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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雅骚-第3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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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丫头兔亭提了一盏灯笼跑过来:“少爷少爷,要不要灯笼?”

张原抬头望了望天,暮色沉沉,天还没有完全黑下来,说道:“大晴天的,等下月亮就升上来了,比灯笼还亮,兔亭,回去。”

兔亭“噢”的一声,提着灯笼回去了,两只兔耳朵丫髻一抖一抖的,伊亭把兔亭的丫髻越扎越高了。

张原带着武陵和穆真真出门,来到两里外的雾露桥畔鲁氏药铺,鲁云谷正悠闲地在后院喝茶,日间病人多,这时才闲下来,见张原来了,大喜:“介子,多日不见,学问大进了,可喜可贺。”张原重阳登高智斗姚复的外甥女婿杨尚源,此事轰传一时,鲁云谷自是拍手称快。

穆真真跪下便磕头,鲁云谷奇道:“咦,咦,这是做什么!”

张原笑道:“真真,我说了吧,不要磕头,鲁先生还以为你求他出诊呢,他好不容易才歇会。”

穆真真容色与寻常女子有异,鲁云谷是记得的,笑道:“我是收了诊金药费的,介子仆的银子,两清,你要磕头就磕介子少爷。”

穆真真还没站起来,听鲁云谷这么一说,含羞望着张原,有磕头之意,又怕张原不喜——

张原忙道:“赶紧起来,你是磕头虫吗。”拉了穆真真一把,穆真真赶紧站起来。

鲁云谷亲自去烹松萝茶款待张原,不移时,香茶端上来了,两个人品茗闲谈半晌,张原从怀里取出那卷书册递给鲁云谷道:“鲁兄请看。”

鲁云谷以为是张原写的八股文,笑道:“好,愚兄拜读。”翻开一看,脸色渐渐就变了,看到自己叔母周氏遭姚复逼迫诬陷最终愤而自尽时,鲁云谷脸涨得通红,气喘起来,执卷的手微微发抖,十几年的旧伤疤被揭开,伤痛彻骨——

张原挥手让其他人退出去,说道:“鲁兄,姚复作恶多端,也该收拾了。”

鲁云谷合上书册,神情激动道:“介子你说,要我做些什么?”叔母去世之初的那两年,还是十六、七岁少年的鲁云谷带着小侄子多次状告姚复,却都是毫无结果,这些年只有饮恨吞声,今日见张原收集姚复的恶事,报仇雪恨之心顿炽——

张原道:“十一月间,提学官会巡视绍兴府,到时鲁兄和其他一些受姚复陷害欺凌的苦主可一齐去提学官那里状告姚复,我料姚复那种无耻之徒下月底八股输给我也不会自解头巾的,定要耍赖,非得强力剥夺。”

鲁云谷道:“好,我立即命人去余姚把我小侄叫来。”

张原道:“不急,下月中旬初再去叫人不迟。”

鲁云谷道:“介子下月有必胜把握否?那姚复可是四处交际,请客送礼。”

张原微笑道:“必胜。”取回那本小册子,收在怀里,继续饮茶谈天。

鲁云谷激动的心绪难以平息,就让小僮取酒来,他要喝两杯,说道:“介子你喝茶,我喝酒,愚兄多年没有象今晚这么心胸开畅了,一定要喝两杯。”

张原劝道:“鲁兄莫要喝醉了,贪杯误事啊。”

鲁云谷惕然道:“贤弟教训得是——”

张原忙道:“何敢教训鲁兄,来,我也陪鲁兄喝一杯,就一杯。”

……

从鲁氏药铺出来,已经是亥初时分,九月既望的圆月高悬天际,鲁云谷送张原主仆三人至雾露桥,还说要一直送到府学宫后张宅,张原笑道:“鲁兄不必送,我有女护卫。”笑笑的看了穆真真一眼,穆真真羞得脸绯红。

鲁云谷上次听张原说过穆敬岩父女有武艺,笑道:“那好,我就不送了,我也是手无缚鸡之力。”

月色甚美,何必走得那么快,避月如仇吗?

张原沿途慢慢的走,慢慢的看,穆真真和武陵跟着,穆真真从后面看着月下漫步的少爷,心里甜甜的象喝了蜜,这是她第一次跟着少爷慢慢走路啊,而且还是夜间——

小奚奴武陵则有些无趣,这么好的月亮,又不是在王老爷家,那王老爷何时会出个远门呢?

从府学宫前的十字街走过,两边店铺灯笼高挂,灯火明亮,月色难入,张原回头看看,这时才发现穆真真的黑色比甲有些短窄,捉襟见肘了,这十四岁的堕民少女正是猛长身子的时候,比他还长得快,两个月前初见时,穆真真和他差不多高,现在看着明显比他高了,他这几个月也是长高了不少的,只有武陵不长个子,还没到发身长大的时候吧。

穆真真见少爷回头上下打量她,脸又红了,低头看着自己的草鞋,有些自卑。

穆真真肤色如雪,穿黑色比甲衬着皮肤其实很引人注目,只是衣裳太旧,比甲是那种暗旧的黑,这就显得寒酸难看了。

正好路过一家成衣铺,张原便让穆真真跟他进去,让裁缝为穆真真裁制一套棉布衣裳,稍宽大一些,穆真真还要长呢——

可怜的穆真真手足无措,任那女裁缝量腰量胸,傻了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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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一 当时年少春衫薄 第八十三章 外来和尚好念经

两套裙裳,一套是青sè绢布狭领长袄和长裙,一套是黑sè松江棉褙子和长裙,连裁缝工银一共四钱二分,为少爷管钱的武陵没带银子出来,那女裁缝笑道:“认得认得,张家少爷啊,谁人不识,这是贵府的婢女吗,小模样好俊。”说好三日后送裙裳到张原家里再收银子。

从成衣铺出来,走过十字街,灯火一暗,月sè照人,一直不会说话似的穆真真终于开口了:“少爷,这可费了好多银子了,婢子怎么生受得起。”

这堕民少女说话的声音在清冷的夜风中显得有些悲戚。

张原微笑道:“我母亲早说过要为你裁制一套衣裳,我不想母亲劳累,这缝衣裳也极费眼神的,今日正好顺便,就在铺子里缝制吧。”看了一眼穆真真lù在草鞋外的脚拇指,问:“我母亲不是为你做了一双青布鞋吗,怎么不穿,不合脚?”

“不是不是。”穆真真忙道:“是因为现在天气尚未冷,婢子舍不得穿。”

再过几天就是二十四节气的霜降,夜间很有些寒意了,穆真真还说天没冷,要到下雪才是冷吗?

小奚奴武陵看得出来少爷对这堕民少女甚好,便道:“真真姐,咱们家太太和少爷最是和善,既是少爷赏你的衣物,你就收下,你跟少爷出门,穿得寒酸,少爷也没面子不是。”武陵与穆真真同龄,月份晚一些,个子矮一截,所以也跟着石头兄弟和兔亭叫真真姐。

张原“嘿”的一笑:“小武,你这张嘴越来越会说话了,是不是暗示也要给你缝制新衣,穿得光光鲜鲜让我有面子?”

武陵一掸衣襟,笑道:“太太每年都给我四季衣裳,小武我已经是光光鲜鲜的了。”

穆真真依旧局促不安道:“婢子初到主家,什么事都没做,却生受这么多好处,真是有愧。”

张原叹道:“哎呀,真真你真啰嗦,这样吧,明年三月我要去松江看望姐姐、为姐夫祝寿,行远路没有得力的人,到时你和你爹爹护着我去吧。”

穆真真脸现异彩,喜道:又为难道:“少爷,我爹爹隔三岔五就要当差的,县衙工科房的典史老爷若找不到我爹爹听差那是要发怒的。”

张原道:“到时我会向侯县尊禀明,那两个月不征你爹爹当差便是。”

穆真真甚喜,觉得自己父女可以为张家少爷效力,这样受主家好处才会心安。

……

次日上午,张原去西张拜见族叔祖张汝霖,张汝霖正在书房编他的那部韵书,见张原进来,搁下笔笑呵呵道:“张原,要施妙计了?”

张原恭恭敬敬行礼后,方道:“正要请叔祖示下。”

张汝霖道:“我已吩咐过刘管家,你等下去他那里让他安排人手便是,先坐,叔祖要考考你,看你这些日子在王谑庵处制艺学得如何了。”先考张原的认题,就是随意从四书和春秋中摘一句,让张原背诵原句的段落,强记正是张原的本事,自然难不倒他——

张汝霖点头道:“那我来出两题,你来破题,呵呵,不须卖弄七步捷才,总以破得周正为好。”略一沉吟,出题道:“子曰为政以德。”

张原破题道:“为政有本,舍君德无以也。”

张汝霖点头表示嘉许,又出题道:“子曰君子不器。”

张原破题道:“圣人论全德者,自不滞于用焉。”

张汝霖这两道题出得正,张原破题也是堂堂正正,张汝霖挑不出任何毛病,又问道:“你开始作八股了没有,哦,且背诵一篇给我听听。”

张原便背诵了一篇昨日作的小题八股,这一篇得到了王思任的赞赏——

张汝霖手在膝盖上打着拍子,象是在听曲一般,一篇听罢,赞道:“我若是提学官,单凭这一篇就可拔你为生员——我无忧矣,你下去安排妙计吧。”

张原从北院出来,先找到张萼,然后二人一起去找刘管家,让刘家管挑选五名识字能干的家仆,附籍西张的家奴有数百户,选这么五个人有什么难的,不移时,五名家仆来了,都是识文断字、能说会道的,张原问他们对周边各县熟悉否,有说熟悉作余姚的、有说熟悉诸暨的……

绍兴府八县,会稽、萧山、诸暨、上虞四县与山yīn离得近,张原便让四名张氏家仆各携三册姚复丑史分赴这四个县,找县城酒楼茶馆、车行码头的说书瞽者,每县找三个说书人就行,让说书人根据这书册记载的事编成说书每日说唱,连说三日即可,付那说书人一两或二两银子,只要给银子,而且说的又不是那说书人本地的事,不用担心打击报复,那些说书人何乐而不为——

又命一名家仆远赴杭州,在学政官署附近的茶楼酒肆、菜场闹市找说书人说唱姚复丑事,如此这般,布置停当,除同城的会稽缓些日子再施行外,其余去三县和杭州的仆人明日一早就启程——

张萼觉得张原的计策平平无奇,说道:“介子,何必大费周章,除了去杭州宣扬可让担提学官风闻之外,去其他四县宣扬有何必要,外县人根本就不知道姚复是谁,要就在本县竭力宣扬。”

张原笑道:“外来的和尚会念经,在本地宣扬很快就会让姚复知道,他或许会有什么对策,而从邻县传回来那就大不一样了,本县人会认为这事都传到外县去了,姚复丑名远扬了、要倒霉了,这与在本县直接宣扬的效果大不一样的,而且姚复没有对策,等他搞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他已经臭不可闻了。”

张萼哈哈大笑,说道:“我倒不知同样是造谣中伤却还有这么些讲究,介子,你果然yīn险狡诈。”

张原白眼道:“三兄,你就不会用个好词吗,这叫足智多谋、运筹帷幄好不好,而且这怎么是造谣中伤,每件事都有苦主的。”

张萼笑道:“都一样,都一样,我偏爱反着用词。”又很期待地道:“等那些丑闻从外县传回,那时要看姚讼棍——”

一时想不好妥当的词,张原接口道:“姚讼棍就成了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

张萼赞道:“妙,姚讼棍讼棍肯定是当不成了,改绰号叫姚老鼠。”

张萼越想越乐,兴致勃勃,硬拖着张原去下棋,象棋、围棋各下一局,当然都是输,留张原在西张用了午饭,午后又要张原陪他去使用望远镜偷窥他人内宅——

张原赶紧道:“这不行,这不行,三兄,这种事少干,让人家发现了不好。”

张萼不以为然道:“无妨,谁也不知道我拿根铜管是在干什么,不过我也没看到什么秘事,只有一次——”

张萼压低声音道:“就是前几日,我从卧龙山俯看姚讼棍的内宅,见姚讼棍大白天把一个青年fù人拉进房里半天才出来,那fù人不是姚宅的女眷,是乘轿来的,就不知是谁家yín|fù?可惜此镜不能穿墙透视,不然就妙哉了。”问:“介子,你可知世间有没有能隔墙视物的镜子,似乎古时神医扁鹊就有这本事?”

若能好好引导,张萼或许可以成为大明朝的发明家,爱迪生那样的。

张原道:“那种镜子几百年后会有,你等着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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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一 当时年少春衫薄 第八十四章 夕阳下说书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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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后半个多月,张原照常在王思任那里学八股,从小题到大题,从四书题到春秋题,与小题相比,大题更需要对儒家经义精深的体悟和强大的概括能力,大题八股有些是取一个经义段落作为题目,题意明确,这就限制了作者的自由发挥,考试时大家破题都差不多,考官若不仔细阅卷,很可能就遗漏了好文,这就是有些八股名家屡试不第的原因——

所以王思任要求张原破题一定要奇句夺目,使考官一见惊叹,不敢弃卷,然后是终篇大结时要有妙语振起全篇,让考官执卷流连,这样的制艺,岂有不高中之理?

王思任传授的制艺方法极具针对性,这正是张原所需要的,制艺八股是进身之阶、是步入仕途的敲门砖,你要是真以为自己可代圣贤立言、要以八股匡济天下,那你读书就读傻了,先秦时的圣贤能解决晚明的危机?

只是破题要奇句夺目、终篇要妙语振起,这话说得容易,真要动笔可知有多难,所以王思任要求张原在明后两年内不间断地训练,每日都要作两篇制艺,这样在三年后的杭州乙卯乡试才有中举的希望,在王思任看来,张原在童子试连捷补生员是不在话下的,他王思任的亲传弟子怎么可能连秀才都不中!

这些日子王思任很少外出,一心辅导张原,所以王婴姿小姐难得有露面的机会,这让小奚奴武陵很遗憾,不过武陵坚信,王老爷总要出远门的,《西厢记》怎么能有头无尾呢——

十月十一黄昏,石双来接张原回家,主仆三人走过杏花寺前的一个脚夫行时,就见一群脚夫围着一个瞽者在夕阳下听说书,一堆人影拖在地上——

那瞽者怀抱三弦,“铮铮琮琮”弹几下,用苍凉的嗓音半说半唱道:

“方思鲸吞,又想鸠占,奸人偏有多般恶。话说那姚黑心见自己学馆的儒童都走了,转到了一个名叫柳英才的生员学馆,姚黑心认作是柳秀才抢了他学生,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便雇了两个光棍,一个叫蔡大虎,一个叫李二虎,都是凶神恶煞、满脸横肉,平日随身带着流星袖棒、秤锤尖刀,好勇斗狠,横行霸道,在山阴是人见人怕,那姚黑心吩咐道:‘蔡大虎、李二虎,你二人去那柳秀才回家的路上候着——”

张原主仆三人驻足倾听,张原笑着心想:“这说书瞽者编得不错,连两个行凶喇唬的名字都考证出来了,还知道喇唬带了什么凶器,亲眼所见一般,姚讼棍有了个新绰号叫姚黑心,呵呵,有意思。”

有个脚夫插嘴道:“那柳秀才我认得,就是山阴城北华舍村的人,现在一条腿长一条腿短走路,穷困潦倒,可怜哪,姚黑心真是黑心啊。”

“赶紧闭上鸟嘴,听书,听书。”便有其他脚夫呵斥说不要打扰了瞽者说书。

张原立在脚夫圈外听了好一会,听到瞽者说姚复诬陷鲁云谷叔母的事了,这瞽者添油加醋,说那周氏如何美貌、如何端庄,姚复见色狂乱,思谋鸠占,说得绘声绘色——

斜阳从钱肃王祠那边坠下,杂乱的人影消失,脚夫们听书的兴致不减,一边听一边骂姚复,张原见天色已晚,便让武陵赏那说书瞽者二十文钱,转身离开时听到几个脚夫在背后小声议论:

“咦,这位少爷好象就是要与姚黑心赌八股文的张公子,山阴状元第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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