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骚-第28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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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中清道:“敝国许舍人得了一首诗,想向张修撰请教。”
朝鲜副使许筠官居议zhèng fǔ舍人,职位在金中清之上,是朝鲜国有名的诗人,许筠策马过来了,客气一番便吟道:“二世经营四海豪。沿边白骨似蓬蒿。但悲苦役筋骸尽,谁识深闺跋涉劳。石镜千秋明夜月,秦城万里委风涛。空穿地脉疲民命。剩得嘉山泽国高。”
吟罢,许筠和金中清都眼望张原,等待张原品评。最好是步韵和之。
阮大铖也看着张原,阮大铖有诗名,但他不是正使,而且这几个朝鲜使臣只看重张原,并没有请他作诗,阮大铖默不作声,看张原如何应付——
张原缓辔徐行,赞道:“许舍人吟得好诗,寓兴亡劝惩之意,有诗史之风。”
许筠执缰拱手道:“张修撰过奖。张修撰是江南才子、传胪第一,此情此景,定有佳句让我等聆听。”
张原道:“诗乃名器,情动于中方能发之于外,不是交际酬酢的工具。我等闲不作诗。”
许筠、金中清面面相觑,都有尴尬之sè。
一边的阮大铖暗笑,心道:“张介子大言欺人,这恐怕镇不住朝鲜人吧。”
却听张原又道:“但许舍人珠玉在前,在下勉强也要作一首出来请教。”极目远眺,朗声诵道:“嬴政昔不道。耀武北筑城。暴师断地脉,起洮连东瀛。死亡rì枕籍,白骨如山撑。悲哉孟姜女,寻夫万里行。觅骼不可识,一哭天地惊。风云惨无sè,鳌柱为摧倾。大节照白rì,耿耿今犹生。望夫有高台,千载配怀清。我来扪薜苈,览古怀jīng诚。村巫走伏腊,庙貌飞疏甍。桑梓自古恋,草木犹哀情。长城今故在,徽号久非秦。不及此山石,长传贞烈名。”
阮大铖大吃一惊,他与张原也有三年的交情了,没听说过张原会作诗,但张原方才吟诵的这首五言古风格调高古、沉雄顿挫,这才是深得杜甫jīng髓的佳作,张介子深藏不露啊,八股文不用说了,诗也极妙——
再看两个朝鲜使臣,连声赞叹,敬佩不已,原先诗意盎然的许筠,此后再不敢在张原面前提诗,张原也落得清静,不然这两个朝鲜人吟诗作赋个没完没了,他没那么多心思应付,还不如向范通事多学点朝鲜语,张原叮嘱范通事,不要把他学习朝鲜语之事告诉柳东溟等人,这样到了王京汉城他或许可以听到一些原本听不到的事。
出了山海关,明显就有地广人稀之感,行数十里才会看到聚居的里社,也只数十户人家,牛、羊、猪、驴等牲畜沿途可见,杨、柳、桑、枣这些树木茂密交集,在关内,驿站都是矮墙院落围着的数十间屋舍,而在关外,每一个驿站就是一座小城堡,驻有卫所军士,战时可供居民躲避,这都是为防备女真人的战备设施,但这些驿堡自建成以来就没遭遇过战乱,据张原观察和询问,驿堡里的军士几乎不cāo练,枪朽刀锈、弓裂弦松,军士每rì忙着与出入城堡的民众做生意,卫所的军官开商铺、让手下士兵砍树烧炭运送到běi jīng城去卖,这样的军队还有什么战斗力!
四月初八过广宁卫时,张原与广宁卫所的一个姓廖的千户交谈,张原说起建州女真野心勃勃是心腹之患,这廖千户却骄傲得很,信心十足道:“张大人勿虑,建州老奴只能在女真诸部中横行,在我大明军队面前不过是土鸡瓦狗,他哪敢来侵我大明,若敢来,正好供我边卫练兵得军功,定叫他有来无回。”
张原看着廖千户肥大的身躯,问:“女真人来犯,廖千户觉得你那些忙着经商的军士敢战?能战?”
廖千户脸一沉,若非张原是六品清贵词林官,廖千户都要勃然大怒发作了,这不是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吗,你张修撰难道是站在女真人一方说话的吗,说道:“张大人,卑职手下的军士练兵之暇,或许有极少数人经商谋利,但大多数是忠君报国敢战能战的,山海关是京师的屏障,而我们广宁卫又是山海关的屏障,我等若不敢战,哪有京师的安宁。”心道:“你这书生除了读八股,还能知道些什么!”武将地位是低,但武将也看不起文官,当面顶撞不敢,腹诽总可以吧。
张原笑笑,点头道:“敢战便好,我等京官正有赖于廖千户这样的边陲将士保护。”
张原只是一个过路的使臣,不是巡按辽东的御史,没有权力指责廖千户这样的边将,可气的是象廖千户这样的人还自信满满,说起话来豪言壮语,根本没把奴尔哈赤放在眼里,简直求战心切,巴不得奴尔哈赤挑衅,他们好踏平赫图阿拉、掳掠女真人的牛羊和妇女——
四月十三,张原一行来到广宁城,辽东巡抚、总兵、都指挥使司和广宁镇守太监的行辕都设在此,这是辽东大城,城墙高阔,马步军士两万余人,设有屯田、粮储、马市,可以说广宁城是辽东的军事政治中心——
虽然柳东溟急着要在五月初八之前赶到王京,但张原还是在广宁待了两天,分别拜访总兵张承胤、都指挥使韩原善、镇守太监鲁淮,辽东巡抚李维翰月初去了抚顺,张原未能见到,但就张承胤、韩原善这两位高级将领给张原的印象是极其失望,张承胤、韩原善是与女真人直接接触的边将,也对奴尔哈赤持藐视态度,认为不足为虑,张承胤说他手下有一万五千jīng兵,配备有大炮两百门、小炮两千门、鸟铳五千支,火力凶猛,建州奴酋敢来犯,那是自寻败亡——
张承胤对张原很是礼遇,见张原对边备感兴趣,特意领着张原去校场观看他的军士cāo练,命军士试shè鸟铳让张状元观赏,五十支鸟铳齐shè,不料当场就炸了四支,其中两个枪手轻伤,另两个军士一个炸瞎一只眼、一个右手手指炸没了,留下终身伤残——
张承胤大为尴尬,说道:“这鸟铳打制不甚jīng良,经常炸膛,兵部还经常克扣军饷,致使军心不振,张修撰出使归来还京后,还望多向吴阁老、兵部魏侍郎进言,辽东军饷不能拖欠,这枪炮火器还得打制jīng良一些才好。”
张原知道大明军中火器虽多,但威力不强、可靠xìng低,可这些都还不是致命弱点,最致命的是明军将领普遍骄傲自大、轻视女真人,不踏踏实实练兵、不整治军备,一旦被女真人击败,又畏敌如虎,从狂妄到卑怯转换得极快——
张原道:“兵部有新打造的燧发枪,张总兵可向兵部申请更换。”又问:“当前辽东全镇可用之兵有多少?奴尔哈赤又有多少能战之士?”
张承胤道:“辽东全镇有兵六万余,奴尔哈赤最多不过五万兵马吧。”
张原心道:“连朝鲜人都知道奴尔哈赤仅长甲骑兵就将近四万,你这辽东总兵却蒙昧无知。”问:“辽东这六万军士都能战否?”
张承胤迟疑了一下,答道:“大约有一半能战,其余三万都散在各城堡、驿站服役,有这些兵防备奴酋尽够了,若奴酋敢向我辽东用兵,兵部可立即从其他边镇调兵增援,我亦可就地募兵,兵员方面女真人如何敢与我大明比,唾一口唾沫也淹那老奴了,哈哈,张修撰,小将是粗人,言语粗鄙莫怪。”
张原苦笑,明年就是张承胤的死期,抚顺失陷后,张承胤领兵一万前往相救,在金石台界被代善、皇太极击败,张承胤战死,全军覆没,据传后金在此役只折了两个小卒,这样一边倒的屠杀简直不可思议!
张承胤虽然年近五旬,但长年习武,矫健壮实,对张原很友好,张原看着张承胤的笑容,心里叹道:“本家,我该如何拯救你……三月第一天,求各种票票。RS
卷二 如今却忆江南乐 第四百五十八章 痛打秃驴
张原把朝鲜书状官金中清请来,让金中清向张承胤介绍朝鲜人了解到的建州女真兵力概况,张承胤听罢却不以为然,他说建州女真人口总数不过二十万,奴尔哈赤麾下如何能有三万长甲骑兵和五万步卒,这绝无可能!
张承胤说得斩钉截铁,张原这个第一次来辽东的词林官还真没法和他争辩,摇了摇头,说道:“奴尔哈赤去年就已立国称汗,对我大明不臣之心彰显,张总兵还得小心提防,多派哨探、间谍前往建州打听对方虚实,这才是知彼知己的长远之计。”
张承胤点头道:“张修撰说得极是,去年老奴妄自称汗,李巡抚业已严词加以训斥,同时派人前往侦察,获知建州一带水灾严重,女真人饥寒交迫,老弱死亡无数——”
说到这里,这辽东总兵朗声一笑,目视金中清,大声道:“老奴自顾不暇,还怎么对我大明用兵!”
张原道:“建州逢天灾就更要防备了,那些女真人吃不饱穿不暖就会想着劫掠我大明,这已成了女真人习俗了,叫‘抢西边’。”
张承胤笑道:“那是早年的事了,自李老将军平了古勒城,女真诸部都老老实实,奴尔哈赤三年前还派人入京进贡,只想获得一些赏赐,何敢犯边。”张承胤口里的“李老将军”就是李成梁,李成梁镇守辽东三十余载,有功有过,奴尔哈赤能扩张成今rì的势力,与李成梁养虎为患脱不了关系。
对这个张承胤没什么好说的了。血的代价有时是必须要付出的,不然张原的话没有人信,倒会有人指责、弹劾他畏敌如虎、散布悲观言论,张原问:“李巡抚大约何rì能归广宁?”辽东巡抚李维翰或许可以谈一谈。
张承胤道:“待张翰林从朝鲜回来应该就能见到李巡抚了。”
张原又见拜会广宁镇守太监鲁淮,还没说上几句话,鲁太监便托张原帮他带一批真丝、彩缎、瓷器、木器去朝鲜贩卖,即命一个商人来拜见张原。这个商人名叫张儒绅,四十来岁,是鲁太监手下的皇商。鲁太监道:“杂家这也是为万岁爷办事。”
大明与朝鲜的贸易往来密切,双方使臣出使时往往都会捎带一批各自国家的商品前往,晚明商品经济真是无处不在、无孔不入啊。
张原略一沉吟。他也想通过这商人了解一些边贸情况,便答应了。
鲁太监甚喜,即命赏给与张原随行的六十名锦衣卫、范通事和张原的七名随从每人圆领纻衫一件、白夏布摆一件、大毡帽一顶、鹿皮靴一双,还有白银三两,副使阮大铖和随行副千户甄紫丹除上述衣物外,银子增为每人二十两,鲁太监说得很堂皇,说是代万岁爷赏赐的,对朝鲜使臣也有一些赐物——
至于张原,鲁太监笑呵呵道:“杂家送给张先生的礼物先暂存在这里。待张先生归来时一并带回京中。”对于东宫rì讲官,太监一般都会尊称一声先生,听鲁太监这口气,给张原的礼物定然丰厚。
镇守太监本应是管理边防军政的,这个鲁太监却是热衷于做买卖。万历皇帝派鲁太监在此也是为了敛财,自辽东矿税太监撤消之后,万历皇帝觉得内库收入损失不小,就让镇守太监把经商的重担挑起来,在抚顺马市与女真人做生意的就有好几个是鲁太监手下的商人——
……
四月十五,张原一行重新上路。鲁太监手下的那个商人张儒绅领着三十名随从押送着三十辆双辕大车随行,柳东溟很着急,现在距离王子李祬五月初八诞辰只有二十三天了,而从广宁至汉城还有两千四百多里路,若是逢雨天还得耽误,所以柳东溟与张原商议,能否早起晚宿、加紧赶路?
张原也不愿意在路上多耗时间,与阮大铖、甄紫丹还有张儒绅说了一下,使团加紧赶路,天气晴好时,一rì要经过两个驿站,关外驿站与驿站之间的距离要比关内远一些,关内陆路每隔四、五十里就有一座驿站,而出了山海关,差不多五、六十里才有一座城堡式的驿站——
此后数rì,rì行百余里,四月二十rì渡泰子河抵达连山关,守关千户将张原一行迎入关中歇息,次rì一早众人准备启程时,大雨瓢泼而下,没法赶路了,柳东溟心急也无可奈何,拗不过老天爷啊,好在这里离鸭绿江已近,算算行程,应该能在下月初八前赶到王京。
这几rì天气逐渐炎热起来,大雨一下,清凉了许多,张原在驿舍与阮大铖品茶闲话,阮大铖是享受惯了的人,抱怨道:“旅途闷苦,不知哪里有消遣之处?”
张原把范通事叫来询问,范通事多次往返朝鲜,沿途都很熟悉,以为两个年轻的使臣旅途寂寞想寻花问柳,便说道:“要不唤几个歌jì来唱曲玩耍?”
阮大铖眼界挺高,说道:“这边关军塞能有什么入目的歌jì,庸脂俗粉、yín词小调,直让人yù呕。”
张原问:“这附近可有什么风景名胜?”
范通事道:“城北的青岭风景颇佳,但雨天不适合登临,还有一座普慈寺,以荷花出名,卑职方才看到两个朝鲜使臣也打着伞往普慈寺去了。”
张原对阮大铖道:“集之兄,且到普慈寺去偷得浮生半rì闲,如何?”
阮大铖笑道:“也罢,让寺僧忙乱半rì也有趣。”
张原、阮大铖、范通事、穆敬岩、王宗岳五人打着伞出了驿舍,马阔齐和舍巴二人戴着尖斗笠跟着张原,张原现在对这两条尾巴已经习惯了。
普慈寺是一座小庙,这雨天更无香客,连寺僧也没看到,张原几人在佛像前拜了几拜,正待转到寺后看荷花,听得衣钵寮有人在说话,雨声淅沥,听不分明,走近一些,辩出衣钵寮中人说的是朝鲜语,张原新近学的朝鲜语,正是兴趣高的时候,但听寮中人用朝鲜话说道:“小僧本系朝鲜人,祖父逃荒到此,今已三世,因为这里离我国近,所以我国人多有往来长住于此的,论起来这里本是高句丽故都,鸭绿江北岸直至辽阳、沈阳都是高句丽的领土,被中国夺去上千年了,不知何rì能重归我国?”
张原一听就恼了,没想到四百年前就能听到这种论调,孔子、李白、李时珍、长白山都是你们朝鲜或者韩国人的是吧,高句丽又不是高丽,高句丽和朝鲜有什么关系!
“咳,咳。”衣钵寮中有人轻咳道:“戒勉大师,不提这个,不提这个,太久远的事了。”
名叫戒勉的朝鲜和尚道:“小僧遇故国之人,畅言几句何妨,小僧居此四十载,见中国人无论百姓还是兵丁,最是怯懦无勇,遇贼皆奔蹿不敢争斗,遇事不敢当面直言,背地里倒会报复害人,所以连山关卫所千户都是招募我国善shè者为先锋,我国一人直抵得中国百人——”
张原忍耐不住了,戒勉这秃驴居住在大明地界已历三代,不耕不织,受大明百姓布施供养,却这般毁谤中国人,秃驴着实无礼,既已遇上不严惩更待何时!
张原大步走到衣钵寮前,寮中一个四十来岁的赭袍僧人与朝鲜书状官金中清各坐一个蒲团,正促膝倾身说话,见到张原几人,金中清赶忙站起身,拱手道:“张修撰、阮行人,也来普慈寺看荷花吗?”
张原向金中清拱拱手,盯着那赭袍僧人,问金中清:“金参军,这僧人是你朝鲜国的?”
金中清还未答话,赭袍僧人起身合什道:“小僧是这寺院的主持,法号戒勉,是在辽阳僧纲司入的僧籍、领的度牒。”这时说的是大明官话了。
张原喝一声:“把这秃驴拿下。”
马阔齐应声上前,抓住戒勉的双手往后一扭,那秃驴大叫道:“小僧何罪,小僧何罪!”
金中清也骇然失sè,拱手道:“张修撰,何故如此?”
张原冷冷道:“范通事,你来说。”
范通事便用大明官话将这戒勉和尚方才的言语复述了一遍,阮大铖正奇怪张原怎么突然发火抓捕这寺僧,这时才明白,不禁大为恼火,连声道:“打这和尚,痛打一顿,竟敢如何大放厥词。”
金中清额头冒汗,心想自己方才幸好没有出言附和,不然就更糟糕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