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宝风流-第4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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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他这句出口,旁边的玉真公主及李腾蛟已是忍不住笑出声来,那翟琰投来个鄙夷的白眼后,随即又悄悄翘起拇指,意指他实在会给自己扬名。
脑中飞速旋转,在众人的注视中顿了片刻功夫,面色恢复平静的唐离淡淡一笑道:“黯然消魂者,唯别而已矣!世间最是离情断人肠,便恰如此酒,因以名之!”
“黯然消魂者,唯别而已矣!”原本还是言笑晏晏的玉真公主听到这一句,却是蓦然色变,口中喃喃轻诵,她原本妩媚的眼神又突然变的迷离,侧首虚眺,依稀便是长安城外灞桥。
“黯然销魂者,唯别而已矣!”愈回味愈觉这两句话着实意韵深远,坐中人多是曾漫游四方、或是经历过宦途迁转,于这离情别绪四字最是有感,这两句文词华美的句子可谓正中心扉,细忆次次离别,那感觉恰如耳中词、樽中酒一般,直令人肝肠寸断,尤其是有那等贬官外、穷途孤旅或是情事失意,伤心人别有怀抱经历之人,更是持樽唏嘘,便是心如清泉无尘垢的李腾蛟,听着这样两句词儿,也不免心下酸酸没了笑意。
酒于文人士子历来承载的东西就多,而唐离这句“黯然消魂”,愈发为这新出的离酒附着了一份别样的含义,一时寂静的坐中诸客再低头看向樽中清澈明净的酒浆时,感觉已是大有不同。
刚才说那句话,只是随口为自己取的这酒名儿圆个说辞,结果却让坐中一片沉寂,如此效果着实让唐离大感意外。摸了摸鼻子,看那翟琰也自对着酒樽发呆,唐离几乎是下意识的转眼向薛龙襄看去。
正低着头的薛龙襄感受到唐离的注视,似是明白他的意思一般,叩案一击,豪声笑道:“有如此好酒,岂能无诗,唐才子你且先酝酿着,看我老薛专为今日聚会准备的这首《秋日叙怀》,如此也算是抛玉引砖了。”
薛龙襄最后一句出口,顿时引得众人忍俊不禁,更有那适才还是沉浸心绪的人吃他这突然的洋相一激,竟是将口中酒笑喷了出来。
在满座哄笑中,向薛龙襄示以感激的一笑,唐离心下愈发确定,这个有着玲珑心思的人,必不是如他面上表现的一般是个草包。
说道作诗,坐下身来的唐离随意曲腿懒洋洋斜靠着身后桂树,脑中心思电转,而旁边的李腾蛟倒也有几分眼色,随即便将笔墨放在了他身前几上。
堪堪等唐离眼神一亮,正坐提笔时,薛龙襄重重咳了几声,手抚着气派的将军肚,已是粗声吟出他那首《秋日叙怀》来:
檐前飞七百,雪白后园墙。饱食房里侧,家粪集野螂。
一诗吟毕,满坐无声,片刻后一声暴笑声起,随即满坐哗然,更那里还有半点刚才轻愁的气氛。
饶是知道他在装疯卖傻,但听到薛龙襄如此具有杀伤力的《秋日叙怀》,也忍不住失笑出声,连带着手下的字都写歪了一笔。
唐离刚将诗作录好,便见一个侍酒的小童躬身接过去了。
也无意管这小童将诗拿到那里,搁笔之后,笑意不减的唐离依旧如刚才般舒服的靠着,去看那薛龙襄的表演。
那薛龙襄吟诗既毕,竟是丝毫听察觉不到众人哄笑的含义般,更是得意洋洋的饮了一口烈酒,咂着嘴解释起诗意来:“鹞子檐前飞,值七百文。洗干净衫子后挂在后园干白如雪。吃饱之后在屋中侧卧。家中方便转,集得野泽蜣螂。”
本来他所作诗已是让众人发噱,此时再一经白话解释,众人越发笑的不堪,甚至那玉真公主捂着腰身子颤动的坐都坐不稳。
此诗之恶劣已经无法让人置评,如此喧笑直持续了半盏茶的功夫才渐渐消歇,面上笑意不减的玉真公主什么话也不说,只略一举手,便见一个道装高髻的丽人袅袅而来,手捧琵琶的她也不多言,向众人环首一礼后,便拨弦唱道:
达人轻禄位,居住傍林泉。洗砚鱼吞墨,烹茶鹤避烟。
闲歌唯圣代,老不恨流年,静想同来者,还应我最闲。
众人皆知此诗乃是唐离而作,适才既见他善画能酒,已大是惊叹,是以此时听诗,也份外认真,那道装歌女本是宫中教坊出身,后发在长公主府,玉真度身为道时,她便一起随了来。
这歌女琵琶歌艺本就是绝佳,此时合乐曼声唱来,只听到前几句,众方家已觉口齿留香,此诗本就不错,再加上前有龙襄才子那首《秋日叙怀》做衬,愈发显出不凡来。
此诗清淡,歌吟山水闲逸之乐,只与这周边的风景及众人聚会时随意安闲的心境配合的丝丝入扣,山风轻拂,流水潺潺,野鸟偶鸣声中众坐听歌,只觉胸中腹气愈清,一时间竟有渊明陶然悠游南山之感。
“静想同来者,还应我最闲。”那道装歌女抹弦声声,歌诗作结,众人沉吟片刻后,随即转身看向唐离,在玉真公主首领下抚掌而赞。
“只这一首诗,阿离今日已是功得圆满!”心下如此思量,翟琰看向唐离裂嘴一笑,手中已是重重击掌。
这赞誉的掌声直惊起旁侧林间野鸟无数,只是还不等众人出口论评,就见远处一个青衣家人疾步而来,行色匆匆的他团身向众人行了一礼后,便俯身于其中一客耳际细语出声。
那客人听完之后,当即起身向众人拱手道:“闭关三十年的‘金州古佛’道山大德应诏回京,法驾已将抵新丰,陛下也自华清宫回銮,并颁口诏命文武勋贵五品以上者立出长安城外十里相迎,少陪了!”这番话说完,略一拱手后,他已匆匆去了。
此人话刚说完,便又有数人相继起身而去,桂花树下,一时风流云散。
“老和尚来了。”口中低声自语了一句,唐离抬头间正迎上翟琰看向自己那意味深长的一笑……
第七十七章…悟名<上>
作别急欲进宫的玉真公主时,饶是翟琰眼色连连,唐离依然如未见般,并未对李腾蛟多说什么。
本来唐离今日还有心探寻一下玉真公主缘何对自己如此青睐,但见时机不对,也只能期之以来日了。
“老翟,我没欠你钱吧?”回程的马车上,唐离见翟琰一直用一种古怪的眼神儿看着自己,遂收回看向窗外的目光,含笑问道。
“唐离……你……你让我怎么说你好?”翟琰的语声中,满是恨铁不成钢的激动,“陛下回銮,等这两日忙完道山大师一事后,随时一道诏书,制举就该开考了,你怎么就不知道急?今日参加玉真公主聚会的你知道有谁!一个礼部主司郎中,一个吏部主司郎中,别看他们官不过五品,那可是能当大半个侍郎用的人物,而且都是直接干系着你将来的前程。李林甫虽然身为右相,但也兼着吏部尚书的职差,今日聚会之后,不出一日,你唐离的名字必定能为其知晓。有长公主推介,再有李腾蛟回家到她爹那儿去说说,你此次应制举已是顺理成章之事。那丫头片子现在对你感情正好,她能回家替你说上一句,比你一百首干谒诗都强,你是真傻还是假傻,这么好的机会都不知道用?”这老翟说完,犹自呼哧呼哧的喘着气,重重的“哼”了一声后,眼睛也是扭向窗外,竟是懒的再看唐离。
见为自己的事,他竟能激动成这样,再暗思与他相识并至到京后种种,唐离心中暖暖的发热,这个翟琰,在他那黑面暴牙的相貌下,对朋友实在是有着一颗滚烫的心,纵然说一句古之真君子也丝毫不为过。
纵然心下感动,但素来少这种经验的他实在拙于表达自己心中的感受,沉吟片刻,重重一拍翟琰肩头,待老翟转过头来后,面上笑意尽去的唐离肃然说道:“翟兄,能得与你为友,实在是大幸运事。此事我倒不是没想过,只是那李腾蛟就心性而言,实在还是个孩子,所以……哎!”毕竟事关李林甫未来走向之事不能明言出口,无奈之下的唐离也只能找出这个万分牵强的理由来做解释。
看着唐离严肃正容的模样,常年习画,最善观察的翟琰也能感觉到他眼神中对自己情意的真挚,再一听他解释的话语,黑面老翟也只能慨然一叹,面做苦笑道:“这年年进京的士子为求名高中,什么龌龊事儿做不出来!偏偏……哎!你呀你!”
抚膝叹了一声,翟琰见正猛揉着鼻子的唐离也是一脸郁闷,遂又哈哈一笑道:“不过这倒也无妨,反正阿离你是既有才,更重要的也有时运,肯定还能有机会!”说话之间,他那手又习惯性的勾了上来,“李腾蛟也就罢了,但这老和尚你可千万别再放过,嘿嘿,‘金州古佛’、礼送入京,在京五品以上职官及勋官十里郊迎,如此隆重的架势,除了北禅宗神秀大师于武后神龙朝来京时享受过以外,这几十年还真没有那个僧人能象道山老和尚这么风光了!偏他还顶着个玄奘大师亲传弟子的名头,这下子,长安和那大慈恩寺都该好好热闹上一番了。”
“玄宗李隆基之崇道,可谓是唐朝帝王之最,此事只怕也不简单。”心下转着这个念头,但见翟琰一脸兴致勃勃的表情,唐离终究还是没将这话说出口,只是一笑作罢。
轩车刚出终南山不久,就见一些质朴着装的本地山民正三五结伙、行色匆匆的向长安城赶去。愈行愈远,路边的人也就愈多,再走出五七里,人越发多的阻塞了道路,以至于轩车都难以放步奔驰。
“老翟,下去问问。”看着外边涌涌的人潮,翟琰与唐离相视一眼后,撩开车前窗幕喊了一句道。
“还真让你老翟说准了,终南山民已是如此,那长安城内怕不是要万人空巷了!”从车外探首回来,唐离笑着对翟琰说道。
唐离语声刚毕,就见那翟琰的远方族亲撩开帘幕道:“少爷,是‘金山古佛’道山大德马上到京了,这外边的人都是来迎法驾的,看这架势,一时是走不了了。”
与唐离相视一个苦笑,翟琰随意回了句:“既然走不了,那就等着吧!”
唐离随意拨开帘幕,懒洋洋靠着身后的锦垫,指着外面越聚越多的人群笑道:“当日在山南金州,老翟你可曾想过道山大师今日竟能有如此威势?”
“国朝虽以道教为宗本,但民间崇佛之风由来已久,贞观朝玄奘大师自天竺回京、神龙朝神秀大师进京,那次不是如此?只不过这次换做道山大师罢了,也没什么好奇怪。”人越聚越多,马车愈发难以动弹,二人遂坐在车上随意闲话。
聚集的人多,就有许多心思灵巧的小商贩们挎着竹蓝叫卖起胡饼、果酒等物,唐离二人随意买了些,就在车上随意边吃边等。
这一等就是近个多时辰,正等二人心生焦急、百无聊赖之时,却听前方隐隐如闷雷般的声响蓦然而起,唐离探头看去时,就见车外绵延数里黑压压的人群如同狂风下的芦苇一般,浪赶浪的齐齐折腰拜倒在地,这其中有十之八九的人因被阻隔,连道山大德的影子都看不着,但也激动不已的跟着跪倒地上,口中连称“金山古佛”不止。
这声音初时还散乱的很,到得后来,渐趋统一,一时间“佛爷、佛爷”的呼唤声震四野,唐离随意看去,见车下许多人竟已是脸色涨红、泪流满面。
虽然心下早已预料到场面必定宏大,但真真看到眼前这一幕,唐离还是由不得从心底感叹宗教力量之大,这民间信众之虔诚。
撩车车帘,站在车辕上的唐离越过万千人头眺望过去,只见前方官道上当先而行的是一个三十二人抬的巨大明黄肩舆,上面端坐着一位双手合什的衲衣老僧,想必这便是道山大师了。而手扶肩舆护持的是左右各四,共八位身着紫衣的大臣,肩舆之后是长长的官员队伍,服色由紫到绯以至青,倒也是鲜明的紧。
肩舆每前行一步,正对着它的百姓当即拜地连连叩首,这其中更夹杂着隐隐哭声。
唐时虽不禁民间百姓服黄,但明黄颜色却是只能皇家专用,至于三十二人抬的肩舆,更是普天下只此一尊,目送队伍步步去远,唐离犹自心下惊骇,没想到当日伽楞寺中那个并不甚起眼的老和尚,今日竟然尊荣如此,一时之间,他竟是有些荒诞之感。
“我有明珠一颗,久被尘埃关锁。如今尘尽光生,照破山河万朵。”,口中轻吟出道山当日的佛偈,唐离忍不住喃喃自语了一句:“这老和尚现在可真是明珠了,而且还真是能光耀山河万朵的大明珠!”。话刚说完,他自己也忍不住轻笑出声。
随后又过了约半个多时辰,待人群渐渐散去后,马车才得重新起行,如此一来,当他们到了长安城里道政坊前时,天色竟已到了黄昏时分。
坚拒了翟琰相送的好意,在车上坐了大半天的唐离随意活动着胳膊腿儿,懒洋洋的向自己暂居的小院前走来。
“好个阿三,到现在还没回来。”看了紧锁的院门,微微苦笑的唐离顺手自腰间掏出钥匙。
“阿弥陀佛,山南金州一别,至今已是半载有余,唐居士别来无恙!”堪堪唐离的手刚伸向门环处,就听身后传来一个恬淡清朗的声音,扭头之间,就见到那个俊美不可方物的美和尚悟名。
“哎!你怎么在这儿,没跟着道山大德?”远隔千里,突见故人,他乡遇故知让唐离一时也顾不得开锁,转身去重重拍了拍悟名美和尚的肩头,语带惊喜说道。
“我一路随着太师祖到了新丰县,随后就先进了京。”时隔半年重见唐离,悟名也觉心喜,说话之间,已是抿唇而笑。
只是他这笑容初露,就见唐离虚捂着眼睛道:“和尚别笑,我眼晕。”半分玩笑,半分是真,唐离刚说完,已是忍不住笑出声来。
闻言,悟名一愣,斜着瞥了唐离一眼后,再次破颜而笑,“半年不见,居士竟是与旧日大有不同了!”
“一个和尚,长的美成这个样子,着实不象话。”悟名斜眼一瞥的风情,饶是唐离也看得呆了一呆,心下微带酸味的自语了一句后,边上前开锁,边随意笑道:“噢!我还是我,和尚倒看出什么不同来?”
“若是半年前,居士对贫僧绝不会如此亲近;若是半年前,居士也绝说不出刚才那话来。”随着唐离束手邀客的手势内行,悟名和尚清朗的语声淡淡道。
“我果真变了吗?”,闻言,唐离心下自问了一句,却得不到答案,“许是今天心情不错的缘故?”,摇摇头,他也微笑跟着走进院去。
“半载不见,你这和尚愈发恬淡了许多,分明是佛法大有精进,可喜可贺!”伴着和尚走进书房,两人坐定后,唐离仔细打量了悟名一番后,微笑言道。
只是这句说完,唐离才蓦然醒悟,自己今日自见悟名之后,始终的称呼都是“和尚”二字,虽然这算不得贬称,但也绝对谈不上恭敬,半年以前的自己,是万万不会如此的,想到这里,刚才那个问题蓦然又浮现心头,“我果真变了吗……”
第七十七章…悟名<下>
“这半年有大缘法,日日得以伴侍太师祖法座左右,若是如此依然毫无所得,贫僧那里还有面目来见居士”悟名倒是不多虚言谦虚,一笑间淡淡说道。
“这倒也是,”伸出右手,习惯性的轻叩着身侧的书几,唐离笑着道:“刚才在城外,我倒是见到道山大德进京的法驾,天子肩舆、重臣护礼、万民跪拜,场面之宏大,只让人叹为观止呀!”回想到刚才见到的那壮观一幕,他说完后犹自啧啧而叹。
伸手端起茶盏,低头抿着盏中茶沫儿的悟名道:“若非为了本宗,太师祖原本就不会进京,别人不知,莫非居士也不知吗?”
听悟名这话中隐隐有怪责之意,再一细想,便知这美和尚是以为自己刚才那话中,有隐指道山和尚贪图声名富贵之意,唐离遂摇摇头一笑道:“和尚错怪我了,我只不过是感叹佛门之盛罢了,道山大德以大虔诚、大毅力闭关枯坐三十年,以他现在的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