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国千娇-第45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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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那文官便带着他们在城中行走一阵,经过一座衙门时,只见大门口正在吵吵闹闹。范忠义的小眼睛从乱发中悄悄瞟了门方上的字:河东军前营军府。
那大门口好几个穿着官服戴乌纱的人在嚷嚷,一群兵丁拿着樱枪拦住他们。闹哄哄中听见有人道:“叫杨大帅来!为啥不让咱们出门?”
士卒兵丁后面有人道:“诸位先在大堂议事,稍安勿躁,大帅随后就来与诸位言语。”
就在这时,范忠义这边人马里的文官道:“靠边,靠边!”
大伙儿赶紧沿着街边走,便见一大队披坚执锐的将士迎面而来,全是步兵,正在列队小跑前进,行色匆匆的样子。
范忠义一路过来,感觉这代州虽是边陲城池,可现在看起来也太凋零了点。一路上见到十个人、八九个都是军人!无论百姓还是士卒,都匆匆忙忙好像发生了什么急事一样。
范忠义心里顿时判断:代州必定出了什么事!
终于到了地方,范忠义便开口道:“堂尊,咱们不是奸细,咱们是汉人。”
那官儿被称作堂尊,顿时很受用的样子,说话也客气了不少:“本官知道,尔等稍安勿躁,暂且候着。”
范忠义又趁机做出茫然的样子:“这……街上怎么回事?”
官儿道:“据报,辽国人趁大许国内有事儿,起兵南下威逼河东。没事儿,大帅镇守河东稳如磐石!”
“哦……”范忠义一脸恍然。
范忠义就是大辽枢密院官员,离开大辽前就在萧思温身边,大辽啥时候要进攻河东了?
他不动声色进了一座别院大门。不料还没往里走,忽然来了一个年轻武将,在文官身边沉声道:“大帅说这几个人不能放在这里,带上跟本将来。”
范忠义一听觉得在代州的等待不会太久了,杨业已经知道了他的存在,而且听起来很重视的样子。
“你们和这位将军走,本官交差了。”刚才那官儿道。
范忠义抱拳道:“在下但听安排。”
第八百六十六章哪来的滚哪去
范忠义被带到另一座宅院,立刻觉得仿若到了另一个地方。
代州,这座边陲城池主要作用在于镇守雁门关,真正是一座军镇。所以范忠义到这里时,见到的是粗糙低矮但牢固的建筑,砖石墙、夯土墙。
而眼前看到的景象让他下意识揉了揉眼睛,居然还有湖泊、假山,亭台,不知何处传来了鸟雀的鸣叫。一墙之隔,乱糟糟的代州市面已远去,一种宁静之感涌上心头。
随从被另外安顿,范忠义住进了一间厢房。武将交代道:“你且在这里住下,先洗洗干净,切勿随意乱走。”
范忠义抱拳一拜,权作答应。他心里嘀咕:这院子极可能是杨业的住所。
宅院外面岗哨极多,一进来之后,反倒很少见人。只有廊芜尽头、路口等地方见到有穿布衣的汉子随意地来回缓慢走动。
果然有人准备了沐浴的热水。不多久范忠义就舒舒服服地躺在了浴桶里,腰腿酸痛的身体一泡进热水,他长长地舒出一口气来。
忽然这么好的待遇让范忠义心情一阵惬意,但他心里没有忘记此番南下的使命,身体疲倦,脑子却一刻也没停过。
眼见为实的两种迹象让范忠义额外重视:其一,城里很慌乱,而且慌乱并非因为辽军进攻造成。其二,河东军前营军府似乎出了什么状况。
范忠义闭上眼睛,久久一动也不动……许军的前营军府,应该类似监军的一些官员,而且不止一个;杨业的兵权应该被前营军府等一些衙门分散了。但是,有个关键问题,河东军绝大部分将士是前东汉(北汉国)降卒,而杨业是东汉国赫赫有名的“杨无敌”,在军中威望名气很高,且属于东汉旧将。如果情况有变,什么权力钳制在不讲规矩的暴力面前都形同虚设!
范忠义大胆猜测,杨业既然敢从东京逃跑,回来之后必有所准备……这样一来,也反过来证实杨业突然离开东京,确实是有原因的!
水已经有点凉了,范忠义这才起来穿衣。
刚收拾好,便有个梳着发髻,头发花白的老头进厢房来,说道:“你且跟我来。”
范忠义问道:“去哪?”
老头没有半句多话,转身就出门。范忠义忍不住自觉地跟了上去。
及至一间上房,范忠义一走进去,便见一个身材魁梧的大汉坐在茶几旁边。老头道:“阿郎,人带到了。”
范忠义微微回头,见老头已出门去了。
魁梧大汉道:“范府事,坐。”
范忠义顿时吃了一惊,自己的身份被查出来了,许国在大辽有奸细?但马上又想到一个简单的问题:自己的两个随从已不知被带去了哪里。
范忠义镇定下来,抱拳一副奉承的姿态道:“阁下便是大许河东军大帅杨无敌?”
“不过是虚名。”杨业道,他故作从容淡然,但眉宇间焦虑感很明显。
范忠义小心翼翼地走过去,张望观察了一番周围的动静,仿佛感觉整个院子只有他们两个人一样。
杨业很不客气道:“一个汉奸……应该是辽国汉官,不远千里来河东找杨某所为何事?”
范忠义的脸色顿时十分难看,但只能忍下这口气,说道:“某乃幽州人,从小就是大辽子民。大帅有些误解,大辽治下不仅有契丹人,也包括奚、女真、鞑靼、汉,大家都可以在朝廷为官。”
“呵!”杨业报以冷笑一声。
范忠义不动声色道:“杨公忠心许国朝廷,朝廷又待你何如?”
“什么意思?”杨业问。
范忠义道:“李处耘、罗延环乃开国功臣,也是这般下场。杨公乃东汉降将,手握重兵,可想过处境么?”
“砰!”杨业忽然一掌拍在几案上,上面的茶杯一跳,水洒了一案,突如其来的一下吓了范忠义一跳。杨业大怒,片刻又一脸冷意,“你以为凭三寸不烂之舌,就能让杨某背祖忘宗投降辽国,甘做三姓家奴?!”
范忠义也不是吓大的,很快就镇定下来,好言道:“杨公何必投降大辽?河东本来就是东汉国之地,被许国攻灭了而已,杨公何苦屈与人下?”
杨业道:“萧思温使的离间之计,太小看杨某!你这厮就是奸细,多说无益!”
就在这时,门外似有人影,刚才那老头的声音道:“阿郎。”
杨业口气依然气呼呼地道:“进来!”
老头入内,走到杨业跟前,俯首在杨业耳边小声嘀咕了几句。
范忠义竖起耳朵,声音太小听不太清楚,但隐隐听到“朝廷”“卢”等字眼。
老头说完,杨业便递了个眼色。老头对范忠义道:“你且跟我来。”
范忠义站起身,抱拳向杨业作揖道:“在下先行告辞。”
二人出了客厅,又沿着来路往北面走。范忠义觉得这老头应该是杨业的心腹,四顾无人便道:“某还有几句话没说,劳烦老先生转告杨公。朝廷派人谈条件,不能轻易相信;事已至此,就算一时平息,上边也迟早要清算的。”
那老头像哑了似的,又好像听不懂范忠义的话,根本没有要回答的意思。
范忠义刚回到之前那地方,便见几个大汉已等在了那里,见到范忠义,二话不说就将他绑了个结实。范忠义心里“咯噔”一声,就见一个汉子拿布团要塞过来,他急忙道:“老先生,请叫杨公三思!”
接着脑袋上一黑,被麻布口袋罩起来了。
范忠义感觉上了一辆马车,然后就是“叽叽咕咕”的轮子声音,渐渐地耳边的城市喧嚣也消失不见,只剩下车轱辘十分枯燥单调的声响。
范忠义心里七上八下,恐惧非常。杨业已经明白地拒绝了他的游说,这是要杀人灭口?
大概几天之后,奄奄一息的范忠义忽然感觉眼前光线一亮,他睁开眼时,首先看到了残破而熟悉的废墟:长城。
一个声音道:“哪来的,滚哪去!”
……
大辽上京,萧思温等一干北院重臣已从营州返回。不久从夏州(许国平夏行省)的细作首先报来了消息。
早先,辽国细作便贿赂窜通了一个党项人,名叫折黑哥。这党项人身份不简单,是平夏行省大都督折德扆的心腹,所以才值得辽人下本钱贿赂。
萧思温派出范忠义去河东时,同时派人去夏州询问消息。
此时消息已经回禀,都是些小事,但萧思温却比较重视……从折黑哥口中得知,折德扆曾收到过诏令,让他前往东京议事;但是不久前许国朝廷又收回成命,取消了召见。另外,据说杨业的妻子折氏刚生第三子,折德扆竟未派人送贺礼,对此事不问不理!
又没几天,范忠义也回来了。
萧思温立刻派人通知参与此事谋划的几个人,等范忠义一回京,立刻到萧府议事。
时杨衮回家路上,正遇到大将耶律斜轸的马队。耶律斜轸也认出步行的杨衮来,当下便勒住马招呼。
杨衮忙以手按胸,鞠躬行礼。
耶律斜轸道:“杨将军随本帅回府,陪本帅喝盅酒。”
杨衮便道:“恭敬不如从命。”
到了耶律斜轸家中,二人对饮三巡,耶律斜轸便问:“夏州那边的消息,你觉得是啥意思?”
杨衮想了一会儿,说道:“折德扆似乎牵连上杨业的事儿了,折、杨两家本是姻亲。”
耶律斜轸点头道:“看起来似乎是这样。”
杨衮又道:“范忠义竟能活着回来,杨业对大辽的态度也很有意思。”
耶律斜轸道:“现在范忠义还未到上京,尚不知内情。”
杨衮不动声色道:“范忠义乃大辽官员,跑去私通杨业,杨业没杀他,本身就是一种态度了。”
耶律斜轸恍然道:“杨业至少是想留条后路?”
杨衮点点头:“当年李筠还在河东时,二李(李重进、李继勋)密谋谋反,拉李筠入伙;大辽也派人联络。李筠当时以为能与符彦卿联姻,拒绝了李重进、也拒绝了大辽的好意,却并未杀掉大辽使臣,以留后路……后来李筠果然还是反了。”
耶律斜轸听罢心事重重的样子,沉吟道,“萧公此番很难不掺和河东之事呀……”
杨衮听音没有询问之意,便缄口不言,默默地端起酒盅喝酒。
耶律斜轸又道:“萧公胸有大略,为大辽呕心绸缪,本帅也一向信奉萧公,但是,这几年看来,萧公对许朝的方略,似乎太激进强硬了一些。”
杨衮不置可否。
耶律斜轸看着他说道:“数日后议事,本帅希望杨将军劝劝萧公,这几年大辽对许国没讨着什么便宜,强弱逆转,决策之际还是慎重一些好。”
杨衮却道:“在下现在一介庶民,能出入萧公左右已是万幸,如何有资格劝诫萧公?”
耶律斜轸摇头道:“本帅看得出来,杨将军的见解,很让萧公重视。你从东岛带回的战阵方略,在辽西堡无不应验。尽量劝劝,能让萧公来回多想想。”
杨衮鞠躬一礼,却并没开口答应。
第八百六十七章好死不如赖活着
杨衮不敢答应劝诫萧思温之请,他最近有大事求萧思温,哪敢忤逆?
从耶律斜轸府里出来,杨衮回到一座简陋的帐篷,妻子萧氏和儿子弯腰从帐篷里钻出来,神色有些焦急,用契丹语道,“夫君你总算回来了。”
杨衮也弯着腰钻进了帐篷,儿子捧着奶酪茶过来,妻子萧氏急不可耐道:“耶律敌烈来过了,他没见着夫君,就对我说了一些话。敌烈说好几个首领都同意让夫君官复原职,恢复封地……”
“我知道,我知道。”杨衮见妻子的神情,心里也急起来,“你说说我不知道的事。”
妻子道:“大家写了奏章,让大汗同意,但是被大汗送回来了!敌烈说,拒绝大家请求的人是萧思温,他也帮不上忙啦……”
“啥?!”杨衮顿时怔在那里。
妻子以为他没听明白,又重复道:“夫君不能官复原职,是因为萧公不同意!”
杨衮忽然一掌拍在额头道:“我想错了!大错特错!”
这时,二十年以来的往事一件件涌上杨衮的心头,他现在才不得不重新梳理一遍。
杨衮是出生在燕云之地的契丹人,唐朝以来许多契丹人仰慕中原高门门阀,遂有汉姓(如现代各国常有英文名字),特别是居住在河北的契丹人这种风气更隆,杨衮就是其中之一。他起初是追随大辽第二代皇帝耶律德光(辽太宗)南征北战,颇被赏识,遂有契丹名耶律敌禄;还得以娶了萧氏的女人,萧氏乃皇后之门,各朝的宰相皇后都出自萧门。
问题就出在这里了!
大辽数十年来的内乱,根源就是辽太宗和辽义宗两脉的斗争,这俩都是开国太祖的儿子。杨衮追随的辽太宗、以及被刺死的“暴君”耶律璟就是辽太宗一脉;而现在的大汗耶律贤是义宗一脉,萧思温等一干人等也与义宗一脉渊源更深。
杨衮是太宗麾下大将,等“暴君”耶律璟继位之后,杨衮也是耶律璟的心腹之一,一度是炙手可热的御前红人。
但是皇室权力斗争无常,几年前耶律璟被刺死,耶律璟背了个大大的黑锅,丢失幽州、国势衰微全是他的责任……杨衮这下完蛋了,不过识时务者为俊杰,他早早就投向了萧思温,得以保全。
耶律贤登基,萧思温与耶律斜轸等组建权力中枢,清洗了一批“暴君”派系的人以儆效尤;但显然不能把全部异己都消灭,因为太宗一脉执政多年,党羽遍布大辽各地,赶尽杀绝绝无可能,下手太狠也会伤筋动骨。
所以萧思温需要拉拢大多数太宗一脉的人,杨衮就是其中之一。
杨衮初时还小心翼翼,等平夏之战他大败时,萧思温力排众议救了他的命。杨衮彻底相信了萧思温的诚意……
但如今看来,显然不是如杨衮所想的那样。
杨衮坐在破旧的木桌前,面前陶瓷碗里的奶茶已经快凉了,他出神地盯着奶茶,犹自不断地摇头。
萧思温从来没信任过他!救杨衮一命是给其他人看的,做做样子表明姿态而已;或许,多少也有点欣赏他的才能的原因罢?但是……萧思温不愿意杨衮这等人,重新入朝掌握实权!
这时他的眼睛光线一亮,妻子又从帐篷外面进来了,她收拾桌子上的陶瓷碗,问道:“萧公要和咱们家过不去吗?”
杨衮回过神来,摇头道:“萧公接手的也是一个烂摊子,他也不容易,我能懂他的用心。不管怎样,萧公也救过我的性命。”
话虽如此,杨衮的脸上还是充满了失落和无奈,他叹了一口气,“好死不如赖活着!”
数日后,范忠义回京。
几个人先在萧思温府上议事,杨衮也被邀请。官复原职无望,杨衮想起耶律斜轸的话,不如卖个人情给耶律斜轸,在场果然便劝说了萧思温。
当然用处不大,杨衮没有实权,进言可以,却无法决定任何事。
……次日,大辽上京城内的山岗上,一众朝廷重臣在大汗面前商议大事。
这座大殿显得十分陈旧,几任皇帝在此临朝,那些角落里洗不干净的污垢,恐怕就有凝固的血渍!
皇帝耶律贤已经十八岁了,可是身材依旧瘦弱,他的身体似乎一直都不太好。不过耶律贤坐在虎皮大椅子上,姿态已比初登基那会儿自然随意了许多,他右手拿着权杖,左手肘放在椅子扶手上,用手掌支撑着脑袋,眼睛看着下面的大臣,目光温和宽容,一副虚心纳谏的样子。
站得离皇位最近的萧思温道:“让北院府事范忠义先禀奏许国之事。”
范忠义站出来,神情激动,却又刻意压抑,毕竟是面对着大辽最高统治者奏事!他放弃了抱拳作揖,以手按胸,恭敬地向椅子上的人鞠躬。
“范府事说罢。”耶律贤的声音道。
大汗居然对他说话了!范忠义的声音有点发颤:“是,大汗。”
范忠义稍稍直起腰,用口音不正的契丹话道:“许国伪帝郭绍身中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