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国千娇-第47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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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萧思温,反而不怎么相信。
有时萧思温想象中一种黑暗中的混沌和神秘,仿若看到黑暗中涌动的岩浆。有时他又仿若闻到泥土里的腐烂气息,觉得自己正化为尘埃,然后无影无踪……将来无论过去百年、还是千年,他都不会再出现,得到的只有这好像短暂的一场梦的一生。
雨夜中他簌簌发抖,不是因为寒冷,而是巨大的恐惧。他恐惧死亡,但具体是在怕什么,却无所适从……他都不知道死亡是什么,又如何想象?
但人最怕的不是鬼怪,反而是未知之物。
不知不觉中,外面已泛白。萧思温觉得自己好像一整夜没睡着,又觉得或许迷迷糊糊打过几次盹儿。
他是被女儿的哭闹吵起来的,听到哭声和吵闹,萧思温只觉得头痛欲裂。他完全没听明白女儿究竟在哭诉什么,只有时不时的一两句有点印象,什么“喜隐要是有个三长两短,她就不活了”之类的话。
萧思温穿好衣裳走出卧房,收拾得十分凌乱。平素他十分在乎仪表,但今天心情实在太糟糕了,没有心思。
这时奴仆禀报,萧·阿不底在门外求见。
萧思温毫不犹豫地急忙道:“快请他到大堂,立刻!”
他一拍脑门,这才意识到,昨晚整整一夜竟然都在无用的伤春悲秋中虚耗,为何没好好想想逃亡的谋划?真要走上那条不归路,也需要一些准备,阿不底这样的忠实部下还能帮上最后一点忙。
“别哭了!”萧思温大怒,马上语气又稍缓,“为父先去见阿不底,一会再说喜隐的事。”
不料女儿一听,说道:“女儿也要一起见阿不底叔叔。”
萧思温无奈,父女二人一前一后来到大堂,见阿不底已在堂上站着等候,只有他一个人。现在萧思温的情况,府上几乎没有宾客了。
阿不底以手按胸,向萧思温行哑礼。
萧思温在上面的一把椅子上坐下,说道:“都是兄弟,不必多礼了。”
阿不底长得五大三粗,一口黄牙,脸黑肤糙,一副没什么大见识的武夫憨样。恐怕也只有这样忠厚的武夫,这时候还愿意来见旧主。萧思温颇有些感慨道:“以前本公嫌你鲁莽,现在回想起来,自始至终还愿跟着我,也只有你们这些老兄弟了。”
“阿不底叔叔……”萧氏跑到阿不底跟前,哭腔中带着几分嗲声。
阿不底摸了一下脑门,看了一眼萧氏,说道:“俺有话与萧公说。”
萧氏却道:“阿不底叔叔,你也想想办法救救喜隐罢……”
阿不底不予理会,任萧氏在旁边哭诉,径直往萧思温座位上走去。萧思温偏过头,做出要倾听的准备。
忽然,阿不底伸手从怀里掏出一把短剑来!萧思温感到眼前寒光一闪,下意识觉得不妙,马上想从座位上跳起来,但是阿不底的动作太快,太出乎意料!萧思温感觉肩膀上被按了一掌,胸口便传来一阵刺骨的寒意!
阿不底把左手从萧思温肩膀上挪开,转而按住萧思温刚刚张开的嘴。“噗嗤!噗嗤……”他手上片刻也停,用尽全身力气不断在萧思温胸膛上连续捅了十几刀。
萧思温瞪圆了眼睛,用难以置信的眼神望着阿不底,瞳孔渐渐放大,手脚在血珀中乱蹬乱抓。
阿不底满脸和整个胸襟全是血,又捅了两下,这才喘息几口气,把左手从萧思温嘴上拿开。萧思温仰在椅子上,全身是血,瞪着眼睛张着嘴不动了。
“铛!”阿不底把铁剑丢在墙角去,转身离开。
他转头一看,萧氏已停止了哭诉,脸上带着泪痕,全身僵直地站在那里,盯着浑身是血萧思温惊呆了。
阿不底又看了她一眼,一声不吭地脱下血衣在脸上擦了几下丢在地上,快步离开大堂。
刚出大堂门没多远,就遇到了一个奴仆正往大堂快步走。奴仆打量了一番阿不底道:“发生了何事?”
“你去看看不就知道了。”阿不底道。
奴仆忙向大堂跑。阿不底也撒腿就跑,萧府已没剩几个人,大门口看门的很惊讶,却竟然没阻拦。于是阿不底急忙奔出了萧府。
……耶律斜轸正在几个部下的帮忙下披甲,便有人进来禀报:“主公,北院大王萧思温被其同族部下萧阿不底刺死。”
耶律斜轸手上微微一停,片刻后才问:“杀萧思温的人怎么会是阿不底?”
来人道:“阿不底被审讯,称以前被萧思温蒙骗,没看出萧思温是大奸若忠之人,十分恼羞,杀之泄愤。”
旁边的部将不动声色道:“末将看他是不想被萧思温牵连,取首邀功。”
耶律斜轸“嘶”地吸口气,作回忆状,“阿不底这个人,我与他认识,以前真没看出,他还有这样的头脑。”
他摇摇头,也懒得管了。
耶律斜轸换盔甲时身边的人不多,但都是他的新圈子里的干将!身边的部将有他的同父异母兄弟耶律虎儿,耶律虎儿旁边站着的是杨衮。
刚才说起萧思温之死,杨衮没吭声,这时他才开口道:“大帅出征后,若是大汗问起宋王和越王如何处置,下官等该如何主张?”
耶律斜轸侧目看着杨衮:“杨府事有何主张?”
他这句话似乎在试探杨衮,毕竟杨衮以前和萧思温恩怨交织、走得比较近。
杨衮面不改色道:“越王既无实力又无勇武,倒像个文人,倒是可以为他求情网开一面。但宋王(喜隐)生性暴躁胆大,不是第一次谋反……”
耶律斜轸问道,“杨府事的意思,杀掉喜隐?”
杨衮沉声道:“喜隐所仗者,其父乃太祖嫡子(耶律李胡),业已离世;其祖母淳钦皇后(述律平),也已去世。喜隐之妻萧氏,乃萧思温之次女,可是萧思温彻底倒了……现在实在想不出宽恕喜隐的理由,留着却是个引祸的隐患,实在有弊无益。”
耶律斜轸听罢用十分细微的动作点了一下头,不置可否。
杨衮又躬身道:“大帅此番只要施展手脚,在东面建立军功威望,统摄诸部无人不服也!”
耶律斜轸问道:“高丽军已过鸭绿江,生女真也在鸭绿江大王府作乱,大辽铁骑应先定哪一方?”
一个部将抢着表现道:“今许国刚与大辽盟约,应抓住机会先击高丽,一来谨防高丽重新与许国修复关系,二来只要败高丽,生女真野人可不战而定。”
杨衮等那部将说完,才不紧不慢道:“在下不敢苟同。高丽军有一国之力为后盾,较难马上就取得效果;相比之下,生女真野人不过一群凶狠一些的乌合之众,大军一到即可立竿见影!况生女真部落辱我大辽公主,烧杀淫掠无恶不作,皇室与诸贵族无不恨之,大帅先为大辽雪耻,声威可震!”
耶律斜轸听罢,用十分欣赏的目光打量着杨衮:“萧思温以前非得保杨府事的性命,认为你是个人才。这一点看法上,我与萧思温甚同,杨府事不仅精于兵法战阵,谋略也颇有眼光。”
这句话杨衮听得出来,既是表示爱才,又是敲打,告诉杨衮有污点,必须要抱大腿才能安生。
杨衮忙鞠躬道:“多谢大帅美言,只要大帅看得起,下官敢不鞍前马后效犬马之劳?!”
耶律斜轸意味深长地拍了拍杨衮的肩膀,提起铁剑,举止果断地转身走出大帐。大帐外面,雨后初晴空中十分清晰干净,绿色的草原上成片的帐篷,一大股宫帐军已聚集在眼前,刀枪如林,旌旗如云。
耶律斜轸翻身上马,提剑大喊:“背叛大辽的贼人,必将在大辽勇士的铁骑下颤抖求饶!”
无数骑士顿时高声呐喊,草原上顿时又被粗犷而浩大的气势所笼罩。
第八百九十七章紫丁香
从澶州到东京并不远,向西南面行进,只要经过一处很普通的驿站“陈桥驿”,很快就能到京城。
郭绍不知萧燕燕得知她爹被刺死后是何感受,更不知她会不会把萧思温之死怪到自己头上,不过事已至此没法子了。他一回京就参加庆功宴,为北伐辽西的将士和官员庆功。
宴席上,郭绍照样中途就离席。而滑稽的参军戏和歌舞仍在杯盏交错中继续,皇帝皇后一离开,诸文武就更加随意了。
大殿上充斥着相互祝贺恭维的话,还有大笑,闹哄哄一片。一些人拿着酒杯到别桌敬酒,借此热闹开怀的场景,也是拉近大伙儿关系的契机。
不过物以类聚人以群分,武将和文官很少能掺和到一起,性子和兴趣都不同,很难说到一起,就算没话找话也累得慌。
这边内阁几个辅政喝得十分高兴,黄炳廉喝酒上脸,一脸红彤彤地说道:“听说澶渊之盟有诸国签押见证,高丽使者却拒绝签名?”
卢多逊道:“当时在下就在澶州。事儿是这样的,高丽军闻大许军北伐,便联手女真部落攻辽国腹背,兴许是急于想与我国分‘东丹国’,高丽人并未遣使告诉我国,故谈不上与我国联军攻辽国;既然大许、高丽无联兵之盟,于是咱们与辽国议盟、也就称不上背叛。”
黄炳廉摇晃着脑袋道:“高丽人显然不这么认为,其使节当众不满,便可知也。若官家问起此事,你们打算怎么对答?”
这时左攸淡定道:“官家早就有数了。高丽使节此番愤慨,但很快就会派人入朝与咱们修复关系;不然他们既与辽国结怨,再与大许生隙,岂有能耐同时与两大国为敌?诸公勿虑也。”
几个人一听不断附和,深以为然。
其中唯一有点走神、没有表现自己见识的人是昝居润。这次北伐、议盟他都没参与,不过当人们的目光都在辽国和高丽时,昝居润注意到了澶州议盟时交趾郡缺席的事儿……并非因为山高路远,大理国不必交趾郡远太多,段家也派人来了。
昝居润寻思,官家很早以前就提出重视海路、从马六甲海峡开始圈势力范围的国策,只是最近两年要对付辽国,一直搁置。现在北方暂定,说不定会提起南海的事……交趾郡与中原几乎没什么来往,比较容易受忽视,如果突然问起,没有准备的大臣很难答得上来。
另外,昝居润还注意到了一件朝廷忽视的事:皇帝病卧(中毒)期间,司天监高守贞制作出了一种名曰“观星仪”的仪器,能借助工具,让观测星辰高度估算定位变得更容易;而在此之前,高守贞就通过渊博的天象学识来计算地面位置,但是一般司天监官吏根本没这个本事,因为航海的需要,高守贞便想出了借助仪器的法子。
昝居润如果在恰当的时候,把对交趾郡的了解和观星仪一起进献,一定能得到皇帝的额外青睐。
他这阵子一直在计划这件事。
内阁四辅政,以前最可能脱颖而出成大器的是左攸,因为左攸是皇帝的患难之交,关系匪浅;但左攸在李处耘的事上棋差一步。还有黄炳廉也与皇帝认识很久,颇善律令;卢多逊深入河西,交结党项等事上很有建树……昝居润要想与他们比较,必得有所作为!
……
庆功宴上的丝竹管弦之音,就仿佛是处理与辽国关系的尾声。
郭绍从金祥殿北面走出来,呼吸一口新鲜空气,回头看了一眼那古朴宏伟的建筑群,就仿佛在回顾发生过的那些事。
中原王朝与辽国契丹的宿怨极深,现在开国武力强盛,皇帝却选择在强盛之时与辽国议和!显然有很多人并不支持这个国策,最极端的反应是当时郭绍还在澶州,就发生了将士密谋刺杀辽国使节的事。
但郭绍并不觉得自己有错!
大许以武立国,开国之后依然连年战争,通过武力结束诸国多年混战,对外南征北战,甚至打到了遥远的日本国……但郭绍心里非常清楚,无数次南征北战,或者得到的利益远大于付出,如灭南唐、蜀国、南汉之战;或者速战速决,战争的胜利反而增加了大许朝廷的威信。
但若陷入与辽国这样的草原大国的消耗,恐怕人们会发现,大许并非想象中那么坚挺。当年不计代价两次北伐幽州,几乎打空了国库,郭绍印象很深。
相比之下,通过别的手段来影响控制辽国的国策,代价要小得多……如设法支持耶律斜轸这样政见的人,再收买控制一些如杨衮这样的人。
不过大许的战争远没有结束,郭绍觉得自己还得背多年的“穷兵黩武”的名声。
郭绍踱了几步,下意识捂着腮帮,“嘶”地吸了一口气。
宦官王忠忙问:“陛下何处不适?”
郭绍道:“接连赴宴大鱼大肉,估计有点上火。”
王忠道:“陛下且进去歇着,奴婢去传御医。”
郭绍脸上恍然,道:“朕不如去见陆娘子。”
王忠备了车驾送郭绍前去。及至那座种满了各种植物草原的院子,郭绍被陆娘子和白氏迎入厅堂,却没见萧燕燕……萧燕燕平素也住在这里,郭绍也不便多问。
“陆娘子这里的花花草草,有治牙痛的?”郭绍见了陆岚便径直问道。
陆岚道:“陛下稍等。”说罢转身离开了。
郭绍从她的侧面看去,目光注意到她的侧胸,觉得她这阵子愈发丰腴。却不知是本身懂得调养的关系,还是天生的身材。
果然没等多久,陆岚便端着一只琉璃杯泡的绿叶水出来了,左手伸出来。郭绍见状伸出手掌接住,见是一些椭圆的果子。陆岚道:“喝完了茶,有空就口含一粒这些东西,疼痛应会缓解。”
郭绍十分喜欢陆岚这里,满屋子的植物和清香,说的也不是如何争权夺利和杀伐掠夺,至少有片刻的抽身。
他端起琉璃杯喝了一口,顿时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手也端着杯子停在半空,怔在那里冥想,沉吟:“这味儿很熟悉,是一种花树,叫……叫什么来着?”他又伸手挠了一下脑门。
陆岚见他的样子掩嘴笑道:“紫丁香。”
“丁香!”郭绍恍然,“就是丁香花,以前我老家种过,难怪这么熟悉。”
陆岚目光流转,轻笑道:“陛下成日想的都是军国大事、亿兆黎民,哪还有心思想这些小花、小草的?”
郭绍听着有点别的意思,指着陆岚做了个动作欲言又止,过得一会儿才苦笑道:“你不提醒,朕也想得起来。”
他沉吟片刻,又说道:“这种花有花语。”
“花语?”陆岚一副饶有兴致的样子,一手撑着下巴,手肘放在桌子上。
郭绍道:“花语之意便是一种花的寓意,便好像杜鹃常让人想起伤心,乌鸦是倒霉,喜鹊是报喜……朕种过丁香,所以记得这一种。丁香的花语是回忆……”
在寥寥的白汽中,郭绍闻着空气中似有似无的独特香味,尝着回忆的滋味。他仿佛想起了多年前在河北的初见,巫山的重逢。那些原以为无关紧要转眼即往的依稀片段,却至今未能忘却。以及眼前这个身材较小的普通小娘,在战争中颠沛流离后,一丝丝的改变。
无数的碎片涌上心头,除了有关陆岚的记忆,在刹那间涌入心头的,竟然还有符家那座别院……以前的郭府。或许那座院子也是和陆岚相干的,她最初来到东京,住的就是那里。
陆岚的声音把出神的郭绍拉了回来,“我倒没想到,陛下也对种花有兴致。”
不料郭绍摇摇头道:“朕一向不喜照料草木,更无心思琢磨,不过偶尔有兴趣观赏罢了。”
陆岚“哦”了一声道:“那也是……照料这些东西,须得宁静的心境,无欲无求耐得住淡泊。”
郭绍道:“正是如此。朕完全没有宁静致远、淡泊明志之境界,朕喜目标明确、立竿见影之物。”
……此时门里的萧绰也在听外面的说话声。她对郭绍的感受十分复杂,但那句没有宁静淡泊的境界,她也很认同。
萧绰根本不喜欢陆岚这里的花花草草,她只想骑着骏马在广阔的天地里奔跑,只想有更丰富精彩的日子。但是,残酷的处境让她渐渐意识到,自己可能会在这座偌大的监牢里终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