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国千娇-第24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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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绍点点头,再次舔笔尖写了两个字,然后又目视史彦超。史彦超看了一眼李处耘,哼哼道:“我有什么好说的?反正上面这些人都是郭大帅的人,你们说怎么办就怎办,我说的法子有被用过吗?”
在场的几个人脸色都变了,这史彦超有时候说话着实刺耳。数人纷纷侧目,默默关注郭绍的反应。
郭绍拿着毛笔,垂目看着木底板沉默了一会儿,终于抬起头直视史彦超,史彦超的胆大是真的、他丝毫不回避郭绍的目光。郭绍的心带着诚挚,他相信此时自己的眼神也是真诚的,因为不是说眼睛是心灵的窗户吗?
“史将军,你这话不对,但我不会因为你说什么便与你计较。
有人的地方、特别是权力场,不一定会结党,但一定有圈子,和唐代韩愈大师所说过‘朋党论’类似。咱们是人,就有自己的喜好、以及志同道合的结交,但是仅靠关系定论功过是非就会陷入党争。
党争绝不利于整个国家发挥实力。咱们在座的人,不是荣华富贵身居高位就够了,还有更多的梦想和大事要做。要成事、要实现九州全族的抱负,我得尽量避免内斗,所以史将军放心,我不会因为一些无关紧要的事来判断一个人。
史将军在战阵上多次为大周立下汗马功劳,所以你在朝廷就该有自己不容动摇的位置、该有说话的余地。我记得你为国家做过的事,这也是在咱们这里衡量一个人的唯一标准。没有采纳史将军的主张,是因为我认为与整体方略有所偏斜,如此而已。”
郭绍说罢又轻松地笑道:“其实我私下还是挺敬重史将军为人的,很直率、也懂军中规矩。”
史彦超听罢神色有点尴尬,伸手在额头上不断摩挲,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这时郭绍注意到,不仅史彦超这个武夫服了,周围几个人全都对自己投来了敬重的目光。拿韩愈的朋党论来做论据很能说服这个时代的文官的。
其实那篇文,郭绍以前好像看过只是全忘了,前不久在东京家中才临时看了一遍。他是个善于自学的人,这点确是自己也认识到了的长处。
有些东西他也是到了位置才真正领悟到的,后世一种称为志同道合的做法,照样适用于古代:用一种光明的理念来凝聚人心,比简单的党同伐异更加高明。郭绍心里也并不完全当作工具,他确实也相信世人有喜好阳光的一面,自己也想如此。
众人在沉思郭绍的话,他又说道:“李将军应下令江面水师主力,随陆路大军其后,向江宁府进逼施压。”
李处耘抱拳道:“末将明白了。”
郭绍随后挑开车帘,望着外面。各式车辆的轮毂发出不同的声音,人们的脚步声凌乱而松散,但说话的人并不多,路面并不好走、加上连日行军作战,将士们脸上都有些疲惫之色。
白天行军防寒倒不是问题,北方的冬天比江南的气温低多了,人们还是能适应寒冷的,步行行军也会暖和身体。只不过风雪吹在脸脖上还是很刺人,不少将士用脏污的肩巾裹在脖子上,如同戴着围巾一般。
郭绍的目光仔细看着一切,久久不语。
第四百四十四章受伤的野兽
江宁府皇宫。李煜的脸色泛着病态的殷红:“蚂蚁!蚂蚁……”一面说一面伸手在背上、胳膊上四处挠。
一旁的周娥皇急得手足无措,“冬天哪里来的蚂蚁?夫君是不是染疾了,我去叫御史来。”
李煜似乎并没有在听周娥皇说什么,一个劲念叨:“就是有很多蚂蚁,江阴防御使就是蚂蚁!谁叫他擅自动兵的,谁给了他兵权?还有镇南节度使朱令赟,催了多少次援兵了,他的兵在哪?洪都(南昌)和湖口的人马,难道不是朝廷的,而是他朱令赟的私兵,朕竟然调不动……”
“夫君……”周娥皇见他的样子心疼万分,挖空心思想怎么安慰他。她明白找御医是没用了,李煜显然患得是心病。
李煜不等周娥皇说话,又摇头哀叹道:“还有京口的水师,会到国都勤王?”他急不可耐地踱了几步,“刘澄还是很忠心的……”
李煜终于说累了,周娥皇这才有机会开口。她本来就精通音乐,又带着满怀的同情和温柔,一开口光是声音就仿佛能让人的心温软下来,“夫君,你先别这么急,船到桥头自然直,或许某一天我们再回头看,权势和富贵也不过如此,不值得强求。”
“娥皇生于富贵之家,不懂人间疾苦。”李煜反而看起来有点冷静了,伤愁的脸上浮出冷意,“你以为活下去真的那么容易吗?”
周娥皇柔声问道:“夫君不是生于帝王之家么?”
李煜拉下脸狠狠道:“所以我才不能忍受屈辱!”
周娥皇怔了一下,她仿佛看到一只受伤的野兽在挣扎,叫人有点害怕、却露出了能给人压力的力量……李煜毕竟是君王,他身上仍然有大丈夫气息。
或许让他马上接受必然失败的结果很难,需要给他时间。等以后他的愤怒渐渐平息下来,就能明白山水诗情才是他拥有的东西,以及那份厮守的柔情,比争权夺利有意思多了。
周娥皇一改往日的压抑,因为她终于明白了自己想要什么。或许有些东西已经留下裂痕,受到了乱世的玷污,但只要放宽心仍然可以接受……就好像一件昂贵漂亮的衣服,虽然在某次喧嚣俗气的宴会上弄上了污渍,但它仍然是一件很有价值的衣物。
她转过头,看到阳光从雕窗中透进宫殿里,仿佛驱散了这里带着发霉的气息,就连光线里的跳动的灰尘也显得活泼、不招人厌恶。
就在这时李煜的声音打算了这种宁静,“南唐国非国力太弱,而毁于内斗!且周国没有给朕收拾乱局的机会,大军压境,原来的积弊就被激发出来了。”
周娥皇道:“所以国人不会怪罪您的,积弊丛生非一人可以独撑。”
“但朕还是会被认为是亡国之君。”李煜痛苦地摇头道。
周娥皇紧紧握住李煜的手掌,想与他一起受这样压力的折磨。
这时有宦官走到门外,躬身站在那里没有离开的意思,好像有什么事。李煜随即走了出去,那宦官便拿出一份东西双手捧上,然后弯着腰小声说着什么。那宦官说话的声音太小,又站在门外,周娥皇没听清他在说些什么,只听到“嘀咕嘀咕”的声音。
周娥皇等他离开门口,才跟上去走到门口,柔柔地伸出玉手轻轻扶着门框。见李煜已坐在桌案旁边,正提着笔在书写,他握起笔的时候姿势很有儒雅气质,周娥皇仿佛闻到一股墨香扑面而来。他紧皱着眉头,脸上一股阴郁之色,正在为国家大事操心。
李煜专心致志,蘸墨水时滴在了桌面了也没发现;周娥皇立刻注意到了,作为女子,最能看到细致的东西。她款款向前走去,几步路腰姿的摇曳也颇有婉约的风情。
她从袖袋里摸出一团洁白的手帕,在砚台旁边的桌面上一揩,没忍住就将手帕放在鼻子前一闻。墨香,带着古朴的气息,完全不同于胭脂花粉那种浅浮的气味。手帕上的墨汁却还未干,在她放到玉鼻前闻的时候,沾了一点在鼻尖上,她感觉鼻尖微微一痒,便伸手一擦,顿时鼻子上出现一撇黑色的墨迹,在玉白的肌肤上分外突兀。
就在这时,李煜抬起头来看了她一眼,眼神露出一丝惊诧,但他的眉头仍然没有舒展开来。
“我……你……”李煜忽然吞吞吐吐起来。
周娥皇忙收住心神,轻声问道:“夫君有什么话要与我说吗?”
“娥皇,你觉得朕对你怎么样?”李煜低下头。
周娥皇觉得话有点奇怪,便沉住气答道:“夫君将万千宠爱集于妾身。”
李煜点点头:“如果为了救我,你愿意为我做些事么……一些很难办到的事。”
“什么样的事?”周娥皇的表情变得严肃,因为李煜看起来很沉重。
李煜忽然垂下泪来,使劲摇着头道:“要是亡国了,朕不仅生前要被羞辱,死后还要会耻笑万年!该怎么办,怎么办?周朝主力克日就要兵临城下,大江上蔽天风帆步步紧逼,还有怀恨在心的吴越国落井下石、趁火打劫……他们一天接一天的紧逼,形势每况愈下,我快出不了气了!”
李煜一脸痛苦,周娥皇心一软,忙道:“夫君往宽处多想想。我一介妇人能为您做什么……只有我做得到。”
“杀了郭铁匠!”李煜猛地把这句话说了出来。
“什么?”周娥皇惊若呆木,站在那里半天没回过神来。但直觉似乎意识到了什么,一颗心立刻从豁然的地方掉进了冰窟。
连窗外的阳光也仿佛一瞬间变得惨白。
李煜正色道:“周国先君驾崩后,原本应该轮回中原动乱的老路,实际也发生了兵变;但郭绍的存在稳住了局面,周国才能在短短时间后就南征北战。这个郭绍是个巧妙的存在,不仅在军中建立了威望,还是周国太后的妹夫,他就是维系东京各方势力的纽带。
此人一死,周国必然陷入内斗,每个势力都要急着先寻找自己的机会和位置,定然无心在江南大战。杀掉郭绍,这是咱们唯一的办法!”
周娥皇一脸惨白道:“王上定是被逼得心中恍惚了,才这样胡思乱想。”
李煜道:“不是,我思虑此事不是一天两天,乍看很荒谬,但着实是个办法!”
周娥皇不断摇头:“大臣们绝不会准许这样的事。”
李煜冷冷道:“管他们作甚?那帮人只在乎自己的荣华富贵,巴不得周国人早点打进来,好把朕的脑袋卖个好价钱!此事不用让朝臣知道。到时候我遣使去周军大营议和,顺带送一些歌妓给郭绍,你混在里面去见他……当年淮南之役时父皇也送过嫔妃给郭荣,这不算什么不能做的事。
我想求你,是因一般歌妓恐怕难以接近郭绍,只有娥皇可以。”
周娥皇听到这里,琢磨李煜说考虑此事不是一天两天,又想起周二妹不久前被接到宫里的事……在这种国门将破的兵荒马乱之时,皇宫更加危险,李煜为什么这种时候忽然主动把周二妹接进来,难道是软硬皆施的人质,早有预谋?
而她此前还想象着亡国后与李煜寄情山水诗赋……她忽然笑了起来。
“你笑什么,有什么好笑的?”李煜皱眉问道。
周娥皇摇头苦笑道:“我笑自己,真是太可笑了!忽然觉得自己像个三岁小孩一般可笑……”
李煜拉住周娥皇的纤手,软下一口气道:“我求你,你帮帮我!”
周娥皇道:“王上也很可笑,我们就是笑柄……我长这么大,连只鸡都没杀过,十指不沾阳春水的人,你叫我去刺杀一个身强力壮的武夫?”
李煜道:“要杀一个人不一定要身强力壮,你有机会的。”
周娥皇道:“我不可能下得了杀手,不管他是怎样的人。”
“这着实是个问题,我也想过……”李煜沉吟片刻,又看了周娥皇一眼,“你愿意杀他么?”
周娥皇一言不发。
李煜道:“娥皇本来是皇后,郭绍带兵入寇,不仅会夺走我的一切,也会夺走娥皇的所有!你想想,假如被俘,你是怎样的处境,甘心从皇后沦落为一个武夫的小妾和玩物……世人和后世肯定会耻笑娥皇一千年!”
周娥皇终于开口道:“我真是很恨他。”
李煜听罢松了一口气:“如貂蝉除董卓,娥皇做这件事是为了国家。若是办成,你依旧是南唐国的皇后,更是南唐国的恩人……你且安心,二妹和周家的所有人,有朕照看着。”
“哎!”周娥皇幽幽地叹了一口气。
李煜道:“我会给郭绍带去一封密信,暗示娥皇在歌妓之中,免得被他忽视了。推断一下,娥皇是肯定能见到他的,而且也能有的机会。”
周娥皇冷冷道:“方才王上说不能忍受屈辱,你却把自己的皇后送到敌国大营,不觉得是羞辱么?”
李煜道:“亡国之后,这样的羞辱也得受,还得受更多!”他沉吟片刻,又道,“现在娥皇随我去见个人。”
第四百四十五章深渊
“王上为何让我见这个人?我不认识她。”周宪瞪着前面被绑在柱子上的年轻妇人,那人已被折磨得衣衫狼狈,头发也散着。
阴冷幽暗的房间、空气中弥漫的难以描述的混杂臭味,让周宪感到毛骨悚然,她很不喜欢这里的气氛。所有的人脸上都很阴冷、压抑,没有一丝笑容,仿佛人世间的所有的绝望和黑暗都集中到了这个角落。
封闭的空间很安静,李煜的声音有种空洞之感:“她只是个小宫女,娥皇当然不认识。”
周宪觉得李煜仿佛已变成一个被权势驱使的行尸走肉,在绝望中不择手段地挣扎、反抗,变得很陌生。
“她为什么会被绑在这里?王上为甚带我来此?”周宪颤声问道。
李煜道:“有人告发她私通侍卫,按律她本来就是死罪……”他从宦官手里接过一把短剑,短剑无鞘,放在一张白手绢上,“娥皇,你来送她上路,她本来就该死。”
周宪瞪着李煜,使劲摇头,惊得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不……不……”
李煜一把拽起周宪的手,拿起白手绢包裹的短剑塞在她手里,然后握住她的手,说道:“她本来就该死。”
这句话就好像一句咒语。周宪的心里已如同一团乱麻,她不能反抗李煜的意思,不用去计较诸如圣旨之类的道理,她本能地就认为不能反抗他。宫女本来就该死……周宪心底并不这样认为,就因为被告发和侍卫私通?有什么证据,他们又做了什么?这些事没人告诉她,她就无法认同宫女是不是该死。她甚至被一种羞愧折磨,因为自己也曾经失德。而且她很害怕,害怕这种杀戮。
短暂的一刹那,她的心是如此复杂。
忽然,李煜握起她的手,向柱子上的人心口刺下去!周宪还没反应过来,更来不及挣扎,就听到一声惨叫,然后脸上一热,鲜血竟然喷了她一脸一胸。
一瞬间,周宪脸上的血色立刻消失干净,清澈的目光也随之涣散失神。她看到一团白雾从地上升起,身体的所有力气被一下子抽掉,一软歪倒下去。
李煜急忙扶住她。她什么也看不到,心里竟是清醒的,耳边听到了李煜“哎”地一声叹息。
……周宪觉得自己已经死掉了,恢复了之前那种对所有事都没有兴趣的状态。但她到底还是没有疯,别人和她说话,她还是能面无表情地回答,而且依然很懂礼数、很得体。
有时候她在胡思乱想,人活着究竟为什么,有什么意趣?这个问题似乎很难。
没两天,宫里来了一个年轻妇人。这妇人不似一般女子般扭扭捏捏、细声细气,举止却很洒脱。
“这位是刘六幺,南唐国大将刘仁瞻之女。”李煜道。
刘六幺执礼是抱拳鞠躬:“拜见皇后娘娘。”
李煜提醒道:“你今后不能这样,注意言行,别被人看出来。”
刘六幺听罢款款将双拳抱于腰侧,屈膝道:“妾身见过皇后娘娘。”周宪打量着她,轻轻点头以示反应。
李煜一本正经地说:“届时由使官向郭铁匠请献剑舞,郭铁匠和其爪牙必然会提防此事,所以咱们的最大希望不能放在此事上。刘六幺伪装成娥皇的贴身侍女,动手就交给你;而娥皇作为内应,只需为刘六幺寻找机会……”
周宪听着这些话,觉得很荒诞,将一件荒谬的事说得那么一本正经、那么细致,本身就很可笑,可又叫人笑不出来。李煜已经完全疯了!他看起来还很正常,其实内心已经被无处可逃的威压逼疯。也可能是身体上的损伤影响了他的心性……阉人发起疯来做事真的难以理喻,唐朝还有宦官敢直接在政事堂血洗朝廷大臣的事,在庙堂上公然屠杀,这等事就算谋反的枭雄也干不出来!
而周宪完全没有办法,她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