孺子帝-第25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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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普公长出一口气,没去赎棉衣,而是去买了两壶酒、几样小菜,都是卤肉、咸菜一类的东西,包在油纸里,酒壶约好明天送回来,全用细绳系好,一手拎酒、一手提菜,原路返回。
守住了银子,没去赌博,黄普公一身轻松。
天气虽冷,街上的行人却不少,黄普公耳中突然听到一句“皇帝醒了”,扭头看去,只见一群人涌向一名男子,非要他解释清楚。
黄普公笑着摇摇头,与己无关,他不去凑热闹,只想回到府里,坐在炭火周围,喝酒吃肉,听一群仆人扯淡,没人注意的时候,他可以回忆一下往事,以助酒兴。
前面不远就是燕府,燕三爷等人跑出来,站在街上左瞧右望,一人伸手指向黄普公,大叫道:“在那!”
几人飞步跑来。
“怎么了?将军叫我?”整个燕府里,只有黄普公称燕朋师为“将军”,别人都叫“公子”。
燕三爷的脸红扑扑的,却十分严肃,一把夺过两壶酒、几包菜,交给其他人,拉着黄普公的胳膊,“赶快跟我走。”
“去哪?”黄普公被迫转身,朝反方向走去。
“别多问,公子下令,照做就是。”燕三爷更显严肃,忍不住加上一句,“黄普公,你可惹大事了。”
黄普公越发不解,但是没有追问,也没有反抗,顺从地跟着小跑,“小心点,酒是满的。”
迎面驰来一队骑士,皆是锦衣华服,燕三爷等人急忙让在路边,将黄普公挡在身后。
骑士们却偏偏停在几名仆人面前,当先一人道:“哪位是黄普公?”
燕三爷哪敢当面隐瞒,让开一边,“这位就是。”
那人笑道:“你们动作倒快,是要将他送到兵部吗?”
燕三爷接到的命令是将黄普公藏起来,不敢说实话,只好点头,“是是,阁下怎么称呼?”
“我叫晁鲸,倦侯府的人,奉命来接黄普公,他先不用去兵部了。”晁鲸顿了顿,“陛下召见他。”
燕三爷等人大吃一惊,他们只知道兵部在找人,可不知道皇帝也感兴趣,黄普公更是一脸愕然。
“会骑马吧?”晁鲸问,目光看向黄普公,对他略有印象。
黄普公点点头。
晁鲸带着空马,招手让人牵过来,“走吧,陛下不喜欢等人。”
黄普公上马,扭头看向同伴,燕三爷等人个个呆若木鸡,他想要回酒菜,坐骑受到催促,迈步驰行。
倦侯府里,黄普公没有马上得到皇帝的召见,而是在一间屋子里等候,晁鲸命上送来好酒好肉,“陛下今天醒了,倦侯府解围,喜事真是一桩接一桩,陛下有点忙,可能会晚点来,你别急。”
“是,我不急,陛下找我有什么事?我只是燕府的一名仆人。”
晁鲸端起酒杯,笑道:“你不只是仆人,还是会打仗的仆人。”
黄普公脸色微变。
晁鲸敬酒,“你从前是海盗,犯过死罪,可陛下不在乎,你就要当将军了。”
第四百二十三章 将军风度
宰相殷无害会对韩稠“秉公执法”,给皇帝一个交待,事后还会以病重为由请辞,作为回报,皇帝将给予他致仕大臣该有的一切优厚待遇,甚至在史书中将他树立为对抗奸臣的贤相。
慈宁太后对此不是特别理解,“申明志勾结内臣,与韩稠是一丘之貉,陛下纵然不定其死罪,也用不着妥协吧?”
韩孺子正襟危坐,在母亲面前,他不能太随意,回道:“申明志身为宰相,维护的是朝廷利益,因此朕给他一次机会,让他保住朝廷的规矩。皇帝无私仇,因其无私,方可动用公器。朝廷即为公器,朕委任宰相处置叛逆者,乃是对公器的信任,申明志会理解的。”
“他若是不理解,反而与韩稠勾结得更深呢?”慈宁太后冷冷地问,觉得儿子过于仁慈了。
“那样的话,朕只好破坏规矩,将叛逆者连同朝廷一块铲除,公器难成,但是也可推倒重建,武帝就这么做过。”韩孺子顿了顿,加上一句,“朕有北军。”
一部分北军进城,不仅守卫着皇宫,也监督着朝廷,申明志亲眼所见,但凡还有一丝理智,也不会选择再与皇帝作对。
慈宁太后放心了,却仍然不愤,她憎恨一切威胁过皇帝安全的人,她没再多说什么,儿子毕竟长大了,是一位聪明的皇帝,用不着她事事指手划脚,于是叹口气,“陛下不会再随意出宫了吧?”
“朕还有许多事情要在倦侯府处理。”韩孺子早想出宫,却被母亲堵在了寝宫里。
“陛下既然想按朝廷规矩办事,应该没有什么事情不能在宫中处理。”慈宁太后走近皇帝,看到儿子的脸色仍然苍白,身体仍然虚弱,不由得心痛如绞,语气却保持严肃,“陛下还要再经历几次危险?陛下纵然不爱惜自己的身躯,就不顾及一下我这个老太婆的心情吗?还有宫中后妃,好歹……好歹看到皇子出生啊。”
韩孺子无奈地笑了一下,他有办法对付宰相,却不能用同样的办法对付母亲,“好吧,既然太后坚持,待朕完全康复之后再议出宫之事。”
慈宁太后希望皇帝一直住在宫里,但是不想现在就提出来,点点头,“就算是当初的太祖,也不是一两天打下的大楚江山,望陛下戒急戒躁,专心休养。”
就这样,韩孺子没能及时出宫前往倦侯府见黄普公。
可他闲不下来,还是来到凌云阁处理事务,召来赵若素,临时任命他为特使,在凌云阁、勤政殿、中书省之间奔走,传递消息、送交奏章。
外面的消息不停传来,申明志准确理解了皇帝的意图,又拿出当初当右巡御史的风格,雷厉风行,立刻派人抓捕韩稠,并且请刚刚获释的景耀全程参与,好让皇帝放心。
金纯忠那边也在抓人,以京兆尹府和刑部的名义搜集韩稠参与刺驾的直接证据,圣军师等人全都受到重新审讯。
皇帝康复的消息必须及时送达天下各地,以安抚众心,韩孺子还要亲自写几封信,分别送给云梦泽的杨奉、塞外的柴悦、西域的邓粹等人,这些人由皇帝亲自选用,对皇帝的安危自然也比别人更在意些。
忙碌到将近天黑,事情才算告一段落,慈宁太后、皇后不停派人过来探视,委婉地催促皇帝早些休息。
韩孺子决定再见一个人。
黄普公已经从倦侯府来至宫中,等候多时,接受了至少三次全身搜查,饶是如此,当他进入凌云阁时,身边还是跟着四名侍卫,而且规定他不准进入皇帝十步之内。
整个皇宫都不想再冒险。
为了保持距离,黄普公只能在门口跪拜皇帝。
韩孺子正在看景耀送来的情报,那上面有黄普公的履历,比之前的说法要真实得多。
黄普公原名叫黄韧,出生于南越,早年间也是良民,习文习武皆有所成。
二十多岁的时候,为了给重病的母亲买药,他铤而走险,与城中一群无赖少年结伙为盗,因为一次分赃不均,大打出手,黄普公连杀十余人,带着母亲入海避难。
此案因为发生在城内,当年曾轰动一时。
海上生活艰辛,年轻力壮、能打能拼的黄普公能够逍遥自在,年老体衰的黄母却极为难熬。
黄普公是名孝子,为了让母亲过得舒服一些,四处劫掠,不只劫商船、渔船,连别的海盗都不放过。
他定下规矩,如果遇到普通百姓,只劫财,甚至还会留下一些,让被劫者靠岸之后不至于一无所有,如果撞见的是同行,则要劫财毁船,船上的人抛进海中,生死由天。
黄普公名声大噪,有了自己的团伙,却也引来大批仇家,双方交战频繁,黄普公的指挥才能就是在此期间显露出来的,迅速由弱变强,成为海上一霸。
黄普公称霸十余年,可是仇家太多,众海盗打不过他,就与官府暗中联手。
在一次追击战中,黄普公的船队被引入埋伏圈,十余艘船被上百艘官船与海盗船包围,数量对比如此悬殊,黄普公仍然坚持了七天七夜,若干次突破重围,没多久又被包围,最终船沉落水,为一伙海盗所俘。
当时官府一方的将领正是燕朋师的父亲燕康,他威胁要向结盟的海盗开战,从他们手中要回了黄普公,也救了他一命。
燕康欣赏黄普公的本事,将他带回东海国,又从岛上接来他的母亲,极力招安。
为了母亲的平安,黄普公接受了招安,但他是强盗头目,朝廷通缉的重犯,外面又有大批海盗恨他入骨,没法从军,所以抛弃黄韧这个旧名,改叫黄普公,从此在燕府为奴,隐藏数年,直到官府销案、海盗也将他遗忘的时候,才逐渐公开露面。
这时的他,已不是称霸海上的大盗,只是燕府里的一名仆人。
但他不是普通的仆人,经常跟在燕康身边,为他出谋划策,甚至随他一块上战场排兵布阵,每每必胜,燕康一路积功升至东海国相,黄普公还是仆人,等老主半退,他又开始服侍小主燕朋师。
半年前,齐国平乱,大批逆贼退至海上,黄普公与燕朋师带领一艘战船出海追击,立下大功,当然,功劳都归主人,身为仆人的他只是多领几个月的工钱。
景耀在东海国找到了几名参战的船上士兵,他们异口同声地称赞黄普公,对名义上的主将燕朋师则只是嗯嗯以对,一名士兵喝多之后透露了更多的详情,声称燕朋师其实是被迫登船,在船上吓得半死,好几次威胁要将黄普公处斩。
韩孺子放下手中的纸,打量门口的黄普公,“抬起头来。”
黄普公抬头,目光仍然低垂,不敢与皇帝直视。
已过不惑之年的黄普公没剩下多少大将风度,怎么看都像是一名老实本分的仆人,可是跪在皇帝面前,他不颤抖,也不显惊慌,下跪、垂目只是执行规矩,表面的恭谨之下藏着一种罕见的镇定。
他就像是海下的一块顽石。
“黄普公,你的母亲还在吗?”韩孺子问道。
黄普公抬眼看了一下皇帝,显出几分惊讶,马上又垂下目光,“回禀陛下,草民的母亲已在七年前亡故。”
“子欲养而亲不待,可怜可叹。”
黄普公只是磕头,没说什么。
韩孺子又拿起桌上的纸,看着一行字,问道:“你年轻时也曾学文习武,为何不肯考取功名为国家效力,既能供养老母,也能光耀门庭,反而甘心为盗?”
皇帝竟然了解二十余年前的事情,黄普公更加惊讶,“草民参加过文武举,都没考中。那时……那时的草民鲁莽无知,急需用钱,人家雪中送炭,我就当他们是知己,觉得要以性命相报,于是入伙。”
“可你后来又将同伙都杀死了。”
“他们拉我入伙的时候是朋友,一块作案的时候是同伙,事后分赃却要论尊卑贵贱,而且也不是草民先动手,他们自己先打起来,边打边骂,将彼此的丑事全都抖露出来,草民看得焦躁,觉得自己看错了人……草民那时鲁莽无知。”
年轻时的黄普公的确鲁莽,一言不和拔刀相向,对他来说是极正常的行为。
韩孺子隐约看到一位江湖人的形象,又问道:“逃难至海上,你为何专与海盗作对?”
黄普公沉默片刻,“草民刚到海上的时候,曾经拜访过几位有名的大盗,他们看我带着老母,又听说我杀过同伴,不愿纳我入伙,我……草民那时鲁莽无知。”
韩孺子因此更觉奇怪,“从何时起,你不再鲁莽无知,反而甘心在燕府为奴呢?”
一直镇定的黄普公终于颤抖了一下,“草民的母亲这一生受尽苦难,最后几年几乎下不得床,临终前说:‘我的命都耗在你身上了,如果你觉得为娘还算尽职尽责,就别再折腾了,哪怕为奴,只要能平平安安过一生就好,你活得长久,为娘泉下有知也不难过。’”
黄普公潸然泪下,因为母亲的这一席话,他心甘情愿在燕府为奴,将心中的豪情壮志全化为赌兴,只是偶尔还会显露出来,那时他会不顾一切地冲上战船、冲向敌人。
韩孺子沉默多时,想起了自己的母亲,突然觉得自己应该在宫里多留一段时间。
“如果让你剿灭云梦泽群盗,需兵多少?”韩孺子斩断私念,问到正事。
“群盗声势甚众,其实各自为战,草民只需三千精兵,但是兵将要由草民选择。”
“何时可以开战?”
“没有时间,到了就打,打完即退,伺机再战,如是者三五次,群盗可破。”
黄普公挺身而答,已有五六分将军之风。
第四百二十四章 佟妃紧张
崔家又逃过一劫,却也遭受重创,刺杀毕竟发生在崔府,皇帝宽宏大量不予追究,崔家自己却不能免责,崔宏一边安排老君的丧事,一边上书请罪,自愿交出全部官印,大将军、太傅、南军大司马等职位无一例外。
韩孺子退回请罪书,崔宏再度上书,甚至通过女儿向皇帝陈情。
短短的几天里,崔小君深受打击,愈发相信“满招损”的道理,因此真心希望父亲能够交出权力。
“父亲伤势颇重,一时半会难以痊愈,年纪也大了,只想在家里颐养天年,陛下就收回他的官印吧。如今国家多事,南军也该交给其他人了。”
韩孺子这些天与皇后住在一起,没有召见其她嫔妃,“实话实说,我也想收回南军,可如今朝中正在调查韩稠之案,群臣惶惶,不宜再有变动,大将军若是真心想交出南军,就让他再等一等。”
刺驾事件发生之后,南军将领没有为崔宏发声,双方的联系已不像从前那样紧密,韩孺子因此并不急于收回大司马之印,眼下他还没有合适的人选代替崔宏,莫不如留他以稳定局势。
崔小君相信皇帝,没有再催促,转而说道:“惠妃怀孕,陛下有去探望过吗?”
惠妃是佟青娥的称号,她现在是宫中仅次于皇帝的重要人物,从太后以下,人人都围着她转,就连张有才,一天的大部分时间也留在佟妃身边,一点小事也要转告给皇帝和太后。
“去过。”韩孺子含糊应道,他去过一次,没说几句话就走了,“佟妃见到我就紧张,所以我想还是少去为好。”
崔小君轻轻一笑,“陛下本末倒置了,陛下不常去,惠妃心怀忐忑,才会感到紧张,陛下若能常去看看,让惠妃知道陛下爱子心切,她自然不会再紧张。”
韩孺子微微皱起眉头,“再对你实话实说,我还没有‘爱子心切’的感觉。”
崔小君严肃地说:“陛下必须要有,那是陛下的第一个孩子,也是大楚未来的希望,陛下所作所为皆求稳妥,这个孩子出生之后,带来的稳定可能超过陛下迄今为止所做的一切事情。”
“不一定就是男孩……好吧,我会常去看看。”韩孺子盯着皇后,轻叹一声,“如果孩子是你的就好了。”
崔小君何尝不希望如此,但她不嫉妒,“一切皆有定数,急不得,我若命中有子,早晚会有,若是……我能常见陛下,已经心满意足。”
韩孺子次日忙了一天,傍晚时分,他听从皇后的建议,临时决定去探望佟青娥。
他对佟青娥印象不差,甚至可以说是很好,可那是另一种感情,与对皇后全然不同,每次见面,他都会想起几年前受到引诱的场景,立刻觉得自己小了几岁,颇为尴尬。
偏偏是佟青娥第一个怀孕,韩孺子更觉尴尬,就像是在人前义正辞严拒绝了美食,人后偷吃的时候却被逮个现形。
佟青娥也觉得尴尬,总认为自己不该这么幸运,首先怀孕的人应该是别的嫔妃,比如淑妃邓芸。
皇帝来的时候,邓芸正在房里与佟青娥聊天,她与另外两名嫔妃最终被证实都没有怀孕,遗憾万分,经常来陪佟青娥,用她的话说是“借借孕气”。
慈宁太后对佟青娥以外的所有嫔妃都怀着戒心,邓芸虽然能来,但是不准自带礼品,尤其不能带食物,屋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