孺子帝-第9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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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图再详尽也不如亲眼所见,我意已决,诸位尽职。”
将官们开始安排过河计划,又有好几个人来劝说韩孺子,都被他驳回。
第二天一大早,韩孺子率领二百骑兵出发,这次巡查走不多远,每人只带两日口粮。
经由观河城小心翼翼过河,韩孺子勒马等候后面的队伍跟上,向身后的旗手笑着问道:“怎么样?”
房大业雄狮般的脸上毫无表情,冷冷地说:“一群孩子。”
第一百五十章 初见匈奴人
二百名楚军清晨过河,差不多一个时辰之后,来到一处废弃的亭障附近,在这里兵分四路,分别去往不同的方向伺察敌情,相约明日午时回此地汇合。
碎铁城守军好几年没有过河了,只有一些老兵还记得地形,就由他们担任向导。
每个方向五十名士兵,再分成或五人一组,或十人一队,相隔数里,时近时远,以前后能够互相望见为限,挥旗为号,韩孺子是主帅,留在身边的人比较多,加上他共是二十人。
韩孺子负责伺察东方,绕过一座小山,沿河岸前进,他这一队位于最后方,前方的数只小队经常停顿,却一直没有发现什么。
杜穿云对这次行动非常兴奋,每次停顿都要问来问西,通常得不到解答,等到追到前方,发现引发停顿的只不过是一堆很久以前留下的石堆,或是几块被晒干的马粪。
楚军在河北留下的痕迹还没有完全消失,第一天的行程内见到不少遗留的物品。
天黑之前,队伍停下,聚在一起,各小队在外,将军在内,相距半里左右,不生火,不准喧哗,先喂饱马匹,然后裹上毯子就地休息。
杜穿云的兴奋劲儿没了,不敢大声说话,只能小声问道:“斥候就是做这种事的?好像没什么用啊,一整天也没走出多远,比行军还慢。”
“这种事不是一两天能完成的。”韩孺子同样小声回答,他看过书,听过老兵的讲解,知道得稍多一些,“咱们行进到这里,留下标记,下一批斥候就不用走得这么小心谨慎了,可以快速行进,然后继续向前深入,直到百里以外。”
杜穿云点点头,韩孺子借着月色看向不远处的房大业,伺察敌情通常用不着远至百里,他想听听老将的看法。
房大业庞大的身躯微微起伏,像是睡着了,一个字也不肯多说。
第一次伺察圆满完成,各个方向都没有发现敌踪,韩孺子要证明这不是小孩子的突然奇想,于是将伺察行动正规化,所有将士轮流参与,勋贵子弟也不例外。
有崔腾的前车之鉴,没人敢公开反对,但勋贵就是勋贵,手眼通天,自然有人替他们说话。
这天下午,神雄关照例又来了一位信使,与之前不同,带来的不只是普通文书,还有守关将军吴修的一封信,在信里他客气地请求借调十多人充当幕僚,北军大司马签发的调令随信送达。
这十多人都是有名的勋贵子弟,但是没有崔腾,他是南军大司马之子,走不通冠军侯和皇舅吴修这条路,不知为什么,崔太傅也一直没有对这个儿子表现出关切。
韩孺子找来主簿,让他写一封措辞更加客气的回信,自己口授大概主旨:碎铁城孤悬塞外,守城者只嫌少不嫌多,一个人也不能放走。他还让主簿提醒吴修,镇北将军直接受大将军韩星的指挥,北军大司马职位虽高,却不能随意调动镇北将军的部下。
第二天,名单上的十多人都被派出去参加伺察,时间长达六天,多带马匹与粮草。
崔腾兴灾乐祸,公开嘲笑这些弄巧成拙的勋贵子弟,于是也被派去伺察。
韩孺子又一次亲自带队。
离冬天越来越近,匈奴人迟迟没有进攻迹象,柴悦毕竟经验不足,心中着急,也参加了行动,带队去往另一个方向。
人数增加到四百人,每队一百人,多带三四十匹马,专门用来驮运粮草,每名士兵自己还要携带一部分口粮。
这不是踏青游玩,既看不到赏心悦目的景色,也不能享受美酒佳肴,所谓口粮就是硬梆梆的面饼和炒米,每人有一囊酒,顶多能喝三天,剩下的日子里只能就地取水。
崔腾等人不好管束,都被韩孺子留在身边,两天过去,这些人变了模样,嘴唇开裂,面色苍白,一个接一个地向倦侯认错,指天发誓,绝不是自己想回神雄关,是他们的父兄私自做主。
崔腾反而看开了,不求饶,也不抱怨,看什么都新鲜,嘿嘿直乐,一天下来,不仅喝光了自己的一囊酒,还与杜穿云化干戈为玉帛,他愿意问,有过经验的杜穿云愿意答,两人很快尽弃前嫌,杜穿云甚至将自己的酒分给崔腾。
第三天中午,队伍望见一片草原,草已微黄,一望无尽,又值天高气爽,越发令观者心旷神怡。
“大楚为什么不在这里建城?比鸟不拉屎的碎铁城好多了?”崔腾眼前一亮,拿起酒囊喝了一口——他和杜穿云的酒都没了,从别人手中抢来一囊,威胁对方不准向镇北将军告状。
“嫌远呗。”杜穿云回答习惯了,即使不懂,也要给出猜测。
韩孺子第一次走这么远,心情很好,笑道:“建城要看地势,碎铁城地处荒凉,但是北靠河、东倚山、南通神雄关,可攻可守,此地一马平川,匈奴骑兵说到就到,后方来不及援助。”
“匈奴人现在可别到。”崔腾脸色微变。
之前的斥候已经到过这里,留下一堆石块作为标记,进入草原之后行军速度显著放慢,再走一天,明天午时之后就可以调头回去了。
这天傍晚,最前方的小队传来旗语,他们发现了异常,不久之后,又有旗语传来,表明事态严重,后面的队伍要做好迎战准备。
虽然在碎铁城已经演练多次,真到了这种时候,人人都有点紧张,甚至害怕,就连平时最为好奇的崔腾和杜穿云,也没有问东问西,而是立刻聚到镇北将军身边。
韩孺子向房大业瞥了一眼,老旗手面无表情,一点也没将前方的异常当回事。
前方的一名斥候骑马跑回来,报告说在五六里之外发现数顶帐篷,不像兵营,很可能是普通的放牧者。
匈奴人不分军民,牧人通常跟随军队四处迁徙,可也有少数人因为种种原因离群。
韩孺子下令再探,与随军的一名将官快速制定进攻方案,匈奴人之间常有往来,抓几个人或许可以问出札合善王子的动向。
进攻始于傍晚时分,夕阳半落,一百人分为三队,一队冲击,两队拦截,太阳完全落山之前,进攻结束。
一共三顶帐篷、七名匈奴人、数十头牛马,骤遇楚军,匈奴人上马就跑,中途全被拦截,立刻被送到镇北将军这里。
韩孺子没有参与进攻,与十几名侍卫在远处遥望,战斗比他想象得要简单,几声吆喝、数里奔驰,一切就告终结,他甚至没看清那些匈奴人是怎么被抓住的。
勋贵子弟们都留在他身边当侍卫,一开始庆幸不已,发现战斗如此简单,他们后悔了,崔腾带头,一个个都要去参加扫尾战斗,韩孺子全都拒绝,最后只派他们与一些士兵去搜索帐篷。
七名匈奴人被带来,两名妇人、三个不到十岁的孩子、两名白发苍苍的老人,远远看他们骑马逃蹿的利索劲儿,韩孺子可没料到会是这样一群人。
妇人和老人下跪求饶,三个孩子被士兵推倒,他们的话韩孺子一句也听不懂,队中通译上前道:“他们说自己不是士兵,求将军放过他们。”
“问问他们匈奴人的动向。”韩孺子走到一边,夜色正在迅速变深,今天不用再前进了,于是他下令就地休息,按照规矩,敌人的帐篷轻易不可使用。
他希望这些匈奴人能提供一点有用的消息,在碎铁城准备了一个多月,他也希望能有所成就。
通译很快走来,“他们自称是从西边过来的,一个多月前见过匈奴人大军向西撤退,但是没见过留下来的匈奴骑兵。”
“匈奴人西撤,他们为何要东进?”
通译挠挠头,“他们说西边闹鬼,所以逃到东边避难。”
“闹鬼?”
“匈奴人的说法,大概是惶灾、旱灾一类的吧。”通译也问不清楚。
韩孺子正想让通译继续询问,帐篷那边传来一声欢呼,好像是发现了什么好东西。韩孺子又向房大业瞥了一眼,这正是老旗手所谓的“一群孩子”。
一名勋贵子弟骑马先跑回来,远远地喊道“抓住了、抓住了。”驶到近前勒住坐骑,兴高采烈地说:“抓住一名大楚的叛徒。”他突然想起了什么,急忙收起脸上的兴奋,“哦,可能还是将军的熟人。”
不久之后,韩孺子带着杜穿云进入一顶帐篷,崔腾等人手持刀剑围成半圈,见他进来,让开一条通道。
帐篷里很暗,有人点燃了一截蜡烛握在手里,昏暗的灯光照亮了躺在地上的一个人。
那是金垂朵的大哥金纯保。
他看上去很虚弱,双手、双脚都被皮索捆着,看样子将他俘虏的是那些匈奴妇孺。
崔腾摇晃手中的刀,说道:“将军,您是最守军法的人,从前放过金家人一次没什么,这回是两军交战,您不会再放人了吧?对我们,您可从来没这么宽宏大量过。”
韩孺子没有回答,盯着金纯保的眼睛。
金纯保显得有些茫然,好一会才认出面前的人是谁,身子一挺,猛地坐起来,大声道:“倦侯,快去救人……不不,快跑,跑得越远越好!”
第一百五十一章 匈奴人的诱兵之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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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纯保手脚上的皮索被解开,喝了一小口酒,缓缓神,讲述自己的经历。
几个月前,金家兄妹三人和一个丫环进入草原,很快就与匈奴人遭遇,说明身份之后被送到东单于的大营里。
他们来草原寻找自由,结果找到的却是另一个“大楚朝廷”。
“东匈奴也分裂了。”金纯保沮丧至极,尤其是面对一群熟识的勋贵子弟,这些人曾经在京城嘲笑、欺侮过他,现在又看到他最为狼狈的一面。
武帝时期,匈奴分为东西两部,西匈奴坚持与大楚为敌,结果连续兵败,被迫西逃至数千里之外,多年来杳无音讯,东匈奴则向大楚称臣纳贡,数十年间相安无事。
就在这数十年间,东匈奴内部发生了明显的分化,普通匈奴人仍然过着逐水草而居的生活,包括东单于在内的大批贵族则定居在河内地区,用马匹、兽皮等物换取关内的衣食器具,除了每年固定季节进入草原狩猎,他们基本上与放牧无关。
齐王谋反的时候,曾向匈奴人许下慷慨的诺言以换帮助,匈奴贵族们心动了,他们已经习惯了定居生活,早就觊觎关内的花花世界,自知实力不济,敢想却不敢做,齐王给了他们一次机会。
可是贵族们需要骑兵,大量骑兵。
北方的牧民年年纳贡,为的就是换取和平,听说要征兵打一场胜负难料的大战,许多人选择了逃亡,许多部落向北、向西迁徙。
为了征集到足够的骑兵,并阻止部落溃散,东匈奴花了不少时间和精力,等到大军终于集结,齐王已经兵败。
好不容易组建起来的大军不能说散就散,于是在经过激烈的争吵之后,匈奴人向大楚发起了进攻,夺到不少财物,好歹满足了一些贵族的野心。
等到楚军主力赶到,匈奴人害怕了,尤其是那些参战而没有分到多少战利品的普通士兵,大量逃亡,东单于不得不率军退缩,他必须先平定草原各部的叛乱,集结更多的骑兵,才能与楚军一战。
也有一种说法,年老的东单于根本不想与楚军决战,他放纵骑兵逃亡,以此为借口避而不战。
另一批匈奴贵族却坚信大楚已经衰落,该轮到匈奴复兴了,草原人缺少的不是骑兵,而是胆量,只要取得几场以少胜多的战绩,就能重新唤起所有引弓之民的雄心,击败腐朽的数十万楚军不在话下。
王子札合善就是这一派贵族的代表,他的野心不至于此,甚至梦想着统一整个草原,不再分什么东西匈奴。
了解金家人的来历之后,札合善觉得这是一个机会。
金家的祖先是匈奴右贤王,与西单于是近亲,札合善爱慕金垂朵的容颜,还想利用金家的身份声索右贤王之位,于是见面第二天就派人前来求婚。
西匈奴早已不知去向,右贤王也只是一个中断数十年的名号,札合善此举无非是为了抬高声望,以便在老单于升天之后争位。
金垂朵毫不犹豫地拒绝了,札合善四十多岁,妻妾成群,对金家也没有真正的尊重,她当然不愿意嫁过去。
对于任何一位匈奴王子来说,求婚遭拒都是一件很丢脸的事情,札合善身为东单于势力最强的几个儿子之一,尤其不能忍受这样的耻辱,在数次劝说无效之后,他宣布要在草原降下第一场雪的时候迎娶金垂朵,无论生死。
金家兄妹想逃走,几次尝试都以失败告终,反而被看管得更严,金纯保一开始表现得比较顺从,获得了札合善的信任,就在几天前,他带着弟弟、妹妹再次逃亡,结果遇到阻截,他侥幸逃出来,却与弟、妹失散。
金纯保对草原不熟,也不知该去投奔谁,骑着马一路乱闯,终因体力不支摔下马,被一家匈奴牧民救下。
他不太会说匈奴话,这家人以为他是楚地来的逃兵,于是捆绑起来,打算交给匈奴贵族领赏。
“倦侯,求你救我妹妹吧,她性子刚烈,被逼急了,宁可自杀也不会嫁给札合善。你有多少人?太少了可不行……”
韩孺子没有回答,转身走出帐篷。
天已经黑了,数十名士兵守在半里以外,房大业手持幡旗,仰望天空,好像是旗杆的一部分。
其他勋贵子弟还在帐篷里,崔腾一个人走出来,与韩孺子并肩站立,望着同一个方向,半晌方道:“看来金家的小妮子就是不爱嫁人啊,谁求亲她都拒绝。”
崔腾也曾向金家求过亲,遭到回绝,连人都没见着。
韩孺子嗯了一声。
“我算看透了,胡尤就是一个扫把星,跟她扯上关系的男人都会倒霉,我还算幸运的,只是被……这位小杜兄弟送到树枝上坐了一会。”
站在倦侯另一边的杜穿云嘿嘿笑了两声,他不认识金垂朵是谁,也不在意,低着头,用靴子尖轻轻戳地。
“柴韵就比较倒霉了,为了胡尤连命都搭上了。”崔腾长叹一声,虽然闹过别扭、打过架,他还是挺怀念柴小侯的,“你也倒霉过一阵,舒舒服服的倦侯当不了,跑到塞北受风吹日晒……”
“你究竟想说什么?”
“我在劝你,离胡尤远点,就让她将霉运带到匈奴人那边吧,没准咱们什么都不用做,就能坐享其成。”
“我又没说要去救人。”
“这还用说?瞧你这副模样:不说话,目光涣散,一脸忧郁。柴韵教过我,说这就是想女人的神情。我可以不告诉妹妹,但是你得保证不去救胡尤,还有,你今后对我要优待几分……”
“胡说八道。”韩孺子斥道,“我在想,金纯保的话跟柴悦有点对不上。”
“哦,那我白操心了。是啊,柴悦不是说匈奴王子以为你破了胡尤的身子,要找你报仇吗?金纯保怎么只字未提啊?我去给你问问,这小子从前很怕我,绝不敢对我撒谎。”
韩孺子没有阻止崔腾,翻身上马,回到队伍中去,命令通译再次审问匈奴人,弄清他们是从哪个方向来的。
帐篷里传出几声惨叫,没多久,崔腾一伙人簇拥着金纯保走出帐篷。
金纯保哭丧着脸,“倦侯,我说的都是实话,有些事情我不好当着众人的面……”崔腾等人一瞪眼,金纯保什么都不在乎了,急忙道:“妹妹是喜欢倦侯的,她常说自己当过大楚皇后,怎么能当匈奴王妃?札合善因此非常嫉妒,声称一定要杀死倦侯。”
韩孺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