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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8章

孺子帝-第25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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慈宁太后对佟青娥以外的所有嫔妃都怀着戒心,邓芸虽然能来,但是不准自带礼品,尤其不能带食物,屋子里总有几名太监和宫女盯着,她不在意,每次一来就摸摸佟青娥尚未鼓起的肚子,“小家伙是不是有点孤独啊?保佑我生一个弟弟吧。”

皇帝的到来,照样让佟青娥紧张,起身时动作太快,差点摔倒,别人没来得及上前,邓芸抢先扶住,按着她坐下,“这又不是正式场合,不用时时讲究礼仪。”

韩孺子进屋,尴尬的感觉又来了,只好摆出威严的神态,说:“朕要去给太后请安,顺路过来看看,”

佟青娥面红耳赤,邓芸大方地说:“皇宫是陛下的家,陛下可得经常‘顺路’。我刚才对邓妃说,只要不是正式场合,在陛下面前无需拘礼,可以吧?”

“当然。”韩孺子点点头,四处看了看,服侍佟青娥的人都是从前的“苦命人”,他全见过,想说点什么,话到嘴边又觉得无趣,于是又点点头。

邓芸笑道:“陛下不好意思呢,张有才,陛下来了,你们不用再盯这么紧了。”

张有才干笑几声,他一直看着淑妃,几乎没挪开过目光,的确盯得太紧了一些,示意其他人跟自己一块离开,但是没有走远,就守在门外,时不时探头看一眼,随叫随到。

窗下摆着一张软榻,两妃坐在上面,邓芸指指对面的椅子,“陛下请坐,陛下不是看一眼就走吧?”

韩孺子犹豫了一会,还是走过去坐下,与其说是这里的主人,更像是一名访客。

佟青娥也不知该说什么,邓芸笑道:“你们两个都这么闷,真不知道在床上……让我找个话题吧,陛下,听说你选了一名海盗当将军,是真的吗?”

说起这种事情,韩孺子有的可说,“黄普公早就不是强盗了。”

他将黄普公的事迹略述一遍,邓芸颇觉有趣,连佟青娥也听进去了,开口道:“他倒是一位孝子。”

邓芸道:“孝子还在其次,这个人看来真会打仗。那燕家怎么办?隐藏这么一位优秀的将军,不该受罚吗?”

“没有燕家的隐藏,黄普公十多年前就会被处死,所以算是功过相抵吧。朕将燕朋师召入宿卫军,让他做一名副都尉,若是真有才华,日后总有用武之地。”

佟青娥无所谓地点头,只要皇帝显得正常,她也不那么紧张了。

邓芸却真将皇帝的话当回事,想了一会,笑道:“陛下是在安抚远在东海国的燕康。也对,像黄普公这种出身,多少年出不了一位,惩处燕家并不能治后,反而惹得大臣们疑神疑鬼,不如给燕家一个举荐之功。”

大多数嫔妃连朝中大臣的姓名都叫不全,邓芸却能随口说出东海国相的名字,韩孺子有些意外。

邓芸之前就表现得很聪明,但是许多话更像是哥哥邓粹教给她的,如今邓粹远在西域,邓芸只能依靠自己,更显真性情。

“黄普公已经去往云梦泽,如果真能建功,朕还要派他去平定东海,到时他要荣归东海国,与国相燕康协作剿匪,这才是一个麻烦。”

从前的仆人变成了将军,旧主的脸面不会太好看。

邓芸将皇帝的话当成一个问题,思考片刻,“不能让燕康召回京城委以高官吗?”

“朕有这个想法,但是吏部说,大楚有一些官员虽非世袭,但是因为种种原因,总是由固定的世家担任。燕家在东海国是大族,召燕康进京,继任还得是燕家人,问题并未解决。”

“小小一个燕家,连陛下也动不得?”

“可以动,但是没有必要,东海国地处偏远,比京城还需要稳定,燕家并无大恶,除之无益,朝廷委派的官员也不会做得更好,反而更难控制。”

韩孺子早就发现了,离京城越远、道路越不通畅的地区,官员越是稳固,总是由几个家族把握,地方官通常三年一轮,至多六年,边疆官员却不用遵守这项规定,每到任期将满,朝廷总会接到该地百姓的大量请愿书,希望留下父母官,朝廷往往顺水推舟。

身为皇帝,韩孺子不喜欢这种“惯例”,但是现在还腾不出手来解决,而且未来的两三年内,他需要东海国保持稳定。

邓芸又想了一会,笑道:“既然如此,陛下就应该让燕朋师也去云梦泽,他不是喜欢冒领军功吗?就让他再‘冒领’一次,剿匪之后,陛下同时奖赏黄普公和燕朋师,然后将他们两人同时派往东海国。燕家的功劳与黄普公紧紧捆在一起,总不至于再捣乱吧?”

韩孺子没回应,心里却觉得淑妃所言是一个主意。

邓芸又道:“等到东海平定,陛下有了回旋余地,可以效仿前代皇帝,将边疆大族迁至内地,燕家也算在其中就好了。”

韩孺子笑了笑,还是没说什么,与妃子讨论政事已然破坏规矩,他不能说得更多,随口问道:“惠妃有什么想法?”

佟青娥一愣,她宁愿当一名听众,觉得很自在,让她拿主意,实在太难了,“我、我觉得淑妃说得很对啊。”

韩孺子起身要告辞,斟酌再三、自勉再三,迈步来到佟青娥面前。

佟青娥吃惊地站起身,邓芸饶有趣味地看着。

韩孺子见过母亲和皇后等人抚摸佟青娥的小腹,于是也模仿着轻轻触碰了一下,生硬地说:“惠妃珍重,待生产后,朕与你贺喜。”

佟青娥愣愣地说不出话,皇帝转身离开,出门之后如释重负,觉得这比处理国家大事还难,但是心里的确生出一股奇怪的感觉,对那个连样子都瞧不出来的小小生命,多了一份期待。

屋子里,邓芸扶着佟青娥坐下,微笑道:“陛下是好皇帝,也会是好父亲,无论如何我也要为他生一位皇子。”

(借用读者“悠扬feiling”的几句诗献给黄普公,也献给所有读者:纵有凌云志,难舍父母恩。伏首甘为仆,不遮将军骨。)

第四百二十五章  划线的门道

事关刺驾,官府抓人时从来不会手软,据传有数十名刺客混入京城,京兆尹府总共抓捕了上千人,陆续释放一些,还剩五六百人,每到受审的时候,哭喊声一片。

玄衣使者金纯忠同情这些人,就快要过年了,他们却不能回家,每天都有一批人在大牢外面排队,有钱者贿赂一下狱卒,无钱者只能枯等,希望能碰到好心的差人,向牢里的亲人传句话。

金纯忠看在眼里,如果是从前的他,会觉得这是陋习,必须加以纠正,先不说公差贪贿,万一带到牢中的话是给刺客同伙的暗语呢?可是看得越多,他越觉得应该保持沉默,多少该给无辜者一点希望。

进入腊月,随着案情渐渐清晰,金纯忠觉得自己不能再沉默了,他得做点什么,却不知该怎么做,必须找明白人帮忙。

这天下午,趁着空闲,他在大牢附近的一家酒馆里宴请司法参军连丹臣。

金纯忠有充足的理由这么做,他学过的刑讯之法毕竟是纸上谈兵,在整个审案过程中,老吏连丹臣对他帮助甚大,可以说是半个师父。

即便如此,刑吏之间的单独宴请还是比较罕见的,正常的做法是请一大群同僚,以某人为主客,金纯忠却只请连丹臣一人。

连丹臣为人谨慎,答应得有些勉强。

酒馆是一座四合院,金纯忠单独要了一间房,酒菜摆上,两人推杯换盏,渐渐熟络起来,说了一些闲话,金纯忠称赞连丹臣经验丰富、手段高明,连丹臣羡慕金纯忠少年有为,又是外戚,今后前途无量。

金贵妃留居塞外在官场中是一项禁忌话题,连丹臣就算醉得不省人事,也不敢提及。

金纯忠觉得差不多了,先敬一杯酒,问道:“有一件事我一直不明白,还请连大人解惑。”

“不敢,只要是我知道的,绝无隐瞒,请说。”在皇帝亲派的使者面前,连丹臣比较客气。

“牢中的犯人大都被证明与刺客没有直接关系,为何不能释放?陛下不是降旨说过不可株连无辜吗?”

新来的刑吏居然为这种事疑惑,连丹臣微微一笑,放下酒杯,想了想,反问道:“怎样算是‘无辜’?”

金纯忠一愣,没明白这句话的意思。

连丹臣举例道:“就说这一批犯人吧,说他们无辜,都与刺客有些联系,说他们有罪,这些联系又都很勉强。比如有些人认识刺客,住在同一院中,曾经觉得刺客行为古怪,但是没有报官,算不算无辜?还有人向刺客卖过米面油肉,拿过刺客的钱,算不算无辜?”

“应该算吧。”金纯忠不太肯定。

“可是卖给刺客的米面当中藏着兵器、身为邻居却为刺客打探消息呢?”

“兵器是米面铺老板放进去的?邻居提供的消息与刺驾相关?”

连丹臣笑了笑,“犯人都说不是,可你能相信吗?京兆尹大人相信吗?刑部相信吗?再往上能相信吗?咱们看到的是活生生的犯人,往往从神情、从哭喊声、从其亲友的表现上判断此人是否可信,可供状上只有文字,没有这些能够取信于人的细节,大人们的感受跟咱们是不一样的。”

金纯忠一下子明白了许多事情,又敬一杯,“若非连大人指教,小子何时醒悟?”

连丹臣接受这杯酒,喝下之后感慨道:“刑吏之难,不在查案、不在审讯,而在划线,或失之于宽容,漏掉奸人,无法应对上司,或失之于严厉,不免殃及无辜。至于此案,问题就在于迟迟不能划线,所以牢里的犯人不能释放。”

“主犯皆已落网,为何还不能划线?”

连丹臣在自己与金纯忠之间来回指了两下,“你我有划线的手段,但是没有划线的权力,京兆尹大人在等刑部的命令,刑部在等宰相的说法,宰相……”

连丹臣又笑了笑,没有继续说下去,金纯忠道:“宰相在揣摩陛下的心意。”

连丹臣点头,“案子一旦涉及到朝中大臣,最为难办,韩稠被抓,可他背后还有没有大臣支持?有多少?都是谁?”

金纯忠能够越过层层官员直接晋见皇帝,沉吟片刻,说道:“据我所知,也只是猜测啊,陛下不想让事情闹大。”

连丹臣若有所思,抓起桌上的酒杯,喝了一口才发现里面没酒,金纯忠马上替他斟上,两人为此客气了一会,连丹臣放下杯子,“如此说来,问题出在宰相那里,关键却在韩稠身上。”

金纯忠在意的是牢中无辜者,结果却说到了宰相与韩稠,于是拱手道:“原闻其详。”

连丹臣拿起酒杯一饮而尽,喝得有点多了,不免有些得意忘形,虽然不至于胡言乱语,但是有些话也敢说了,“皇帝想除掉一个人,是不是很简单?”

“当然,皇帝一言九鼎,手握生杀予夺的大权,只需一句话,就能除掉任何人。”

“嘿,皇帝的简单,正是朝廷的繁重。皇帝说杀掉张三,朝廷必须领命,可是不能直接就杀人,总得有个罪名,大楚律法里可没规定‘皇帝说杀就杀’,朝廷就算这么做了,皇帝也会不满,以为朝廷让自己担上‘昏君’、‘暴君’之名。”

连丹臣一把抓住金纯忠的胳膊,“我当你是知己才说这些话,可没有别的意思,更无影射之意。”

金纯忠笑道:“连大人放心,我不是那种捕风捉影、构陷无辜的人。”

连丹臣点点头,“眼下的案子麻烦就在这里,陛下仁慈,不想让事情闹大,宰相当然遵旨,必定深挖韩稠,令罪名无懈可击,可韩稠有罪吗?”

“当然有罪!”金纯忠觉得这是明摆着的事情,“韩稠贪贿无数,富比国库,又与刺客勾结……”

连丹臣笑着打断金纯忠,“韩稠肯承认自己与刺客勾结吗?”

金纯忠没审过韩稠,只能猜测,“想必不肯。”

“刺客承认了吗?”

金纯忠审过所有刺客,大多数时候连丹臣也在场,于是摇摇头。

刺客的头目是圣军师,只有他,还有刺客栾凯,与韩稠有过直接往来,栾凯说话颠三倒四、前后矛盾,不足采信,圣军师则坚称韩稠“出卖”自己,对在崔府发生的刺杀一无所知。

连丹臣道:“贪贿虽是重罪,可韩稠是宗室重臣,顶多被削籍为民、发配边疆,遇到大赦,还可能恢复身份。勾结刺客才是不可宽赦的死罪,正因为如此,更要证据确凿,出一点瑕疵,都会让人怀疑陛下罗织罪名报复宗室。”

韩氏子孙遍布天下,与京城相隔千山万水,传言跋涉过去,早已面目全非。

连丹臣久为刑吏,对这些事情看得清清楚楚,“宰相要让天下人心服口服,难啊,只要韩稠和圣军师咬住不承认,真相哪怕就摆在眼前,也不算数。反之,这两人只要有一人松口,万事大吉,是只诛首恶,还是株连百人、千人、万人,都容易得很。”

金纯忠叹息一声,“可怜那些无辜百姓,居然被这两人所连累。”

金纯忠听得越认真,连丹臣越兴奋,意犹未尽,又喝一杯洒,说:“也不尽然。”

“还有别的原因?”

连丹臣笑而不语。

金纯忠连敬三杯,他是勋贵子弟、皇帝外戚,在一名刑吏面前却恭敬地执弟子礼,连丹臣三分欣赏、三分醉意、三分自傲,什么话都肯说了。

“其实京兆尹大人知道牢中的人大都无辜,与刺客直接相关者寥寥无几,可皇帝下达宽赦令之后,仍将数百人羁押,因为这对大人、对整个衙门,包括你我在内,都有好处。”

金纯忠立刻想到了那些接受犯人亲属贿赂的公差,“京兆尹大人在等钱?”

连丹臣笑着点头,“案子查到现在,脉络基本清晰,刺客连同包庇者最多不超过百人,这些重犯谁也保不出去,再多的钱也没有,可其他犯人却是添头儿,放了是显示陛下仁慈,不放是办案谨慎,划线的权力在京兆尹大人手中。”

金纯忠感慨万千,“韩稠的罪行之一就是贪贿,结果查案者利用这个机会也在贪贿。”

连丹臣大笑,“不一样、不一样,韩稠是山中老虎,专挑肉多的猎物,京兆尹大人算是狼,吃点鼠兔,至于咱们,拣点残羹冷炙而已,还有更差的,只能啃骨头了。”

金纯忠笑了笑,没有争辩,心里却觉得这是一样的行为。

连丹臣收起笑容,低声道:“其实金大人是有机会成狼,甚至成虎的。”

金纯忠一惊,以为连丹臣是在出言讽刺,细看老吏的神情才明白过来,那是羡慕与推崇,连丹臣以为金纯忠请他喝酒就是为了弄清门道为自己捞取利益呢。

“成虎就算了,太扎眼。”金纯忠顺着说下去,“可我还没明白,机会在哪呢?”

“金大人能够直接面圣,这就是最大的机会,而且很安全,你也不用替谁求情,招惹猜忌,只需多听,什么时候陛下又要大赦,你立刻告诉我,我去找几位富裕犯人的亲眷,对他们说有办法放人。接下来就简单了,将犯人放入大赦名单里,反正他们也没什么重罪,本来就该在名单里。差事完成了,钱也拿到手了,最妙的是毫无风险。”

连丹臣不再说了,只是嘿嘿地笑,觉得今天的酒真是好,自斟自饮,连喝数杯。

金纯忠也在笑,心想自己的确应该去见皇帝了。

第四百二十六章  一次交锋

圣军师四十来岁,身材瘦小,其貌不扬,骨头却挺硬,连番遭受酷刑,就是不肯招出韩稠,每次被问道时,回答都差不多,“皇帝杀个大臣还不简单,何必找我帮忙?”

与其他犯人不同,他没有被关在京兆尹府的监狱里,享受特殊待遇,住进了刑部大牢,几乎每天都要接受不同部司的审问,他早已习以为常,今天没人来拖他出牢,反而不习惯。

“嘿,狱头儿,到时候了,老子今天的‘竹笋炒肉’还没吃呢!”

刑部大牢位于地下,房间不是很多,关押的却都是重犯,圣军师喊话之后,深处传来稀稀拉拉的掌声,还有隐约的叫好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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