孺子帝-第6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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晁化退出之前说:“委屈陛下了,事情很快会变好的。”
韩孺子很想叫住此人问个明白,可他觉得晁化不会对自己透露实情,于是嗯了一声,任晁化在外面关上门,听见锁头的响声,他这是被囚禁了。
时间一点点过去,寨子里安静下来,只闻虫鸣蛙叫此起彼伏,让韩孺子想起了自家的后花园,想起了与夫人夜游的场景,突然心痛如绞,自己为什么非要出来冒险呢?老老实实待在家里当倦侯不好吗?
不久之后他想起来了,正是担心倦侯的安稳生活无法长久,他才贸然行事,没想到连到手的安稳也失去了。
他站起身,摸到门口,轻轻推门,又往旁边摸索,想看看有没有逃出去的可能。
绝不能坐以待毙,这就是他的全部想法。
墙壁混合着泥土与草秸,摸着非常粗糙,韩孺子摸了半圈,门外突然响起一个低低的声音,“嘿,醒着吗?”
韩孺子马上回到门口,透过门缝往外看,只见到一个模糊的人影。
“是你?”
“是我。”果然是金垂朵的声音,顿了一下,她继续道:“跟我逃走吧。”
第一百零七章 老渔夫
韩孺子没有多少考虑时间,立刻说了一声“好”,外面的人捅锁开门,韩孺子惊讶地问:“你怎么会有钥匙?”
“嘘,别吵醒附近的狗。”
韩孺子走出“牢房”,看到外面有三个人,金垂朵、丫环和金二公子,四个人互相看了一会,谁也没动,他们都不认识路。
韩孺子招招手,示意其他人跟他走,晁化安排房间的时候,他趁机观察过周围的形势,夜里看得不太清楚,只能瞧出大概,但他心中已经有了一个初步的逃亡计划。
从正门走出去是不可能的,那里有守卫,虽说看得不严,四个大活人走出去还是会被发现,而且外面的路不好走,很容易被追上,韩孺子想走水路。
寨子依水而建,必有舟船,韩孺子此前特意寻找过,发现一处像是简易码头的地方。
他猜得没错,离他们不远有一处斜坡,尽头是一座伸至水中的木桥,两边停着七八条小船。
“有人会划船吗?”韩孺子小声问。
金二公子点点头,“我划过。”
这就行了,韩孺子走到桥上,正要上船,突然收回脚,解开系船的绳子,用力将船推开,让它随流飘荡,金垂朵等三人先是一愣,马上明白过来,分别去解绳推船,最后只留一条。
金二找来了一只桨,四人上船坐稳,金二轻轻划水,离寨子渐行渐远。
他们松了口气,韩孺子又提出那个问题:“你怎么会有钥匙?”
金垂朵与丫环坐在对面,冷淡地回道:“钥匙就在晁化身上,制伏他,自然就有钥匙了。”
“你没杀他吧?”韩孺子觉得晁化不全是坏人。
“嘿,他叫了你两声‘陛下’,你就真当他是忠臣了?”金垂朵十分不屑。
“晁化肯定是寨子里的头目,杀死他会给你的父母兄长惹下麻烦。”
金垂朵握着横放膝上的长弓,盯着韩孺子看了一会才说:“没杀,只是把他捆起来。”
“你们……就这么抛下其他人不管了?”
“闭上嘴,你现在还是俘虏。”
韩孺子笑笑,四处遥望,只见一片片的芦苇与无尽的水域,对金二说:“别离陆地太远,等天亮咱们就能辨别方向了。”
“嗯。”金二应道。
“对了,还未请教你怎么称呼?”
金二看了一眼对面的妹妹,低声道:“我叫金纯忠。”
“今年多大?”
“十七。”
“哦,我今年十四,应该叫你金二哥……”
“不敢当。”
对面的金垂朵道:“跟他这么客气做什么?他是俘虏,你应该严厉一点。”
“嗯。”金纯忠对谁的话都听,专心划船,同时借着月光观察陆地,不能离得太远,也不能靠得太近以免搁浅。
丫环却不当倦侯是俘虏,笑道:“聊聊天有什么不好的,我叫蜻蜓,跟你同岁,也是十四,小姐大你一岁,今年……”
“就你话多。”金垂朵打断丫环说话,“咱们现在还在京城附近,离草原远着呢,必须步步小心,一点也不能大意。蜻蜓,你带好盘缠了?”
蜻蜓拍拍肩上的包袱,“都在这儿,金银都有。”
“二哥,你带好通关文书了?”
金纯忠点点头。
“你们连通关文书都有了?”韩孺子有些惊讶。
“哈,你以为很难吗?三百两银子一份,便宜得很。”
韩孺子隐隐仍觉得自己是大楚皇帝,不由得叹息一声,边疆正与匈奴军队对峙,后方居然买卖通关文书,照这样下去,难道大楚真的要完蛋?
丫环蜻蜓低声道:“不让我们聊天,你自己……”
四人逃出来的时候已是后半夜,半个时辰之后天色渐亮,金纯忠划累了,韩孺子接手,试了试,发现也没有多难。
等金纯忠再次接手,韩孺子说:“你们两个同父同母,与金大公子不是同一个生母,对不对?”
金纯忠笑道:“你猜得真准。”
朝阳在金垂朵侧后方升起,照得她与蜻蜓笼罩在一片光芒之中,韩孺子暗自称赞,站起身寻找京城的方向,可这里地势太低,周围又有芦苇、树林遮挡,根本瞧不见城池的踪影。
“那边有渔夫,咱们可以打听一下。”韩孺子指着不远处的芦苇荡。
一名老渔夫手持长蒿撑着小船也在向他们靠近,远远地大声道:“早啊,有收获吗?”
韩孺子回道:“我们不是来打鱼的,乘船游玩,一时迷路,请问老丈,去往京城怎么走?”
“我就说嘛,附近的村子哪有你们这样的俊俏人物。去京城你们可走错方向啦。”
韩孺子不想回头,“烦请老丈指引,什么地方能够登岸,我们想走陆路回京。”
“这样啊,那你们跟我走吧,靠岸之后我再给你们指条路。”
“如此甚好,上岸之后必有重谢。”
韩孺子看向蜻蜓,丫环紧紧抓住包袱,看样子不想将钱用在这种事情上,金垂朵却很大方,“给他一百两银子。”
蜻蜓瞪大双眼,“小姐,你以为我是骡子,能带一箱银子吗?我只带着……银子不多,只能给五两,已经不少啦,小姐,我在家里侍候你五个月,才能拿到五两。”
“五两够了。”韩孺子说,他这半年来经常在外面买东西,大概了解银子的价值。
老渔夫却不在意银子多少,已经调转方向,撑船向芦苇荡里划去,动作看似舒缓随意,速度却比后面的船快多了,没一会就到了芦苇荡边,停船等候。
金纯忠有点担心,“不会上当吧?”
韩孺子还没开口,金垂朵道:“咱们是趁夜逃出来的,消息不可能这么快传到这里,而且他就是一名老渔夫,有什么可怕的?”
金纯忠再无疑问,努力划船。
趁着还有一段距离,韩孺子问:“你们真的不管归义侯了?”
金垂朵脸色微怒,等了一会还是回答了,“你也看到了,父亲迷恋……带着那三个妖精我们是不可能到达草原的。柴韵是我杀的,我走之后,父亲可以自己选择是走是留,大哥愿意留在父亲身边,我管不了。”
“那些人不是要送你们一家去草原吗?”
“嘿,他们要的只是你,对金家根本不感兴趣,晁化这些人都是本地村民,离家从未超过百里,怎么可能送我们去千里之外的草原?我要自己去,就带着二哥和蜻蜓。”
“还有我。”韩孺子提醒道,“你还是要将我送给东单于当礼物?”
船已经靠近老渔夫,金垂朵不再说话。
“前边就能靠岸。”老渔夫指着芦苇荡里,“真巧,你们遇见了我,再往前,至少得十里以外才能停船,离京城就更远了。”
“多谢老丈,请问此湖何名?”韩孺子站在船头与老渔夫交谈。
“呵呵,你们连湖的名字都不知道,就敢来游玩,胆子真大。这是拐子湖,没啥景致,估计你们也是误闯进来,从前没听说过吧?”
韩孺子摇头,他的确没听说过。
老渔夫放慢速度,让小船跟上,韩孺子问道:“这附近有一个河边寨吗?”
老渔夫扭头看了他一眼,“你们从河边寨过来的?”
“不是,可我们得到过提醒,最好不要靠近那里。”
“提醒得对,河边寨不是好地方。”老渔夫没有多做解释。
韩孺子小心地问:“寨子里的人……是强盗吗?”
老渔夫又回头看了他一眼,“算是吧。”
“这里离京城不过二三十里,竟然能有强盗聚集?官府不管吗?”自从进入河边寨,韩孺子就有这个疑惑,很想问个明白,对面的丫环蜻蜓好奇地听着,金垂朵却好像不感兴趣,轻轻抚摸膝上的弓。
“官府?强盗就是官府送到这里的。”
“此话怎讲?”韩孺子越发惊讶。
“你是当官的?”
“不是。”
“那你问这些做甚?”
“我认识一些朝中的大臣,如果真有什么徇私枉法的事情,或许可以传达一下。”
金垂朵不屑地轻哼一声。
老渔夫想了一会,头也不回地说:“去年京师地震,你经历了吗?”
“当时我就在……城里,记忆犹新,地震跟强盗有什么关系?”
“地震会震塌房屋、会死人,拐子湖里的水涌上岸,淹没不少村庄,人是跑出来不少,可是没吃没住,只好当强盗。”
“咦,我记得很清楚,当时朝廷发放不少粟米救济灾民,应该是人人有份。”
老渔夫大笑数声,“朝廷好啊,可惜我们这儿离朝廷太远了。”拐子湖就在京城附近,老渔夫出言嘲讽,随后叹息道:“去年地震之后朝廷的确发来了一批粮食,可地方官吏没有发放,而是高价售卖,价格是平时的十倍以上。”
“会有这种事?”韩孺子难以置信。
“去年米贵如金,今年就会恢复正常,贪官们将去年应发的粟米算入今年的租税,强迫百姓按手印领取,其实百姓拿到手只是一张纸条,能用来抵今年的秋租,到时候贪官们再用去年赚来的钱买低价米凑数。可是有几户人家能挺过这一年?要么饿死,要么卖儿鬻女,要么……就去当强盗。河边寨早就有,里面没多少人,自从去年开始,人就多了,今年看情况吧,若是再来一两次天灾人祸,去入伙的人还会更多。”
韩孺子义愤填膺,“岂有此理,天子脚下,怎么会有如此胆大妄为的贪官?究竟是谁,请老丈告诉我。”
老渔夫再次大笑,船已靠岸,他将长蒿伸来,说:“大楚就需要你这样的好皇帝。陛下,请上岸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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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八章 真龙天子
老渔夫居然认出了废帝的身份,韩孺子等人惊愕不已,金垂朵反应最快,腾地站起,过程中已经弯弓搭箭,对准了目标,“早知道你有问题。”
老渔夫微笑道:“金姑娘小心。”
“你也认得我……应该是你小心。”金垂朵将弓弦又拉开一点,距离如此之近,她就算闭着眼睛也不会射偏。
老渔夫手持长蒿指指水中,金垂朵用余光瞥了一眼,险些尖叫出声,水里竟然有好几只手掌按在船身上,她立刻调转弓箭,那些手掌却消失了,显然都躲在船底下。
另外三人也发现了异常,一个拔刀,一个抽剑,只有韩孺子两手空空。
老渔夫道:“诸位无需紧张,我们并无恶意,请上岸,将兵器留在船上。”
“休想。”金垂朵视弓如命,平时睡觉都要放在身边,怎肯轻易交出,说着话,对准老渔夫就要放箭。
老渔夫手中长蒿在水里一戳,潜伏于船下的数人开始动手,小船剧烈摇晃,站稳都难,更不用说瞄准射箭,丫环蜻蜓尤其害怕,抱着包袱颤声道:“小姐,我不会游泳……”
金垂朵也不会,一想到落水之后的窘迫与狼狈,她服软了,“停手,我们上岸便是。”
老渔夫又在水中戳了一下,小船逐渐恢复平衡,金垂朵很不服气,她有把握立刻射杀老渔夫,可还是逃脱不掉落水的结局,犹豫了一会,终于恨恨地放下手中的弓箭,金纯忠和蜻蜓松了口气,跟着放下刀剑,四人陆续上岸。
水下的人露面,原来是三名十多岁的少年,只穿短裤,跟鱼一样灵活,翻身跃进小船,拿走兵器,高高举起,向老渔夫炫耀。
金垂朵转过身,心中恼恨不已。
韩孺子向老渔夫拱手道:“在下有眼不识泰山,请问老丈怎么称呼?”
老渔夫跳到岸上,将长蒿扔给一名少年,拱手还礼,笑道:“陛下太客气了,我姓晁,名永思。”
“河边寨的晁化……”
“是老朽犬子,我刚得到诸位离寨的消息,正想去通知其它村寨,未承想一出港就与诸位遇上了。哈哈。”
“消息传得这么快?”金垂朵不太相信。
晁永思一笑,对船上的一名少年说:“泥鳅,去通知寨子里的人。”
少年答应一声,跳上岸,钻进芦苇丛中,抓起一件衣裳,边跑边穿,那些芦苇密集得几乎没有落脚之处,他却如履平地,跑得飞快,一会工夫就消失了,比在水中划船可快多了。
金垂朵小声道:“他们只有三人,咱们……”
不等她说完,芦苇丛中又走出将近二十人,男女老少都有,手持长蒿或钢叉,站在晁永思身后。
金垂朵无话可说了。
晁永思道:“前面不远是晁家渔村,陛下打算休息一会,还是立刻回河边寨。”
“休息一会。”韩孺子说,虽然再次落入重围,他仍然保持镇定。
那些渔民全都又瘦又黑,一脸的穷苦相,虽然手持兵器,却没有咄咄逼人之势,似乎比被俘的四人还要紧张。
晁永思带路,渔民们簇拥着俘虏回村,不敢靠得太近,跟在后面小声议论,一名大胆的少年突然跑到前边来,看了一眼韩孺子,转身跑回人群中去,兴奋了好一会。
芦苇丛中的小路极为隐蔽,若无人引领,四人无论如何也走不出去。
村子不大,只有十几户人家,晁永思将他们请入自家院中,搬来两条长凳请他们坐下,“屋中脏乱,就不请四位进去了。”
又有数人赶来,加在一起三十来人,差不多就是渔村的全部居民,不是老弱就是妇孺,没有一名青壮年男子。
在这种情况下,说不紧张是不可能的,韩孺子只是掩饰得好,他在皇宫里有过多次被人围观的经历,算是比较有经验,在人群中找到一名几岁的孩子,对视片刻,露出一个笑脸。
孩子吓得躲在大人身后,众渔民轻声惊呼,对“皇帝”会笑感到很惊讶。
金家兄妹却不自在,尤其是金垂朵,手中无弓,她就像是失去了左膀右臂,看到韩孺子居然还能笑出来,她和哥哥都很意外。
不久之后,一名矮壮的汉子推开人群,冲到韩孺子面前,极不客气地打量,“你就是皇帝?”
晁永思喝道:“驴小儿,不得无礼!”
“什么礼不礼的,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今天我就要试试。”驴小儿的确是一副驴脾气,挽起袖子,真要上来扯拽。
晁永思上前将他推开,“不成器的家伙,你从哪来?来做什么?”
驴小儿挠挠头,这才想起自己有任务在身,“晁三哥说了,谁逮到皇帝就留在原地,他带人过来。我来的路上碰见小泥鳅,他说皇帝在这儿,我赶快过来看看,昨晚我错过了。这个皇帝白白净净的,是真的吗?”
“难道你以为皇帝长得都跟你一样?”
晁永思挡在中间,驴小儿总想绕过去,但是不敢推搡,目光一转,看到了坐在另一条长凳上的两名女子,指着金垂朵说:“这个小姑娘也白白净净的,是皇后吗?”
“我不是。”金垂朵气愤地说。
晁永思道:“赶快回寨子里去,这没你的事。”
驴小儿不情愿地向院外走去,“皇帝有了,十里八村的好汉们也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