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骚-第22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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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除夕夜,风很大,呜呜叫着,张原与内兄一家在厅中守岁,张原背诵《伊索寓言》给景兰、景徽姐妹听,小景徽的病已经好了——
厅外北风呼啸,厅中温暖温馨,万历四十三年最后的时光悄然逝尽,新的一年到来了。
卷二 如今却忆江南乐 第三百六十二章 岁在丙辰
万历四十四年,岁在丙辰,正月初一,就在大明京官向皇帝上表称贺之时,远在东北方四千里外建州女真聚居的都城赫图阿拉,一场为努尔哈赤上尊号的典礼也在进行——
在努尔哈赤的议政衙门,努尔哈赤的一群子侄代善、阿敏、莽古尔泰、皇太极等贝勒率八旗箭主分四排四隅八处跪着,努尔哈赤坐在大红桌后,八旗大臣跪呈文书,那位以蒙古文为蓝本创制了满文的纳兰巴克什宣读文书,称努尔哈赤为“奉天覆育列国英明汗”,国号大金,年号天命,一向臣服于大明的建州女真开始公然与大明决裂,露出桀骜的獠牙,从“覆育列国”这四个字就可看出努尔哈赤的野心和狂妄,这一年,努尔哈赤五十八岁——
奴酋建国的消息没有这么快传至北京城,北京城从官员到百姓都在忙于拜年贺喜,京城官场拜年之礼颇为特别,正月初一这天,各官员都不会待在自己家中,而是到处拜贺同僚、乡官,自家门厅会放置纸簿和笔砚,贺客到了,只在纸簿上签名,就算拜过年了,当然,这只是指泛泛之交,交情好的或者需要攀交的当然要备礼等待当面拜贺,商周祚身为监察百官的左佥都御史,还是很有人要巴结的,商周祚命门房对于送礼的贺客一律拒之门外,若自身不正,如何监察他人?
张原在京中除了房师杨涟、师兄徐光启和族叔张联芳等几人需要拜贺外,其余就是与翰社同仁聚会讲学,他原本还打算与祁彪佳、黄霆一道去拜见刘宗周先生,打听之下才知启东先生早两个月就已解职还乡,此时朝中是浙党、齐党、楚党得势,东林党人往往遭到排挤,刘宗周不是言官偏偏又刚直敢言,被人骂作是鲁国的少正卯,欲请尚方诛之而后快,刘宗周觉得群小当朝、党祸将兴,便即辞职还乡,从此开始了他的聚徒讲学之路——
初三日,张原去了一趟十刹海的钟太监外宅,钟太监不在,张原留下拜贴和礼物就离开了,隔日小内侍高起潜送来了钟太监的回帖和礼物,并带话说本想邀张原去喝酒,但考虑到春闱临近,暂不打扰,待张原金榜题名后再为张原贺——
乾清宫丹墀下,从头年腊月二十四送灶王上天开始放花炮,一直要放到正月十八,正月十五上元节这天更是花炮彻夜,内臣、宫眷都穿上灯景补子蟒衣,看内官监火药房制造的“奇花火爆”,花样有兰蕙、梅、菊、木樨、水仙之类,烟花、烟火,这才叫烟花,皇城外的民众翘首眺望宫城上空绽放的的繁华烟火,感觉咱大明朝还算是太平盛世——
上元节这天张原与大兄张岱、黄尊素、祁彪佳几人在大隆福寺看过百龄挑战林符卿,张联芳出的赌彩,每日一局,连下五局,先胜三局者将赢得纹银一百两,虽然大明律严禁聚众赌博,但年节期间,宵禁都开放了,这下棋赌胜是雅事,谁会来管,张原看了过、林五局棋的第一局,林符卿攻杀凌厉,在中盘一度占据优势,但过百龄的后半盘收束和官子能力实在太强了,通过收官硬生生把中盘劣势扳回来,终局还胜了四个子,对局之前一脸傲气的林符卿此时面如土色——
上元节到大隆福寺或者大慈延福宫随喜祈福是京师东城民众的习俗,一座是佛教庙宇,一座是道教宫观,东城的士庶男女往往在大隆福寺拜了三世佛,接着就到大慈延福宫拜天、地、水三官,不管佛祖还是神仙,一一拜到总不会错——
这日午后,商周祚携妻女也到大隆福寺中转了一圈,景兰、景徽姐妹看到翔凤殿上两位国手的对局就挪不动步了,正好商周祚遇到祁承爜在一边说话,小姐妹二人就在张原、祁彪佳几人两边保护下看棋,小景徽知道张原围棋厉害,悄声问张原:“张公子哥哥,你下得过他们吗?”
张原笑道:“他们授我四个子可以下一下。”
“啊。”小景徽惊道:“这么厉害,张公子哥哥都要授我五个子,那他们岂不是要授我二十个子!”
张原笑道:“不是这样叠加的,他们也就授小徽九个子吧。”
小景徽高兴了,忽然想起一事,东张西望,问:“张公子哥哥,那个会打人的老和尚呢?”
张原道:“自那日撞了我之后就再没看到过。”
小景徽看了看张原胸口,嘻嘻笑道:“是不是张公子哥哥胸口硬,反把老和尚头撞坏了?”
张原笑,正要说话,见内兄商周祚向他招手,便走过去,向内兄和祁承爜拱手,祁承爜道:“张公子远见卓识,年前的《论建州老奴将立国疏》已言中,抚顺守备王命印昨日有文书急递兵部,说奴尔哈赤已建国立号,奴酋狂悖,妄称覆育列国英明汗,不臣之心昭显,王守备向兵部询问对策——”
张原问:“兵部将有何对策?”
祁承爜道:“过两日将合部共议,看看采取何种对策,依我看发兵征伐似乎不可能,大军一动,军饷动辄几十万两,兵部没钱没粮。”
张原也知努尔哈赤气候已成,八旗兵战力强悍,除非大明现在以多过对方五倍的兵力去征剿,也就是要有二十万以上的精兵强将,否则无法取胜,但现在从皇帝到阁臣,尚未感到努尔哈赤的切身威胁,不可能集全国兵力去征剿,兵少了又没用,所以肯定不会用兵,应该会下诏切责努尔哈赤的悖逆不臣,也就是所谓的严厉谴责——
张原道:“边军缺饷,武备不修,既不能出兵征伐,至少也得整顿军备,加强防御啊。”
祁承爜道:“户、工二部银子都是入不敷出,就看圣上能不能发内库银济边。”
一边的商周祚摇头道:“难,难,皇帝借口惠王和桂王大婚要花费银子,哪舍得从内库拨银。”又道:“这次山东赈灾,户部上疏恳请皇帝拨内库银二十万两,皇帝不肯,命借太仆寺马价银、临清仓米设法救济,户部只好东挪西借,发太仆寺银十六万两以及分赈米六万石、平粜米六万石,监察御史过庭训已于昨日带着钱粮离京,兼程赶往山东,按山东巡抚钱士完的救荒事宜十二条,定赈规、广赈地、倡导士绅助赈,山东灾民应该能得到救助,只是河南灾情也不轻,皇帝就不管了——”
张原暗暗摇头,晚明臣子也很好笑,别无理财长策,整天就盯着皇帝的内库,动不动就要求拨内库银,讲道理说大明天下都是皇帝的,皇帝何必蓄私财呢,但万历皇帝显然不吃这一套,钱包捂得很紧——
……
到了正月下旬,从南京和十三省的赴北京参加会试的举子差不多都到了,正月二十六,翰社的五十位举子到了四十九人,剩下的那一个永远来不了啦,走到半路就病故了,那位倒在科举路上的悲剧人物就是慈溪县的举人全完城,张原、张岱和黄尊素去年九月曾因民信局的事到慈溪访他,当时没见全完城有什么病,这才几个月,就去世了,让人不胜嗟叹。
二月初一,翰社同仁在大隆福寺举行了春闱前的最后一次聚会讲学,此后便各自在寓所静心备考,在这之前他们已把各自的公据交到礼部验明正身,礼部将据此发放考卷和定考场座位,会试考场就在顺天府贡院,距离泡子河畔的吕公祠只有一里多路,张原和大兄张岱曾绕贡院走了一圈,这贡院比杭州贡院大,有号舍一万余间,文场之外还有望楼,警卫森严——
二月初七,顺天府贡院龙门前贴出一张大图,就是考场座位图,标明东西号舍间数,哪一片号舍属于哪一省考生先就注明,省得考生届时乱哄哄在偌大的贡院里到处找座位,张原约大兄张岱一起去看,浙江的考生集中在“龙师火帝”至“垂拱平章”这四十号房中,每座号房有十二间号舍,认准方位,到时好找座位,主考官已经确定,是内阁大学士吴道南,吴阁老与其他提调官、监视官以及五经共二十房的阅卷官早三日就进入了贡院,封钥内外门户,不许私自出入,俗称锁院,现在就专等二月初九的首场考试了——
会试规则与乡试基本相同,也是四更天点名、搜检、入场,所以二月初八用过晚饭后,张原小睡了半个时辰,起床后作了一篇制艺,该读的、该学的其实半年前的乡试之先就已经准备好了,这时有点大考前的茫然,等待的时间很难熬,就一本一本整理那些与科考有关的书籍,厚厚两大叠,听得脚步声细碎,小景徽叩门进来了,看到他在整理书,这女孩儿抿着嘴笑——
张原问:“小徽笑什么?”
小景徽道:“张公子哥哥是准备把这些书束之高阁了,中进士后就不再看这些书了对不对?”
张原笑道:“很对。”八股文确实作厌了、这种考试也的确考烦了,希望此番能毕其功与一役,以后可以远离这些时文书籍,可是不知为什么,觉得这次科考前夕太平静,乡试那时还出现了“一朝平步上青天”的波折,此刻的风平浪静让他感到隐约的不安,习惯了待在风口浪尖,不发生点事反而不舒坦似的。
张原走出卧室来到庭院,见夜色晴朗,初八夜的弯月已经偏西,此时是二鼓时分。
开考!开考!
卷二 如今却忆江南乐 第三百六十三章 指痕与活切头
商周祚从西厢房出来,见景徽和张原一矮一高两个人在看阶前的那几株白玉兰,两个婢女侍立一边,便责备道:“小徽,又来打扰姑父是吗,赶紧回房睡觉去。”
张原含笑道:“我让小徽给我背诵《春秋》桓公纪年,小徽的声音脆,醒醒脑。”
小景徽赶紧背诵道:“桓公元年,春王正月,公即位。三月,公会郑伯于垂,郑伯以璧假许田。夏四月丁未,公及郑伯盟于越。秋,大水——”,声音又脆又甜,好似吃到冰冻的山楂果,真的很醒恼。
商周祚捻须而笑,听了片刻,摆摆手,让小徽不要背诵了,对张原道:“三更后就出发,坐我的马车去,搜检前、考场内,要留意陌生人靠近,自己一切小心。”
张原点头道:“多谢大兄提醒,我会小心的。”
又说了几句,商周祚回房去,叮嘱婢女芳华带小徽回房睡觉,已经这么晚了——
芳华牵着小景徽回房,小景徽边走边回头道:“张公子哥哥,好好考哦,要中状元才好。”
张原笑道:“状元太难,不名落孙山就行。”
小景徽脆声道:“名落孙山绝不会。”走了几步,又挣脱开芳华的手,跑回来攀着一枝白玉兰,踮起足尖在花上一嗅,“格格”笑:“好香。”歪着脑袋瞅着张原,眸子亮晶晶,说道:“张公子哥哥记住哦,考完后带我和姐姐去满井游春。”
小景徽走后,张原独自在庭中踱步,早春二月,若在江南,此时已然春暖花开,但在北京,冰雪才刚刚融化,夜里的气温依然接近冰点,桃花、樱花都未开放,倒是这院子里种的几株白玉兰这几日开始逐次绽放了,花瓣莹洁清丽,花香淡雅宜人,让人在寒夜里感着春意,这白玉兰就是京城的报春花啊。
缥缈冷香中,张原的心渐渐宁定下来。
……
会试之期,宵禁解除,三鼓后,张原收拾考篮、文具、炉子、瓦钵、食物、木炭、油布,检查无误准备出门,商周祚一直在书房里看书,这时出来送张原上了马车,穆真真、武陵、来福、汪大锤一起跟去——
从这里到顺天府贡院大约有五、六里路,凌晨寒冷,寂静的大街更显宽广,这半夜三更往东城顺天府贡院赶的除了应试的举子和仆从不会有别人,不过宵禁虽解除,但五城兵马司的巡城军士照常往来巡逻,遇见形迹可疑的也要拿问——
离着贡院广场还有两、三里远,张原就听得前方人声鼎沸、马嘶驴叫,马车再往前行驶了一里地,已经是车马塞途,马车行驶不畅了,张原便在这里下车,让车夫驾车回去,他带着穆真真几人大步往贡院大门赶去,顺天府贡院坐北朝南,他们要从贡院西侧绕到南边大门,走在张原身边的穆真真忽然道:“少爷,那是宗子少爷他们。”朝前边一指——
张原举目看时,见大兄张岱和葆生叔在几个挑着灯笼的仆从陪着正从南边赶来,赶忙上前相见,一起结伴到贡院大门前,又看到祁彪佳、黄尊素等人,都是浙江的举子,便聚在一起等待入考场——
广场上人山人海,嘈杂喧嚣,无数灯笼如星河倒注,浴浴熊熊,试想两京十三省数百万读书人,从童蒙开始,到童生,到秀才,再到举人,层层汰选,今日站在这顺天府贡院广场上的举子有近八千人,寒窗苦读十几年甚至几十年,为的就是这三场考试,可进士名额只有三百四十四人,二十都不能取一,竞争激烈可想而知,科举的最终目标就是进士,在民间,把中进士叫作登龙门,鲤鱼化龙,一步登天,中进士又叫释褐,就是说从此脱去布衣要穿补子官服了——
不知还有没有其他人如张原这样冷静审视这一切,但不管怎么冷静,他不能冷眼旁观,必须踊身投入这科考洪流,官本位思想根深蒂固,不中进士就没有地位、没有话语权,当此之世,他必须努力争取这一切啊。
四更天时,龙门放炮,点名、搜检开始,浙江考生排在南、北直隶和山东、河南考生之后进场,点名的监临官根据考生在礼部报名的公据,审视考生的年龄、相貌与公据描述是否一致,有须或者无须、白脸或者黑脸、麻点瘢痕符合否,还要两个同省考生签名作保,因为举人已经是地方上的头面人物,认识他的人很多,若是请枪手代考很容易被人检举揭发,所以到了会试这一级,就几乎没有人采用这种舞弊方法了,而且会试搜检也远比考秀才、考举人时简单,除了搜检考篮等随身物品外,不会让考生脱衣露体,只摘下头巾看看、隔着衣袍拍拍捏捏,举人已经是半个官身,搜检不解衣是给举人保存体面、不损士气——
张原心道:“北京二月的天气寒冷,读书人大多体弱,若要解衣脱袜仔细搜检的话只怕有一小半要冻出病来,那整个考场就热闹了,上吐下泻、咳嗽发热,考场要成瘟场了。”
张原很快通过了搜检,领了礼部印制的草卷和正卷各十二幅纸,提着考篮和炉炭等物走过三道龙门,只见迎面一株苍老欹曲的古槐,枝丫夭矫如龙,很有气势,正缓步看时,忽听身后一个声音道:“此槐是元代人所植,距今有三百年,相传此槐曾有文光射斗牛,所以叫文昌槐,关乎文运,介子,拜一拜吧,求个好运。”
说话的是张联芳,张原便放下手中考篮和器物,与族叔一起向这古槐行礼,然后二人并肩向里走,张联芳问:“介子,你是哪个号房?”
张原道:“小侄是‘垂’字第六号房。”
张联芳道:“我是‘师’字第二号房,好险,差点就是屎号了。”
张原笑道:“这大冷天还好,不会太臭。”
张联芳边走边道:“场屋文字,气要豪,调要高,词要湛,笔要新。”
张原恭敬道:“葆生叔指点得是。”
张联芳笑道:“我是眼高手低,哪里能指点得了你,你的制艺在我之上。”又道:“介子你自童生试至今就没挫折过,而且都是案首,希望延续好运,我山阴张氏再出一个状元。”
张原也没一味谦逊,说道:“谋事在人,成事在天。”
说话间,走过了明远楼,转而向东进入东文场,一排排的灯笼悬在号房前,每个灯笼上都有一个醒目的大字,“天地玄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