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国千娇-第1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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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攸翘首迎风,长身而立非常淡定,伸手摸了一把下巴的浅胡须:“主公,难道你没发现除了罗猛子,大伙儿不仅没披甲,连兵器也没带么?能干什么?”
郭绍这才注意到这个问题,沉下的脸这才微微舒展,抬起双手道:“诸位兄弟的心意,大哥心里明白了。散了!”
众人还是不走,嚷嚷着问谁欺负大哥啊,还有一个家伙脱口说错了话,嚷嚷道:“谁欺负大哥的亲娘啊?”
不一会儿,这条街上的官铺里当值的官差都过来了,连临近几条街的官差也调过来围观,街头一片乱象。
……斜对门的猪肉铺里,一胖一瘦两口子躲在门里吓得脸色发白,旁边的小儿一脸脏兮兮的,嘴上挂着鼻涕,作势就要哭,瘦子急忙捂住小儿的嘴,哄小儿要给他买糖萝卜。
瘦子跺脚道:“快出去磕头认错吧,我的亲娘哟!你闲得没事去招惹那些强人干什么!”
胖婆娘压低声音骂:“狗生的狐狸精,就知道勾引男人!以为老娘不知道,你是天天在那看,一早起来就瞧,脚尖都垫起来、口水也流出来了,魂儿被勾走了!你有本事,你嫌老娘,去娶个断子绝孙的回来呀,看什么,流什么口水?”
“亲娘!”瘦子哭丧着脸,急得咬着牙直跺脚,“我看人家,关人家什么事?这风头过了,太平了,你怎么打我骂我都行!现在你能不能服个软?你不看在别人面上,看在咱们家孩儿面上,快去!磕头,认错!现在都什么时候了,是性命要紧,还是你那心头的不顺要紧?”
“老娘又没怎么地,还要性命?他绍哥儿就敢随便杀人了,没王法了?”胖婆娘一发愁,脸上的肉已经拧到了一块儿。
瘦子急道:“王法!我没听错?这世道有王法?几个月前绍哥儿一句惹恼了他,一刀把陈家的砍了,那时候王法在哪里?你到门缝里睁大眼看清楚了再说,那边是一群兵!你再看清楚,边上的官差在看稀奇,他们在干什么?”
瘦子说着说着竟然在胖婆娘面前跪下来:“我先给你磕头,你再去磕头。我家是不是祖坟埋错了地儿,娶了你这么个祸星,真是不见棺材不掉泪么!”
胖婆娘这才吓住了,小心翼翼地打开门一道缝,忽然见得外面人马凶凶,一个马脸彪汉凶神恶煞地立在那里,旁边还有个大肚皮大脑袋浑身铁甲的汉子,手里的铁锤挥来挥去一脸恼怒好像随时要把人的脑袋瓜砸烂一般。
“俺的娘!”胖婆娘后退了两步,“俺不去!不去!”
第三十一章青天大官爷
是夜,郭绍叫罗猛子夫妇留下,罗家媳妇杨氏陪着玉莲在那破旧小屋里过夜。罗猛子身披铁甲,手执铁锤愣是在门口侍立了一整夜,郭绍几番叫他不必这么守着,他却是不听。罗猛子拍着胸脯道:“战阵勇猛俺不如二哥,弯弯肠子俺不如左攸,但俺老罗一定是对大哥最忠心的!”
郭绍见他那么情愿,也就懒得劝了,心道刚才的话叫杨彪、左攸听到了恐怕还可能让他们不快。
在郭绍看来,今天简直就是一场闹剧。但想想玉莲那么看重,寻思了一遍,觉得把别人的事……真当成一件事,才是实诚的待人。
在外城商业街一夜无事。次日一早他便去殿前司官署领东西去了,并让杨彪带着亲兵队中午到宣德道。
禁军刚打完仗回来,会有一段时间休整,除了轮流上直的班军和有司官署,大伙儿暂时都不必去各营兵房。杨彪罗猛子等人自然是处于休整期。不过郭绍一时间没人可用,只得把自己能调动的人马都拉上凑数壮声势;作为内殿直都虞候也有一定的兵权,但他刚刚上任,不能为了一点个人的小事就在军中托大。
内殿直都指挥使是王审琦,听说也是刚升上去不久……高平之战到晋阳之役两场大决战中,不算战损,光是官家砍的自家朝廷的将领就不下百个,被降职惩罚的也不知道多少;留下的大量空缺,造就了一大批军中新贵,也是柴荣上台后重新洗牌整顿军队的第一步。
柴荣做事大手笔,至少从上台后的一系列作为就看得出来,胆识极大,攻略简单粗暴又极有效。决意亲征赌上国运是序幕,接着大量在禁军中换血是起手;而且看起来事儿还没完,不是那么容易就安稳的。
不管怎样,反正这个王审琦什么来头,是什么样的人,郭绍两眼一抹黑完全不知道。平生就见过一次,在陈桥驿刚被任命内殿直都虞候去“拜码头”,前后没说几句话。
于是郭绍打算在内殿直先低调一点,瞅瞅状况再说。当然不会为了屁大一点事就去要军队。
倒是上午在殿前司领东西时,碰巧遇到了王审琦,郭绍自然与之交谈,态度非常客气。
郭绍拿着任命状去官署,领到了不少东西,官服、甲胄等个人用品,另外还有杖、伞、轿、牌、锣等乱七八糟的一堆东西,好几个人帮忙搬运才拿走。郭绍隐约了解过这青伞好像是文官用的玩意,五代十国简直不讲究礼仪的严密,各种东西都有点混乱……不过禁军武将既然能兼领州刺史,或许这伞是刺史用的?领完了,居然还发五十贯安家费。
殿前司的一个吏员带着一群差役把郭绍的东西搬出来,然后遇到了在宣德门外等候的一帮人,便把东西交接了。左攸、杨罗二人带着亲兵十七人,按照郭绍的意思都穿常服,不带兵器。
左攸干过文官,便在那里分东西,教大伙儿的队伍位置。
就在这时,忽见马行街那个方向来了一大群衣甲鲜明的骑兵,个个披坚执锐,并举着军旗,整整齐齐地向宣德道开进。
郭绍站在那里瞧了一会儿,等马兵走得近了,渐渐认出当先二人,其中一人不是王审琦么?再看清旗帜,果然是内殿直的军旗。
他忙叫大伙儿让路,等内殿直的主将部队先过去,并在路边做好准备向王审琦执礼。
郭绍刚刚抱拳,王审琦就高高抬起右手,示意军队停下来。
王审琦从马上跳下来,径直走到郭绍面前。郭绍便握拳拜道:“末将见过王都使。”
“哈!郭虞候。”王审琦一脸笑容,至少看起来态度是相当和善的。郭绍希望他是真的和善……不过想来应该问题不大,二人虽然从前不认识,但也没结怨,他王审琦不好好地做都使,和自己的副将过不去作甚?唯一注意的不过是此人的品行、性格什么的,就看好不好相处。
这时王审琦又道:“早上在殿前司官署里见到郭虞候领东西,叫人打听了一下。原来郭虞候这是要风风光光去接人啊?”
郭绍听罢,心道:这厮好坏暂时不知道,但他一定有点八卦。
郭绍便报之以轻松的笑容:“是,末将是有这个打算呢。”
“哈哈!”王审琦不知怎么很开心,指着身后的一众骑兵道:“人多才有声威,郭虞候带那点人,不够。这是东班第一都的两队人马,杜成贵、第一都军使,让他带人马护卫。”
王审琦后面的青年武将弯腰执了一礼。
郭绍听罢愣了愣,心道:王审琦是上官,算不上巴结自己,但如此作为必定算得上示好。
当下便高兴地抱拳道:“这如何使得,叫王都使亲自带人过来。不过是末将的一点私事,算不得要紧。”他一边说一边稍微琢磨,便干脆地领了好意,“多谢王都使!改日请王都使喝酒以表谢意。”
王审琦大方地挥挥手,又道:“那我先告辞了,改日到军营再叙。”
“王都使请慢行。”郭绍忙客气道。
当下他的心情好极了!在这五代十国,原本就是个举目无亲的地方,连父母都没得倚靠,现在王都使都来示好,当下心中大爽,觉得道路是越来越宽了!
内殿直不是正规野战军,人数完全比不上通常的一个军,分东西四班、各两班。这个东班军使(一都军队的长官,步军一般设都头,骑兵一般设军使)杜成贵,本来军职不高,但内殿直一班兵本来就不多,所以他手里一都马兵还是有点实力的。郭绍保持着上峰将领应有的姿态,然后对杜成贵还算客气。
一众人立刻从二十来人,猛增到七十多人。队伍立刻变得浩浩荡荡的。轿子是红顶盖,四人抬,亲兵们穿着常服,抢着抬轿子。郭绍先进轿子里换了刚拿到手的衣服,他顿时想到昨天黄老头的表现,换甲胄反而叫老百姓不好认,很多人不懂得看抱肚甲上方的花纹辨别;反倒是并不那么有权力的文官官服,老百姓认得官服。郭绍便干脆换上了官袍,把漆纱帽也戴上。
换好后刚出来,便让众将士哄然大笑。
郭绍不予理会。他是不坐轿的,一般在京城里只见文官、勋贵或妇人坐轿,一个武将懒得坐轿,上马便走。
仪仗队伍准备妥当,便向内城南口朱雀门开拔。朱雀道相当宽敞,就算有一大群车马,也不会占道;不过行人见此排场也远远回避,不敢挡路。
大伙儿过了龙津桥,向左一转,前面的人便敲起锣鼓来,嚷嚷道:“闲杂人等,回避……闲杂人等回避!”
一队衣甲鲜亮的铁骑兵整齐划一地拿着缨枪开道,接着两个举着木牌子的随后,一块上写“肃静”,一块上写“回避”,后面还有牌子,写的是郭绍的官职。中间郭绍带着一顶轿子大摇大摆地走进了商业街。
这条街根本不是交通要道,哪个当官的吃饱了撑的才从这里过。一时间匆忙让道的、收地摊的把街面搞得乌烟瘴气。正值中午,街面上的人非常多,有的已经匆匆在吃午饭了,都跑出来看稀奇。人们被驱赶到路边,街边一时间挤满了人。
郭绍心道已经搞成这样了,索性豁出去胡搞一通,当下便坐在马上抱拳对一众老百姓道:“本官郭绍,新任内殿直都虞候、乾州刺史!以前本官就住这儿,可能在场的邻里不少都认得本官,哈!”
他说着说着自己都笑了:哪个当官的会在大街上和百姓说这种废话?
但只有他一个人有笑容,大伙儿都既害怕又忍不住好奇地围观这霸气的排场,这么多骑兵护卫?
就在这时,忽然斜地里跑出来个妇人,猛地跪在路边,双手举着张状纸,大哭道:“冤枉啊!冤枉啊!青天大官爷为草民做主!”
郭绍脸上一黑,愣在那里。旁边跟着的罗杨等人也是面面相觑,想笑却憋着,可能他们看那妇人哭得惨,总觉得笑出来不合时宜。
郭绍心道:娘的!我能管诉讼?
朗朗乾坤青天白日。百姓才不管你是什么官,他顿时下不了台,便看向左攸。左攸淡定地走上前,伸手就把状纸接了,朗声道:“晚上酉时,到开封府门前来,我帮你递讼状。”
妇人忙道:“天呐!真见到青天了!”
幸好左攸机灵,郭绍摆脱了这狗拿耗子的事,下令仪仗卫队停下来。然后在众目睽睽之下矫健地跳下马,步行至铁匠铺前,门板已取了两块,走了进去。
里面仍旧到处都是些炭渣、铁器,玉莲已经端坐在凳子上等着了。她的脸颊绯红,穿着一身没补丁的布衣裙,显然不是新的、是以前就有的衣裳……女子真是难以理解,以前她都穷成那样了,却依旧有一套看起来还行的衣服。郭绍也顿时醒悟、发现一个疏忽,怎么不给她钱先准备一身好衣裳?
“郭郎……”玉莲抬起头看着他,声音在微微颤抖。
第三十二章大人不记小人过
破落的风箱,烟熏的灰黑墙壁,胡乱堆放的半成品铁器、煤渣。她就像那重重尘土中的珍珠。
她的双腿紧紧并着坐得很端正,手拽着自己的衣角,丰腴圆润的胸脯因激动或紧张上下起伏,呼吸有些沉重。她这样看着郭绍,一双明亮的杏仁眼,眼神里流露出复杂的感情。似乎很兴奋、很期待,却有带着些许胆怯,泛着红晕的脸颊和抿着的朱唇好像呼吸困难一般。
玉莲的皮肤白净,但还没到如羊脂一般的地步,可能因为生活环境的关系发迹、眉间等细微之处不修边幅,看起来就像一个普通却不能常见的邻家漂亮姐姐,亲切得仿佛伸手可及。她不仅亲切,也有着邻家姐姐一般的幻想、小心思和小心眼,甚至一些虚荣心。
她受到过伤害,吃过苦,走错过路……就像郭绍前世的姐姐,这种奇怪的感受让郭绍难以自持心底最深处的情绪。虽然他仍旧能保持理智:相隔千年,两个人没有任何关系。不过理智与情绪无关。
郭绍心道:这样美丽的女人,无论她有什么样的过往,却在这里熬了长达数年的青春岁月、认真地活着,她将要离开这里。
“还有什么舍不得的么,准备好了没,车仗已经到了。”郭绍道。
他觉得玉莲当然愿意离开这里。去更好的地方,过更好的日子,只要是食人间烟火的凡人都不能免俗,显然玉莲并不清高。
郭绍从晋阳回来得到了巨大的好处,这几天都沉迷于兴奋之中;因为他也不能免俗,对于出人头地的欲望根本就无须掩饰……满足欲望,显然是一件极其快乐的事。如果有人分享,快乐将得到升华。
但不是任何人都可以分享的。刚才在门外抖威风显摆的时候,郭绍认真观察过围观众的神色,揣测他们的心情……除了敬畏,只剩下漠然。你好不好关别人屁事,或许很多人巴不得你马上就横死,省得看你娘的显摆,比如昨天那个肥婆,她愿意你好?这些人,和他们分享能得到一点爽快感么?
如果出人头地了之后连一个愿意付出和分享的人都没有,连一个关心的人都没有,何尝不是一种悲哀!显然郭绍愿意分享的人,首先包括玉莲。
……“准备好走了么?”
“嗯。”玉莲站了起来,她的腰背竟然挺起了,昂起头跟着郭绍。不过她做做样子瞒得过别人,瞒不过郭绍,因为她跟得那么近,内心也有些惶恐吧,需要一个人给她支持。
她走得很慢,尽量保持着举止不出纰漏,郭绍照顾她也慢慢出门。
顿时“哗”地一声,前军马兵小队整齐地举起了缨枪,内殿直这帮人不仅是皇帝亲随战兵,常常也做样子货跟着皇亲国戚的仪仗壮声威,动作那是整齐划一相当好看。一下子把玉莲给吓了一跳,她的削肩微微一颤,脸上红扑扑的,但还是把持住了。
内殿直东班军使杜成贵一脸肃然,但早看出这厮是相当机灵的人。杜成贵一见郭绍接的不是年长的人,而是一个年轻妇人,当下就在马上把上身倾斜,执军礼道:“末将等恭候夫人移驾上轿!”连招呼郭绍都省了,可能这厮已经念头通达:此时对那女子客气,比拍郭绍的马屁有用。
玉莲红着脸,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周围的百姓顿时哗然,一时间嘈杂不已,很多人都是认识玉莲的。她在这里住了几年,商业街上的居民肯定大多认识,甚至一些隔得远的,因为她名声差、市井间舌根又多,没和玉莲来往过起码也听说过。
玉莲这样的一个妇人,此时此刻的景象已经让人们不能自持……(确实有点毁三观,被人戳脊梁骨的妇人都能如此风光?还有没有天理了!)
“那不是玉莲么!”“哪个玉莲?”“陈家的……哎呀,不知道算了。”“小声点,你以前没得罪过她吧?嘿,王婶可得当心了,你背地里老说她坏话,她肯定知道!”
“你们说,那绍哥儿光宗耀祖了,怎么……不过玉莲真是长了那莫样,我早就说人家不是一般人儿。”
其中一个穿着破烂长袍的人却摇头道:“生女犹得嫁比邻,生男埋没随荒草……”
拥挤在一块儿的,没人懂那文人说甚,但立刻就有人在那说:“年初说契丹和河东的人马都要打到东京来了,官家御驾亲征哩,那绍哥儿肯定是上阵立了大功,这才做上大官了!”“是啊,人家男人在外头打仗,家里妇人被欺负。”“那不是绍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