倦侯府的围禁立即解除,迎皇后回官,玄衣使者金纯忠与京兆尹府、刑部共审刺客同党。”
这一件事涉及刑部、皇宫、京兆尹府多个衙门,相关大臣与太监一一领命。
“第三件事,朕幼时读书少,常以为憾,希望尽快弥补,国子监祭酒瞿子晰,天下名儒,贯通经典,可为帝师。”
吏部与礼部领命。
“第四件事,治天下先治官,吏治不畅,天下不正,御史台久失掌印之官,任命吏部尚书冯举为左察御史,监察京官,兼领吏部,待有合适人选之后,再议。”
冯举立刻跪下,磕头谢恩,对他来说这是一次关键的调任,品级虽未提升,地位却更高、前途也更光明。
宰相申明志垂头不语,神情僵硬,任命将军就算了,升贬三品以上的高官历来是宰相提出建议,皇帝据此决断,可他还没有上交奏章,皇帝就直接任命帝师与左察御史,分明是在架空宰相。
可他摸不清皇帝的底细,被北军士兵架着的韩稠更让他心神不宁,不敢当众维护自己的权力。
韩孺子任命的官员不至这些,一个个说起,从京城到外地郡守、国相,多达十五人,吏部尚书冯举刚刚获任左察御史,自己的目标已然达成,对其它任命毫无异议,连称“遵旨”,只怕答应得不够热忱。
接着是减税减赋、停建土木,户部、工部对此负责,还有审核冤狱、明春的大祭、河道疏通、驿站规划等诸多事宜,同玄殿里的大臣几乎都有任务,连宗正卿韩稠也不例外,他要加紧准备大祭事宜,安排好陆续进京朝请的各地宗室子弟。
韩稠带着哭腔领命,想要跪下谢恩,却被两名士兵牢牢架住,动不得分毫。
刚刚康复的皇帝一下子解决了按正常程序需要三五个月才完成的事务,若在平时,总会有大臣站出来,声明朝廷大事不可急躁、务求稳妥一类的话,今天却只闻“遵旨”之声,并无半句反对。
在朝廷上,皇帝是一方,大臣是另一方,无论私交如何,面对皇帝的时候,群臣视宰相为首,宰相的一个眼神、一句暗示,立刻会得到相应大臣的配合,今天却是宰相申明志沉默在先,其他大臣当然不做出头鸟。
事实上,同玄殿上,宰相是唯一没有领到具体旨意的大臣。
皇帝足足布置了半个时辰,呼吸越显粗重,显然体力不支,于是宣布散朝,唯独留下宰相。
大臣们鱼贯而出,都找机会瞥一眼申明志,觉得他会是一个短命宰相。
申明志还没有认输,等同玄殿只剩他与皇帝,还有几名太监时,他侧身要跪下,却被皇帝阻止。
“申相一直沉默,是对朕的安排有异议吗?”
“臣不敢,臣只是略有不解。”
“请说。”
张有才上前,轻轻扶住皇帝。
“陛下所布诸事,皆经过沉思熟虑,臣并无异议,可其中一些事项,应该说是大部分事项,似乎该由宰相府转达。陛下亲颁旨意,当然没有问题,臣只是心存疑惑,不知今后宰相府该做些什么。”
韩孺子缓步走到宰相面前,脚步轻得像是在飘浮,“申大人觉得自己这个宰相当得如何?”
申明志后退一步,躬身道:“臣扪心自问,治吏理民皆不如前代诸贤相,唯有上承圣意、下抚众臣,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在勤勉谨慎上或可塞责,能与前贤相比。”
“嗯,申相的确是够谨慎的。”韩孺子点点头,向张有才示意。
张有才从怀中取出一卷纸,递给申明志。
申明志没接,惊讶地问:“这是……”
张有才道:“这是御马监提督容化民的供状,说了宰相大人不少好话,尤其是大人如何谨慎的事。”
申明志脸色骤变,还是没接那卷纸,向皇帝躬身道:“请陛下休听谗言,容臣解释……”
“朕明白,你是宰相,当然要关心朕的状况,朕这些天一直昏迷,太后出于母子之情,不肯对外透露消息,申相急于稳定朝纲,迫不得已才向内臣打听消息,是不是这样?”
如果让申明志来说,自然是另一套话,但意思与此差不多,他张嘴愣了一会,“陛下明察,臣忠心侍君、尽心报国,容提督虽然坏了规矩,但也是出于一片好心,并无不轨之意。”
张有才笑道:“虽然我识字不多,可也能看懂大概,容提督的说法与宰相可不太一样,他说自己受某位大臣指使,故意接近宰相、讨好宰相,表面上传递宫中的消息,实则是揣摩宰相的心意、打探宰相的消息。”
申明志脸色再次骤变,这回是尴尬与愤怒,伸手要接供状,手指刚一触到纸又缩了回来,他绝不能让自己陷入具体事情的争执当中,他的对手不是容化民,而是皇帝,一旦有争执,自己必败无疑,无数大臣已留下教训,这种时候只能以退为进。
“臣行止无状,有愧皇恩,甘愿认罪伏法,任凭陛下处置。”话是这么说,申明志却没有下跪,保持最后一点尊严以及反转的可能。
韩孺子缓缓道:“朕不怪罪宰相。容化民身为内臣,出卖宫中秘事以交结外臣,才是罪不容赦。他的供状牵连了一些大臣,真假虚实难以确认,申相可愿替朕查清真相?”
申明志又一次愣住,更不明白皇帝的用意了,“陛下……”
“天下多事、朝廷疲敝,朕不愿再起事端,此案能小则小,严惩首恶即可,不必株连。”
申明志脸色苍白,几十岁的老臣,站在年轻的皇帝面前,却自觉像是不经事的孩子。
皇帝伸手搭在宰相的肩上,这只手软弱无力,轻如羽毛,申明志却觉得有千斤压身,不由自主地慢慢跪下,“陛下垂怜老臣,臣却愧对于心……”
韩孺子收回手掌,“秉公执法,不偏不倚,申相或凭此案名留史册。”
申明志抬头看向皇帝,突然明白了一切,叩首道:“臣已年老,陈疾缠身,早已难当重任,如今陛下康复,臣请交出相印,乞命还乡。”
“总得先查清此案。”韩孺子轻轻叹息一声,转身向外走去,张有才等人紧随左右。
申明志孤零零地跪在大殿里,心里清楚得很,他的宰相当到头了,这还不算,如果想要全身而退,必须帮皇帝一个忙,毫无瑕疵地拿下韩稠。
“遵旨!陛下!”申明志对着皇帝的背影大声喊道,声音在空荡荡的殿内来回传响。
殿外虽然寒冷,却是阳光明媚,韩孺子深吸一口气,倍觉振奋。
张有才却不太满意,小声道:“便宜宰相了。”
“皇帝不报私仇。”韩孺子望向远方,“因为皇帝没有私仇。”
张有才没听懂,也没追问,皇帝能说出这样的话,表明是真的痊愈了。
半个时辰之后,皇后崔小君被迎回宫内,韩孺子对她说的第一句话是:“抱歉,这些天让皇后受苦了。”
同一时间,韩稠回到宗正府,心神不宁地向下属做了一些日常安排,一队差人不请自入,将大小官吏推开,直奔宗正卿大人。
带队者是景耀,无巧不巧,也说了一句话:“抱歉,要让宗正卿大人受苦了。”
第四百二十二章 仆人与将军
黄普公四十多岁,身材矮壮敦实,脸上印满了沧桑,大概是在外面风吹日晒得久了,双眼总是不自觉地眯起来,显得很老实,也有几分深藏不露,能看出后者的人很少。
他不爱说话,主人有吩咐,他嗯嗯以对,从不多问,却总能准确理解主人的意图,同府的仆人在一起闲聊,他不避让,也不参与,似乎听得很认真,但是极少开口。
这天上午,主人燕朋师难得地没有出门,六七名随从仆人无所事事,聚在一间小屋子里烤火喝酒、闲谈扯皮,黄普公也在其中,听大家议论谁家权势熏天、哪位公子花钱如流水、谁家的女儿美名远扬、哪里的姑娘温柔多情……
他偶尔咧嘴笑一下,更多的时候只是喝酒,看上去喝得很慢,别人喝几口他才端一次杯,但是每饮必尽,不留一滴。
一壶酒很快喝完,比大家预料得要快,有好事之徒忍不住计算了一下,发现竟然是黄普公喝得最多。
“老黄可以啊,我们在这儿磨嘴皮子,你一个人喝得痛快,拿我们的闲话当下酒菜了。”燕三爷是燕家自小养大的家仆,算是几名仆人的头目。
黄普公看了一眼空空的酒杯,嘿嘿笑了两声,似乎自己也不理解为什么会喝掉这么多酒。
“酒不能白喝、闲话不能白听,老黄,你说怎么办吧?”
其他人跟着起哄,一块逼问。
“三爷做主。”黄普公呆呆地说,更显老实。
“让我做主我就不客气了,给爷几个再去买坛好酒。”
“顺便再带几样小菜,干嚼咸菜越吃越渴。”另一名仆人插口道,他一开头,其他人纷纷开口点菜。
等众人说完,黄普公道:“我没钱,谁能借我点?”
“屁话,大家都拿一样的工钱,你没钱,我们哪有余钱借你?”燕三爷对地位低的仆人向来不会客气。
“老黄,你没家没口的,把钱花哪去了?是不是在京城养女人了?”仆人们更要起哄了。
黄普公是闷人,受到斥责和嘲笑,全无反应,站起身,笑道:“我去别处借钱。”
黄普公一出屋,燕三爷就从柜子里又拿出一壶酒,鄙夷地说:“他肯定又拿去赌了,别理他,咱们接着喝酒,让他找人借钱去吧,看看有谁不开眼。”
炭是杂炭、酒是劣酒、菜是咸菜,但是烤着火、喝着酒,由里而外的暖和,谁都不想出屋,巴不得少个人分酒。
黄普公出了屋子,寒风一吹,不由得紧紧身上的薄衣,入冬的时候他领过一身棉衣,只穿了一天就交给当铺,再也没赎出来。
他揉揉鼻子,实在找不出可以借钱的人,来京城几个月了,除了自家的仆人和几条街以外的赌场,他不认识别的人,思来想去,他只能去一个地方。
燕朋师正在书房里埋头苦读兵书,遇有欣赏之处,提笔记下,或是做些注解、发通感慨,一名美貌的侍女为他研墨铺纸、斟酒倒茶。
书房里更加温暖,黄普公算是亲随,不用通报,悄没声地踅进屋子,站在门口,等候主人发现自己。
燕朋师数了数写满黑字的白纸,已经达到五张,今天的任务算是圆满完成,非常得意,用笔端在丫环脸上轻轻一划,丫环娇羞满面,轻声道:“公子,有人在呢。”
燕朋师看向黄普公,脸上的得意与亲密之情迅速消失,冷淡地说:“有事?”
黄普公不好意思地嗫嚅道:“那个……将军……能不能……再支我一个月工钱?”
“你的工钱已经支到明年了,还想再要?”
黄普公低头不语。
燕朋师比黄普公年轻得多,这时却像是父辈教训子侄一样,严肃地说:“普公,你也老大不小了,不想着娶妻生子,天天就知道赌钱,这怎么能行?不要说你这样的人,就算是贵家公子,也经不起你这样过日子。”
“是是,将军说得对。”黄普公的头垂得更低了,可还是想借钱,“要不,我再为公子写点什么……”
他这句话说错了,燕朋师将手中的笔掷过去,笔太轻,使不上劲儿,半路掉在地上,燕朋师更怒,左右瞧了瞧,抓起砚台狠狠地扔向黄普公。
黄普公侧身避过,一脸茫然,“将军息怒,我没说什么啊?”
“离开东海国的时候怎么交待你的?”燕朋师压低声音,却压不住心中的怒火。
“我没提那件事,真的,没对任何人提起……”
“那你想给我写什么?嗯?怕别人不知道你的本事吗?你的命是燕家救的,永远归燕家所有,让你做什么就做什么,但是不准你主动提起,明白吗?”
“明白了,将军。”黄普公退出书房,外面还是那么冷,他叹了口气,没脸回去找其他仆人,慢慢向府外走去,心想去赌场或许能借出点钱来,毕竟自己这些日子里扔进去不少银子。
没走多远,身后有人叫他。
黄普公转身,看到燕朋师身边的丫环快步追上来。
“邀月姐有事?”
侍女还不到二十岁,是燕朋师进京之后采买的,起名“邀月”,府里的仆人无论年纪大小,都叫她“邀月姐”。
邀月解下腰间的荷包,从里面取出一小块银子,“这是公子给你的。”
黄普公茫然地接过来。
邀月想了想,又从荷包里取出一块,“这次公子开恩,再想让公子给你钱可就难了,别再赌钱了,买件棉衣吧,天这么冷,你总不能就这样过一冬。”
黄普公不傻,知道邀月在撒谎,银子与主人无关,而是邀月的私房钱,他自忖长相粗陋,没有那份风流潇洒,急忙将银子递还回去,摇头道:“这是你的钱,我不能要,别人……别会说闲话的。”
邀月没接,正色道:“闲话永远不会少,我不在乎,也请你不要误解,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觉得你不该做仆人,受这样的气,如能从军效力,早晚必成大器。”
黄普公面露惊讶,他在为主人说写军策时,邀月的确有几次在场,可一名买来的女子,以色侍人而已,竟然说出这样一番话,实在令他意外。
“黄普公,你为什么非要屈居此地呢?”
黄普公摇摇头,不想谈这件事,合起手掌,“以后我会还你。”
邀月笑了笑,转身跑开,她找借口出来的,不能耽搁太久。
黄普公出府,踩着碎雪乱走,满腹心事,不知不觉走出几条街,猛一抬头,竟然又到了赌场所在的巷子口,进去不远就是暗藏的赌场,他原本是要来这里借钱,如今有了钱,不知为何还是来了。
一想到骰子的清脆响声、庄家的吆喝、成堆的银子,黄普公怦然心动,如果能将这点银子增加几倍,既能请客,也能还钱,还能赎回当铺里的棉衣。
黄普公迈出一步,突然转身跑开,躲避巷子里的引诱。
没多久他又回来了,发现自己真傻,现在是大白天,赌场根本不会开张,哪来的引诱?
黄普公长出一口气,没去赎棉衣,而是去买了两壶酒、几样小菜,都是卤肉、咸菜一类的东西,包在油纸里,酒壶约好明天送回来,全用细绳系好,一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