孺子帝-第29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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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家的女儿是皇后,与皇帝情投意合,崔家的儿子是皇帝近臣,倍受宠信,皇帝却要拿崔家开刀,以示公正。
“陛下既然已有计划,还留微臣做什么?”
“你曾经猜测朕的想法,现在朕需要你猜测大臣的想法,好让朕能打一场有准备之战。”
“君臣之间不该有战争。”
“那就让朕提前做一点准备,好‘配合’大臣的想法吧。”韩孺子并不计较字眼儿。
“陛下何必如此?纵使成功,后世的笔也握在大臣手中,陛下难免留下……骂名。”
“非如此不可,朕既然做了皇帝,就不能让大楚在朕手中衰落,乃至灭亡。朕宁愿做史书中的千古罪人,也不做弱国昏君。”
南直劲长叹一声,皇帝希望通过他向大臣传递坚定的意志,他自己首先得相信皇帝真有破釜沉舟的决心。
现在他开始相信了。
“陛下不会彻底倾覆朝廷?”
“只要得到配合,宰相还是卓如鹤,兵部尚书还是蒋巨英,崔家也还是崔家。”
南直劲再叹一声,“陛下容微臣考虑一天。”
“好。”
南直劲向门口退去,韩孺子补充道:“不要再想什么‘杀身成仁’,你一死,朕与朝廷之间唯一可靠的联系就会中断,只能互相猜忌,朕就不得不先发制人。”
南直劲深深躬身,什么也没说,退出帐篷。
韩孺子长长吐出一口气,觉得无比疲倦,他不得不打点起全副精神对付南直劲,打了一场硬仗,耗费的精力比整个白天还要多。
事实上,韩孺子还没想那么多、那么远,一些计划是他“顺势而为”说出来的,可他的最终目的却不是“顺势而为”,是要“逆势”。
“天下在朕一人手中。”韩孺子喃喃自语,四下无人,他可以不再说什么大楚江山、以民为本之类的话,这就是他的天下、他的利器,从杨奉那里,他得知这件利器蕴藏着极其强大的威力,唯有能用者、会用者,方能发挥出来。
韩孺子握住了这柄天下无双的利器,却发现它已锈蚀不堪,必须重新打磨。
“天下皆在朕一人手中。”韩孺子感到难以言喻的孤独与骄傲。
夜已经深了,韩孺子大声叫进来张有才,准备就在书房帐篷里休息。
张有才很快铺好了被褥,“陛下不再见人了哈?”
韩孺子已经换好衣服,微笑道:“让我猜猜——崔腾在外面?”
张有才睁大双眼,“还好我从来没与陛下打赌……呃,比输赢。”
韩孺子很累,的确不想再见人,但是想了一会,还是道:“让他进来吧。”
见崔腾不用太讲究仪表,韩孺子坐在床上,双腿盖着被,打算待会就睡觉。
崔腾踅进来,笑呵呵地说:“陛下这就要睡啦。”
韩孺子点点头。
张有才没有离开,小声道:“你跟陛下说清楚,别让陛下误解。”
崔腾挠挠头,“就是一个小游戏,真的,陛下,我们俩的嘴都很严,从来没对外人泄露过一个字。”
“当然,朕相信你们两人。”韩孺子心里却明白得很,所谓的外人不包括崔宏,崔太傅有的是办法让儿子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崔腾如释重负,对张有才道:“你差点吓死我,我还以为自己要被燕家连累呢。”
“你一说我倒想起来了,你和燕朋师关系不错吧?”韩孺子道。
崔腾苦着脸,“我就不该多嘴。还行吧,一块玩过,那时觉得这小子人还不错,没想到他们父子二人表里不一,不仅私蓄家奴,还设计陷害黄普公。”
御史台只查燕家变兵为奴一案,对黄普公失陷之事只字未提,但在私下里传言甚多。
“你们崔家私蓄了多少家奴?”
“一个也没有!”
“只要三个月之内交出来,朕不会问罪,你若是向朕隐瞒,就是辜负了朕对你的信任。”
“我是……真的不知道。”崔腾快哭出来了,真心后悔来见皇帝,“家里的事情都是父亲和几位叔伯在管,根本不让我过问,私蓄家奴这种事,要说崔家没有吧,的确不太可能,但是要说具体有多少,我得写信问问才知道。”
“那你就写信问问吧,告诉你父亲,别乱猜,也别紧张,朕不会专门针对崔家,朕此时正需要你们崔家的支持。”
“那是当然,崔家不支持陛下,还有谁能?”崔腾又松了口气。
“你们家会理解朕的一片苦心吧?”
“理解,太理解了,这些私蓄的家奴都不用交租税,也不用当兵,大楚就因为这个才会国库空虚。”崔腾马上回道,这些天大家天天议论的都是这件事,他也学会了几句。
韩孺子笑了笑,“对了,你在信中告诉太傅,朕会派一个人亲自向他解释。”
“不用这么麻烦。”
“太傅是朕的岳父,理应受到优待。”
崔腾咧嘴而笑,“派谁去,陛下决定了吗?”
韩孺子想了一会,“御史南直劲。”
“明白。”崔腾高兴地应了一声,全然不知南直劲的重要与敏感。
第四百八十四章 三招
南直劲晋见皇帝,行礼之后直接说道:“陛下希望微臣揣测大臣的应对之法?”
“嗯。”韩孺子身边需要一位军师式的人物,从前是杨奉,后来是赵若素,现在则是南直劲。
“无需揣测,不出十天,陛下将接到大量告罪请辞的奏章,陛下可以体验一下没有朝廷的难处。”
“朕也料到了,所以希望你能向大臣们传递信息:朕这一次不会屈服。”
“陛下高估微臣的能力了,微臣此前揣摩陛下心事的时候,何曾违逆过陛下?无非尽力满足陛下的需要,使得陛下忽略某方面的事情。”
“顺势而为。”韩孺子立刻想到这个词。
“正是,顺势而为。”南直劲并不知晓这个词的来历,“陛下却是要逆势而动,微臣只能提供一点预测,别的做不到,微臣即使向大臣们指天发誓,也是没用,他们只会相信自己的期望,而不是微臣的说辞。”
“那你就再揣测一下,大臣的请辞是真心的吗?”
“没人想丢掉官位,但是无路可走的时候,也只好如此。朝中此刻必然大乱,陛下远离京城,可以为所欲为,却也给了大臣们辗转腾挪的余地,他们可以随意拉拢、硬逼、利诱,群臣将团结一致。”
“即便如此,朕也不会退让。”韩孺子冷冷地说。
“让群臣争斗,陛下居中裁决,这样不好吗?卓宰相上任之后多提拔世家子孙,已然得罪不少人,左察御史冯举争夺宰相之心并未完全消失,众多年轻的读书人则支持右巡御史瞿子晰,这都是朝中现成的裂痕,只因为陛下逼得太紧,这裂痕没有扩大,反而越来越小。”
南直劲还是皇帝希望用更传统的方法治理朝廷。
“现在的问题不是朕能否掌控朝廷,而是朝廷能否掌控天下,朕此次巡狩深有感触,离京城越远,朝廷的影响越弱,若非朕亲临东海国,燕家永远不会倒,朝廷派来的人,不是被蒙在鼓里,就是早被收买。”
南直劲沉默片刻,辅佐一位思路完全不同的皇帝,难上加难,唯有一个办法或许能让皇帝做些让步,那就是让皇帝感觉更难。
“群臣告罪请辞只是第一步。”
“接下来呢?随行官员也会步京城大臣的后尘吗?”
“应该不会,只要是在陛下眼皮底下的官员,都会明哲保身,正如微臣刚才所说,陛下远离京城,得到了自由,也给了大臣胆量。”
韩孺子笑了一声,“你继续说吧,大臣的第二步会是什么?”
“军心不稳。”
韩孺子沉默了一会,这的确是他最为担心的事情,“怎么个不稳法?”
“陛下提前从京城调走了南、北军与宿卫军,这是一着好棋,可军中将领一多半是世家后代,陛下意欲收回私奴,这些人的家里受影响最大,一旦受到父兄的鼓动,他们很可能做出点事情。”
“谋反?”
南直劲摇头,“几支军队分散各处,没有哪一支占据明显优势,彼此忌惮,应该不至于走到谋反这一步,最重要的是,他们找不出众望所归的人代替陛下。依微臣的经验,军中将领更常见的做法是告病,声称自己旧疾发作,没法再带兵。”
“文臣告罪,武将告病。”韩孺子忍不住冷笑一声。
“正是,招数虽旧,可历朝历代极少有皇帝能对付得了这两招,无非事后抓几名为首者撒撒气,当时却只能选择退让。”
“还有吗?就这两招?”韩孺子问道。
南直劲看了一眼皇帝,回道:“还有一招,对京中大臣来说,这一招并非根本,却能保护他们的安全。陛下远离京城,失去了地利,也会失去人和,如无意外,太后这一次会被大臣拉拢过去,群臣告罪、告病之后,太后的求情就会来了。”
“太后会为大臣求情?”
“太后会为大楚求情,希望陛下以江山社稷为重,不要一意孤行。太后还会为自己求情,希望陛下……”南直劲没再说下去。
太后当然要提起母子亲情。
韩孺子再度沉默,大臣的应对之法一招比一招狠准稳,他只有坚定的意志,还没有成熟的反击计划。
南直劲躬身道:“陛下若觉得为难,还有回旋的余地:正常惩治燕家,收回‘借奴开荒’的圣旨,改为鼓励开荒,与朝廷原有的规划合而为一,然后继续巡狩,参照东海国,逐地解决问题,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囫囵吞枣。”
宰相卓如鹤一直在推进开荒,苦于人口不足,进展比较缓慢,只有云梦泽一地情况稍好一些。
南直劲要将皇帝的旨意塞进宰相的策略之中,以此减少阻力。
韩孺子明白他的意思,也明白这的确是一个办法,稍作思考之后,他还是摇头,“朕心意已决。”
韩孺子必须向南直劲显露不可动摇的意志。
南直劲叹了口气,“既然如此,微臣没什么可说的了,微臣只能揣测到这一步,但是想不出应对之策,陛下若能成功攻克这三道关卡,再说以后的事情吧。”
“多谢。”韩孺子真心说这两个字,南直劲的难得之处是他站在大臣一边说话,揣测的事情更尖锐,也因此可能更准确。
韩孺子得尽快想出办法应对大臣的“三招”,单凭自己毕竟考虑不周,他迫切需要另一位“军师”,南直劲不愿做,其他人要么不可信,要么没才华,韩孺子一时间还真找不出帮手。
“如果杨奉还在……”韩孺子只能叹息一声,接下来几天,轮番召见随行的顾问,希望找出一两位可用之人,同时自己也在深思熟虑,常常熬到半夜才睡。
京中大臣的请辞奏章还没到,黄普公先回来了。
栾凯性子有些糊涂,记忆却极准,带着大楚水军,顺利找到了海盗的藏身之岛,金纯忠亲自上岛谈判,终于要回了黄普公,但是一大批水军俘虏仍被扣押在岛上,海盗们仍不肯就此投降,要等黄普公实现诺言。
给予众海盗大楚水军的名号,让他们去远方“进攻”神鬼大单于,这是黄普公向海盗们提出的建议,许多人真当回事了,一想到能打着大楚旗号去海外劫掠,心中兴奋不已。
韩孺子可没想同意,大楚名号至尊至重,怎么可能给予海盗?
黄普公被连夜送到皇帝营中,没有受到败将的指责,反而立刻得到了召见。
韩孺子起身相应,笑道:“黄将军平安归来,朕不虚此行。”
黄普公身穿普通人的衣裳,看上去又像是燕家的奴仆,立刻跪下,“败军之将,不值得陛下费此周折,末将无能,失陷贼中,折损大楚将士,伏乞陛下降罪。”
这些话显然不是黄普公能想出来的,他就算有这些想法,也说不出“伏乞降罪”的话,随行的礼部官员在发挥作用,即使对皇帝心存不满,他们仍然尽忠职守,保证礼仪不乱。
“将军为奸人所害,何罪之有?黄将军平身。”韩孺子也要按“礼”回应。
君臣二人聊了一会,陪同者陆续退出,最后只剩下七八人,有太监、侍卫、将领,还有两名官员。
黄普公毕竟是海盗出身,各方都不放心让他单独见皇帝。
“黄将军既然回来了,就继续担任楼船将军,统领水军。黄将军觉得什么时候能再度向海盗开战?”
黄普公拱手道:“末将在信中写过,海盗剿之不尽,不如引向敌国。”
韩孺子微皱眉头,“朕以为那只是营救黄将军的权宜之计,眼下海盗犹疑不定,正是进攻的最佳时机,或可一战而定,救出被俘的大楚将士。”
“末将在岛上见过几位被掳的西方商人,听他们说,大楚水域与西方相通,神鬼大单于的军队已经攻克诸多港口,但是他们不爱乘船,所以毁掉了一切船只,禁止商人通行。末将确实觉得,由海路西进,或有奇效。”
“黄将军相信一群海盗?他们半路上就会操持老本行,四处劫掠,南洋之中颇有向大楚进贡之国,大梦怎能将祸水引向此等小国?”
“陛下如果相信末将,末将自愿带领海盗西进,只需一道圣旨,请求沿途诸岛国提供给养。”
韩孺子吃了一惊,“大楚正值用人之际,朕对黄将军寄予厚望,黄将军为何竟要远走?”
“末将出征之前,曾听闻西域邓将军率军出击,说过的一句话末将颇为认可:大楚为什么非要坐等敌人攻来呢?”
韩孺子还是摇头,一个邓粹就够让人头疼的了,迄今没有下文,绝不能再失去黄普公。
“黄将军受苦多日,先去休息吧。”
黄普公跪下谢恩,“陛下既有远虑,也该有远招,只想不做,想得再多也是无用。”
帐篷中的人都皱起眉头,觉得黄普公不会说话,尤其是礼部的一名小官,深深自责,觉得这都是自己的错,没将黄普公调教得好。
韩孺子心中却是一动,众人退出之后,他一个人沉思默想多时,考虑的不是黄普公,而是即将到来的大批请辞奏章。
黄普公想从海上出其不意地进攻神鬼大单于,朝廷一方未设防的“海域”又在哪里?
韩孺子想起一个人,就在营中,充当皇帝的众多顾问之一,或许可以叫过来帮忙。
第四百八十五章 辩才
康自矫刚过二十岁,出身寒门,没有任何说得过去的背景与靠山,却偏偏恃才傲物,因此人缘不是很好。
他去年高中榜眼,传言都说他本应是状元,因为卷子上的一点笔划错误,与魁首失之交臂,另有一种说法,声称状元早已内定,试官鸡蛋里挑骨头,将康自矫硬生生贬为第二名。
不管怎样,康自矫大名远扬,比状元还受关注。
更让他声名鹊起的是,放榜不久,他就给皇帝写了一份万言书,指点江山、点评朝臣,好像自己就是未来的宰相。
万言书不仅送交给皇帝,康自矫还留了一分副本,供人传抄,欢迎任何人上门辩论。
还真有好事之徒登门,结果全都铩羽而归。
康自矫越发得意,也因此越发没人缘,同一年的进士都已外派当官,至少也能去翰林院、国子监这类的地方暂时栖身,他却一直在吏部待职,迟迟得不到任命。
韩孺子对此人的印象不是特别好,那份万言书他仔细看过,觉得其中太多浮夸之辞,康自矫将万言书四处传播,更是令韩孺子不喜,上一回巡狩时没带康自矫,这一回也是多次犹豫之后,才将其列为顾问。
康自矫能言擅辩,每次会议只要有他在场,别人几乎插不上嘴,韩孺子因此很少召见他,从未有过单独交谈。
韩孺子要破例一次,觉得自己既然能容忍南直劲,不妨也给康自矫一次机会。
韩孺子做了一下安排,召见康自矫在内的五名顾问,现场交给他们一项任务,与楼船将军黄普公辩论。
这不是朝堂之争,比较随意,韩孺子坐在书桌后,两名太监、两名侍卫站在身后,其他人赐凳,但是所有人都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