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国千娇-第24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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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郭绍睡着,一枝金簪也能要了他的性命!
杀了他!自己也随他殉葬,一死百了,大概终于可以轻松了。周宪感到真的很累,发自心底的疲惫。
……良久之后,夜已深了,周宪没听到外面有动静,布帘外却还有亮光,大概那个人睡觉也是不灭灯火的。她便怯手怯脚地向前走去,走向那道布帘,稍稍一动发现腿都酸麻了,实在是呆立在原地太久所致。
帘子缝隙里透进来的光,朦胧,光线里如同有尘雾的颜色。周宪仿佛看到了地府,随着黑白无常走过了漫长的伸手不见五指的黑路,然后看到了恐惧的地府微微敞开的门。门里有鬼魅、有未知的恐怖,以及幽暗冷清的光,那里是一去不回的不归路。
周宪一点声音都没发出,走到缝儿后面,把眼睛凑过去一看。忽见一个年轻汉子还坐在案前,他还没睡!这都什么时辰了?郭绍还熬夜作甚?
在火光之中,只见郭绍张开嘴打了个哈欠,将手里的毛笔轻轻搁在砚台上,起身。
周宪心道:他现在要就寝了?
不料郭绍并没有离开座位的意思,他只是转身去看挂在旁边的木架子上的图纸。他伸出手指,在图纸上的某个地方仔细而缓慢地抚摸。
周宪愣了一愣,从来没见过男人这样的眼神。郭绍的眼睛里带着些许疲惫,让他看起来有点可怜,目光却分外专注,甚至给人很深情的感觉。他不是在看地图,而是带着感情在审视这一片神州的山河……周宪不禁走神:如果一个妇人被这样的眼神看着,该是何等心情?
就在这时,忽然门口一动,一个武将掀开了帐篷门口的厚布,倒把周宪吓了一条。
那武将小心翼翼地轻声咳了一声,待郭绍转过头,这才弯腰道:“主公,左少卿连夜求见。”
郭绍转头向这边看了一眼,周宪心下又是一紧,担心他发现自己没睡。郭绍却小声道:“让他进来,嘱咐他小声说话,里面的人可能睡着了。”
周宪听到如此关心的话,心里顿时冒起一股五味杂陈的味儿,很不是滋味。郭绍一直都还挂念着自己。
不多时,文官左攸走进了帐篷,他看起来是个不到三十岁的清廋年轻男子,周宪随同去江边时曾经同车。左攸独自进来,完全没有一点上下的礼节,径直就沉声说道:“主公,你今晚绝不能住在这里。”
郭绍眉头一皱,说道:“我不是下令过卢成勇,不得造次,我在军中说的话没有威信了?”
左攸道:“主公若认为卑职抗命,卑职欣然就戮。”
两个男子顿时四目相对,左攸毫不回避郭绍的目光。左攸又道:“若主公执意如此,把我的头颅砍下来,放在您的床边,替你盯着一夜。”
郭绍吁出一口气:“你这是知道我拿你没办法是吧?”
左攸道:“只是这件事,我实在无法想明白,绝非有意抗命。”
郭绍轻声道:“我信任那个妇人,你放心好了,我什么时候看人看走眼过?”
周宪听到这里,这才意识到了另一个问题:今晚自己之所以有机会,完全是因郭绍的信任!这种信任,却是敢以性命相托。
周宪心里一阵翻腾,感觉到自己以前真的把郭绍看错了……她以为一个从卑微身份爬上来的人,会不择手段看重已经得到的一切;而事实却完全相反。一个什么都没有的人以性命相托并不值得惊讶,但当一个人位极人臣、天下大权在握时,能为了一个妇人这样做,却是十分稀奇。
俩人的谈话一直很小声,左攸皱眉道:“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何况那妇人本来就有奸细之嫌。主公为何如此肯定?”
郭绍沉吟片刻,说道:“你我之间,实不相瞒,那女子是周娥皇。”
左攸面露惊讶,“南唐国国后?”
“正是。”郭绍的声音道。
左攸沉默了许久,似乎在思虑此中关系,然后才道:“周后确是人间罕见的佳人,英雄爱之、原不足以怪。可是,如今南唐国灭亡就在旦夕,佳人更已在囊中。主公喜欢,他日收入房中不过轻而易举,何必在这种时候受之剑柄?”
“这本来就没危险,故不能称作授之以柄。”郭绍踱了几步,一拍额头道,“左先生近前来,我想到怎么解释了,且与你瞧瞧。”
第四百五十章牺牲(四)
左攸走到了郭绍跟前,瞪着眼睛等着他如何解释。
这时郭绍麻利地从腰间解下了身上唯一的饰物:一枚用红绳子穿的玉佩。然后往挂图的木架子上一系,小声对左攸说道:“咱们想象一下,这玉佩不是玉佩……”
左攸愣道:“它明明就是。”
郭绍白了他一眼道:“把它想成一枚浑身插着刀刃的大铁球,放大!”接着他又径直从案板上的砚台中提起毛笔,在图纸上画了一个人,“这里有个人被绑着,动惮不得。你明白了吗?”
左攸点了点头。
郭绍拿起悬挂的玉佩,往图纸方向一拉,然后放开,那玉佩就在半空荡了起来。“咱们要是图上这个人,怕不怕?”
左攸道:“如果真是一枚浑身插着刀刃的大铁球,应该会怕罢?”
郭绍又问:“危险不危险?”
左攸点点头:“可能被撞成肉饼。”
郭绍却摇头道:“并不危险。只要你往右边拽这枚‘铁球’,不超过图纸上的人,肯定不会撞到上面的人。不信你试试。”
左攸面露好奇之色,试了几次果真无一例外。这时便听得郭绍说道:“我想说的就是,有些事看起来似乎很危险,实则并非如此,只不过看你是不是有那个胆子。周娥皇绝非能下杀手的人,何况我也不是大奸大恶之徒,攻打南唐国是为了结束战乱统一河山,咱们不是在为非作歹。”
左攸道:“即便如此,主公乃大军主帅,何必要把自己‘绑在这图上’?”
郭绍沉默了片刻,说道:“周娥皇必定不愿意来,她是被逼的。试想一个国后如此遭遇,作何感受?我得善待她,方能避免香消玉殒,善待别人首先就该有信任;咱都不信她,说什么也是假惺惺的面子工夫而已……”
左攸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表情,不断摇头:“不行,我今晚得留在这里,守着主公就寝。”
“娘的,我和你费了那么多口舌,白说了!”郭绍皱眉道,“反正我们不能轻易揭穿周娥皇,她在江宁府应该被人捏着痛处……”
……周宪听到这里,急忙用手捂紧紧捂着嘴,这才没哭出声来。眼泪如同打开了水闸一般,止都止不住,把衣领都打湿了。
刚刚还鼓起的杀气,一瞬间消失得一干二净。心里又是酸、又是软、又是痛,脑子里一团浆糊。
我该怎么办……怎么办?她的心中一句话来回回荡,挥之不去。
不过有一点可以确定,原本以为今晚有的动手机会,现在已经失去。看左攸的作势,他是一定要陪在郭绍的帐篷里;只要郭绍身边有人,周宪这么个弱女子就毫无办法。
她悄悄从布帘后面走开,小心回到床边,和身躺下。一瞬间全身的力气都仿佛被抽空,一动不动地躺在那里,觉得自己完全不受控制,不知身在何处,更不知何去何从,她只知道哭,除此之外不知自己还能做什么。
不知过了多久,迷迷糊糊中她想起了去年在东京时和郭绍的缠绵和温存,那种被填满的感觉、发麻的心慌、云端的轻飘、无法呼吸的放纵,如同就发生在刚才。周宪一阵口干舌燥,片刻后脸上发烫,又羞又恼地骂自己:我真是个不要脸的妇人,都什么时候竟然想到了那种事。
但一想起来,她是怎么也克制不住,曾经的往事,好不容易才被他压抑在心底的回忆,汹涌地涌上了脑海。回到江宁府后,她很久才控制住不去想;而现在,曾经的努力都付之东流,一件件记忆深刻的事都清晰地回来了。
他说:“虽然你说了不来赴约,但我怕你来了后发现人不在,会很失落,所以多等了一阵。”
“夫人就像梅花,美丽中有着坚韧,在风雪之中依旧绽放风采。”
“善待她,首先就该有信任……”
周宪心里又是一酸,眼泪流出来的那种情绪崩溃纵容,在酸楚中却又一丝快意。只有在这一刻,她才能真正放纵自己的情绪……恨!恨相识太晚,见到他时已为人妇,身心都已托给别人;恨他明明知道没有结果,还来掠夺自己的心。悔!悔当初在东京被他挽留时,自己却放不下身段身份,放不下故土,狠心离开;若是当初再多一些勇气,留下来了,如今又怎会如此绝望、如此左右为难?
不过那些悔恨的放纵情绪只在一瞬间,周宪已非任性肆意的小娘,等心情稍平。她想到周嘉敏,想到自己国后的身份,想到李煜以及世人的舆情,意识到绝境并没有任何改观。
不仅没有改观,现在更多了徘徊,前无进路、后无退路。事到如今,她绝不会去刺杀郭绍,也没法反抗前期的安排……连死都放不下。
这世上,最绝望的恐怕不是死亡,而是死不瞑目。
周宪躺在床上,却如同躺在地府的煎锅上面,身心都在煎熬、饱受折磨。
……
周宪一夜未眠,次日一早,眼睛又红又肿像个桃儿一般。出得隔帘,见郭绍早已起来了。郭绍从嘴里拿出一根嚼过的柳枝丢掉,转头看了周宪一眼:“你昨晚睡得不好?”
周宪目光闪烁,说道:“人生地不熟,外头那么多将士汉子,自然睡得不好。”
郭绍点点头,随口道:“那倒也是。”
周宪又轻轻问道:“那个左少卿呢?”
郭绍微微一怔,道,“我睡醒他就走了,回去补觉。”他顿了顿又正色道,“有鉴于南唐国主和谈的诚意不足,大周军近期将发动一场紧要的大战。”
周宪沉吟道:“郭将军要攻打江宁城?”
郭绍道:“暂且不敢泄露军机。南唐国和谈诚意不足,但毕竟派了人来,咱们也得先礼后兵,接受使者的好意……昨日南唐正使欲让歌妓们献舞,我打算准许他们,设宴款待。‘王瑶’,你要与她们一起献舞么?”
周宪听到这里立刻噤声。献舞,又是一次杀机!
她清楚地记得,李煜和刘六幺的谋划过程。先是让周宪尝试作为内应,因她才有接近郭绍的机会;但这个法子现在行不通了,因为刘六幺曾想作为周宪侍女、却被拒绝,一时难以再找到让刘六幺进入中军的由头……按照谋划,此路不通,最后的法子就是冒险在献舞时当众行刺!
郭绍极其部下显然对这帮歌妓有所警觉,李煜等也考虑到了这一点。不过,郭绍尚不了解另一件事:他不知道刘六幺这个女流之辈的剑究竟有多快!
周宪感觉郭绍已处在危险之中,但她却不敢提醒他,脑子里很乱,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王瑶’?”郭绍提醒了一句。
周宪这才回过神来,“啊”地茫然看了他一眼。郭绍道:“我刚才问你,是不是要与别的歌妓一同献舞。”
周宪皱眉道:“好,我也想去。”
第四百五十一章牺牲(五)
“南唐国送来的歌妓今晚献舞,咱们在大帐设宴,你布置一下地方。”郭绍走到附近的中军大帐门外,忽然转头对身边的武将说了一句话。
卢成勇面无表情,用力抱拳一礼道:“末将明白。”
郭绍抬起头时,率先便见到一面方形的猛虎刺绣方旗挂在高高的旗杆上,上书:殿前都点检天下兵马大元帅郭。红色的旌旗料子、金线刺绣,在惨白的天幕下分外醒目,灰白的云层,小小的雪花正在空中乱飘,如同落下的白色小花瓣。中军大帐比周围所有的帐篷都要大,形状也不太一样,只有这个搭帐篷圆圆的像个粮仓。
郭绍走到门口,两排士卒一齐分开腿把樱枪向上一提,以示敬意。郭绍也向他们点了一下头,身边别的武将却毫不理会站哨的小卒。
一进大帐,就看到一处宽阔而空荡荡的空间,这里就是中军点将、或商议军务的地方,相当于衙署的大堂;上方摆了一把椅子,两边一些粗木做的板凳。不过今天没有战事,武将们都在各自的军营里,里面没人,显得很空旷。
大帐上没人,郭绍提着一只装着纸张的麻袋,绕过上位的椅子,掀开帘子走了进去。里面是一间略显仄逼的地方,有一张木头桌案和板凳,这些东西制作粗糙、料子是新木,是工匠们扎营后现做的物什。
郭绍把麻袋丢在桌案上,转过身,一块竖立的“黑板”上贴着许多小纸条。最高处的纸条上写着“李煜”,下面还有刘澄、陈乔、韩熙载等等人物的名字,分别摆在不同的位置上,中间用线条连接着。木板的右边还挂着张地图。郭绍站在那里,一言不发地端详了一番那些名字,然后转头看地图,目光很熟练地找到了京口那地方。
这时有人在门外小心地说道:“主公,李将军进来了。”
“嗯。”郭绍头也不回地发出一个声音。
不多时,李处耘便掀帘进来。郭绍背对着,但知道李处耘站在那里没坐,李将军和史彦超那号人的性子完全不同,他很懂得礼数。
“李将军请坐。”郭绍说了一句,然后才转过身来。
李处耘这才抱拳道:“拜见主公。”
郭绍微微拱手,找了条木凳坐下来,说道:“南唐东面部署刘澄,见识能耐非常一般;前阵子曹彬随吴越军西进,略施小计就让他丢了两个重镇,由此可见刘澄不过尔尔之辈。”
李处耘点头称是。
郭绍又道:“此人节制京口水师的时期内,咱们发动京口水战,时机非常恰当。”
李处耘道:“江宁府的细作最近有几分密报,王使君(王朴)送过来时我见过,主公可曾看了?”
郭绍点点头。
李处耘捋了一把又黑又浓的大胡子,便道:“林仁肇兵败回江宁后,刘澄曾落井下石,林、刘二人有隙;陈乔(光政院辅政)与林仁肇交好。由此可揣测,陈乔可能在朝中攻讦刘澄,无法预计刘澄是否会丧失东面兵权。”
“李将军言之有理。”郭绍点点头,又回头看了一眼那些纸条,“不过据说李煜对刘澄信任有加,刘澄出任东面部署也是李煜下旨。陈乔毕竟是臣,想要攻讦国主钦点的主帅并非易事。”
李处耘沉吟道:“李煜此人,貌如谦恭,却并不像温顺之辈……他身在深宫,面对南唐的局面稍嫌能耐不足,但不会轻易就范。主公所言极是,恐怕他也并不会完全听从大臣。”
李处耘说这话时,心里想着是南唐议和使节以及那帮有刺客嫌疑的歌妓。听说昨夜郭绍将一个歌妓留宿帐中,彼时左攸力谏、并忤逆郭绍在其帐中守了一夜,基本算是坏了别人的好事;左攸很紧张郭绍的安危,他那样做也没什么不妥。
而李处耘其实也很在乎郭绍的安危,这一圈子人,郭绍是核心人物,谁不在乎?但李处耘并没有像左攸一样忠心去劝。因为他觉得郭绍一番作为、恐怕早有计较……郭绍是怎样的人?李处耘抬头就看到木板上贴的纸条和地图,细致谨慎的人,对整场战役的无数小事都思虑入微。这样的人会洞察不了那帮人的隐患?
李处耘估摸着,留宿歌妓,除了郭绍对自身识人眼光的自信,表现对那妇人的信任宠爱,最主要是断定有人会力劝。身边的文武哪能坐视不顾?事实也如此,左攸就充当了那个角色。
只不过郭绍也有其性格,他确实有用人不疑的品性,所以李处耘等人在他手下谋事其实很安生,几乎没受到过猜忌。李处耘带兵,还被大胆委任了临机决断之权。谁也难说郭绍这种做法,是长处还是短处。
……这时左攸和董遵诲也进来了,郭绍随口道:“左先生挺能熬的,现在也不困?”
然后走进来的是史彦超,小小的屋子里顿时热闹起来。想来也奇怪,外面有大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