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国千娇-第6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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符氏想到这里十分难受……她对这一整件事感到很无奈,寿州那种地方派给绍哥儿,本就不是他的问题;却要承担一个令人失望的结果。
终于一餐晚膳吃完了,几个人用清水漱口,然后喝淡茶。京娘道:“皇后似乎身子不适,今晚就不让清虚去打搅您了,明早我们再来谢恩。”
符氏回过神来,轻轻说道:“好生服侍本宫的贵客。”
“喏。”宫女们屈膝应答。
符氏回到了滋德殿的寝宫,穆尚宫上前请旨道:“奴婢们把热水准备好了,请娘娘移驾。”
“今晚算了,没意思。”符氏挥了挥衣袖。
穆尚宫忙道:“那我叫人打水了服侍娘娘洗脚。”
“不洗了!”符氏的口气十分不高兴。
“是。奴婢不敢打搅娘娘……”穆尚宫后退着对旁边的宫女递了个眼色,大伙儿跟着她一起退出寝宫。
符氏在紫色帷幔中,拖着长裙在地毯上走来走去,就像一个美艳的幽魂。
就在这时,又听见门口一个声音小心翼翼地喊道:“娘娘……娘娘,曹泰连夜求见,奴婢本不敢打搅,不过曹泰说带来的是好消息。”
“让他进来说话。”符氏幽幽道。
不一会儿,曹泰入内拜道:“奴家心急,就赶着来了。两件事,第一件,郭绍在寿州大捷,攻陷寿州城,生擒南唐名将刘仁瞻及以下两万余众,已经去面圣求封赏了……奴家以为,携此战之功面圣,郭将军该可以建节……”
符氏的脸色顿时一变,丰富又细微的表情在垂帘内急速交替地变化,但她一言不发。
接着曹泰又道:“第二件,韩通得到枢密使调令,将率部出京,去往淮南。”这句话符氏几乎没听到,后面的话她都不知道曹泰在说什么。
曹泰没听到声响,试探道:“奴家说完了,告退。”没听见回应,他便默默地倒退出了寝宫。
良久之后,符氏回过神来时,发现寝宫内一个人都没有了,一时想不起曹泰什么时候离开的。
她忽然有些恍惚,难道刚才是自己走神了,想象出来的场景,其实曹泰从来没有出现过?但她琢磨了片刻,确定是真发生过的事。
符氏的脸上露出嫣然一笑,刹那之间,紫色、黯淡色调的寝宫里好像一下子亮了几分,似有百花即将绽放。
她决定给郭绍一个回信,想了很多话,最后都吞进了肚子里,被她留下来的只有两个字。
第一百二十一章一唱一和
金盏。符氏想说出这两个字的时候心里怪不好意思的,着实太俗气了。她没有大名,因为女子的大名基本没用,武将符延卿也懒得给她取;只有小名,便是金盏……小时候还有人叫她大金盏,更难听。
当年符氏出生的时候,符延卿很高兴,随手拿了一只黄金杯盏送给她当玩具玩耍。然后奶娘先叫她金盏,后来身边亲近的长辈也就都这么叫了,变成了她的小名。还好,听说普通人家的孩儿还有叫狗蛋树根的,说是越低贱的名字越容易养活;符家大户人家,不好意思这么做,取了个金盏勉强过得去。
这个小名已经很多年没人叫过了,现在连她的父亲符延卿也不会这么叫。奶娘、生母都过世,可能记得这个名字的只有符延卿,但谁知道他忘了没有。反正皇帝都不知道这个名字。
什么都不用写,告诉京娘这两个字是回答就好了。符氏知道那种密信的写法、但没有写,送来的东西她也没保留,只记在心里。
她认为,一个人身上可能找出任何东西,但自己心里的东西,没人能找到。只有心里想的,才无拘无束不用有任何限制。
虽然只有两个字,但京娘要亲自从东京跑到淮南去传信。也许这两个字包含了很多内容呢……至少符氏自己觉得这个小名比较重要,在这个世上,如果符延卿忘记了,那就只有她才记得。
……
京娘到淮南扬州时,已经九月间了,时节已进入深秋初冬。
金盏,京娘还悄悄在他耳边解释:“是她的小名。”
郭绍顿时懂了,记得那封信里有说过想知道她的名字。现在她说了,不仅证明她没有因郭绍的无礼而气愤,反而回应了他……寿州大战前,郭绍确实情绪很低落,没顾得上什么考虑,就是冲动之下写的书信。他当时以为自己要死了,要死之前把话说出来也没什么。
一个人的生命受到威胁时,很容易干出平时做不出来的事。不留神被人一刀砍死了还好,那种知道自己要死,慢慢等待那一刻到来的过程才真正叫人恐慌。
不过,现在都过去了。
金盏,两个字里着实包含了太多。郭绍马上能想到一些,但还有一些东西需要慢慢品味,女人心海底针呐!
郭绍闭着眼睛坐在窗边,不再说话,他一时间没顾得上京娘……请容我先陶醉幻想一番。
……不料他还没充分感受其中滋味,亲兵的禀报就惊扰了他的美梦:皇帝召见。
郭绍赶紧站起来,到卧室里找官服换上,转身后见京娘和杨氏正在面面相觑,相互打量。郭绍道:“这是京娘,杨娘子,你可以信任她。我先去面圣了。”
他就带了一个亲兵随从,骑马跟着报信的武将,来到了昨日的行宫。不过今天不在大殿上,而在一处比小一些的屋子里,看起来像是茶厅。
没有文武百官,一共就两个人:坐在上位一张木案前的柴荣,以及下首的王朴……皇帝身边只有一个人,不是魏仁溥,而是王朴。王朴应该是五十来岁的年纪,不过看起来很苍老。
居然得到皇帝私下里召见,郭绍一时间受宠若惊,忙叩首道:“臣奉召,拜见陛下,陛下圣寿无疆。”
“起来,起来吧。”柴荣说话不像平时那般威严,反而很温和。
郭绍小心翼翼爬起来时,从余光里看皇帝,但见他一脸很刻意的笑容……这是好事还是坏事?郭绍硬着头皮垂手立在下方,等着皇帝的问话。
不料先开口的人却是王朴,王朴好言问道:“听说郭将军打寿州,把城墙给炸塌了几丈宽,似乎用的是‘伏火药’(火药的道教炼丹术语),郭将军是怎么做到的?”
柴荣立刻好言道:“自古武将家都有些看家本领,王副使莫要强问,若是郭绍不愿意说便算了。”
王朴道:“淮南还有不少重镇大城呐,若是还能依样画瓢炸开,能在淮南节省不少时日,事关军国大略。”
柴荣道:“那也不能强逼人家,到时候有什么城实在攻不破,派郭绍去便是了。”
古代武将都有一些准备拿来家传的看家本领,是要拿来成就武将世家的东西,绝对不愿意传授给别人;就好像有名的各行各业工匠一样,收徒弟也不会全部传授,有些本领是传儿不传女、代代相传的……传说后世明朝的戚继光,就是因为自家没有传人了,才把自己练兵、治军的一套写出来传世,不然也是密不可宣的私人本事。
所以柴荣才做得扭扭捏捏,其实他是尊重自家的武将,不然皇帝的威风一拿出来,不说也得说。
郭绍听他们一唱一和,终于明白柴荣和王朴想干嘛了。这君臣还真是红脸白脸对唱,配合得相当默契,好像排练过得一样。
尼玛只有说出来了,皇帝都开口有那意思,想敬酒不吃吃罚酒么?
没法子,说出来可以、但得暗示一下自己是多么忍痛割爱。郭绍便一脸痛苦,好像要他的心肝一样。柴荣见到“唉唉”地叹了两声。
郭绍这才说道:“臣得之不易啊……”说罢微微侧头。
王朴立刻挥手招呼门口的两个宦官:“去,去,都走远点。”
这时郭绍才道:“只要陛下需要,臣是愿意进献给陛下的。只不过有一些话想进谏……”
“但说无妨。”柴荣大方地说道。
郭绍道:“陛下文治武功,前比唐太宗毫不逊色,自然不怕那北方游牧铁骑,只需大军迎战即可破游牧骑兵的袭扰。但将来陛下一统天下后,天下承平进入天平治世,后人恐怕安于承平久不知兵;野战不行,抵御外辱就只有靠高墙重城了。一旦这力摧坚城之法传了过去,后世之人要守城守墙更加不易。正道是一把双刃剑,用的时候犀利,一不小心却反来伤到自己。”
柴荣听罢点头赞道:“赵匡胤说你心怀天下,说过什么来的……”
王朴道:“天下兴亡匹夫有责。”
“对,对。”柴荣笑道,“你言之有理,此法不能泄露。”
郭绍遂道:“臣平时对道教有兴趣,虽对此只知皮毛,却最爱访寻那些隐士高人,此法便是在华山得来的。道士们拿来伏火,经臣之手才想着用来炸城。”
郭绍遂将火药的配制和比例交代了。甚至把过滤硝石杂质、用煮炒结晶法重新成固体的法子也说了出来。当时赶制十二棺材的火药,参与制作的亲兵很多;郭绍不把这些过程交代,万一有人被问出来,反而让皇帝不高兴……不过还是留了一手。
他忽略没说是分组法试验火药威力的方法;这个看似简单、实则有用,木炭和硫磺都有杂质,产地不同其实比例是应该有变化,虽然有效成分的比例有不同、只会影响一部分爆炸威力。分组试验的时候因为不需要太多人手,只有左攸等几个人在场。
还有便是一个门道,郭绍也是故意不说。他让人埋火药的时候,叫亲兵到地道里面把四面的土夯实,再用土密封地道,进行密闭……除非领悟能力逆天的人,谁能明白这里面的缘由?火药是燃爆,不夯实、特意注意密封,爆炸起来威力就不好说了。
光知道火药配方,想一下子就成功并不容易,没干过的人实际操作干砸了也实属正常。反正到时候不关郭绍的事,是别人在某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地方没做好,不能怪火药本身有什么问题。
郭绍留一手经过了利弊考虑。他本来认为倾囊相授、交给朝廷管制有利于统一的进程,但想起了赵匡胤……谁知道以后会怎样?赵匡胤已是武将重臣,他以后有可能会得到这些东西;没有赵匡胤、也有别的内部可能反目的武将,世事无常,干嘛不先留一手看看情况?
郭绍又道:“攻城也不能太过依赖此法,比寿州城墙厚、结实的大城或者地下的状况不好,可能炸不塌。偶尔用之也许效果不错,总是用的话、守城的将领必有防备,不一定能让咱们安心埋药、就算费了大力气炸塌了也不一定能攻进去。”
王朴道:“郭将军所言极是。军以正胜,巧计不过为辅。”
柴荣赞道:“郭绍忠勇可嘉。”
郭绍听罢心下高兴,皇帝的话听起来好像随口一说,但嘉奖的话里有个“忠”。皇帝嘉奖武将的时候多了,总有些讲究。
就在这时,一个文官走到门口道:“禀奏陛下,南唐国使臣来了。”王朴正在书写刚才的内容,这时停下笔,转头对柴荣说道:“南唐使臣必定是求和来的,要不先让他把信呈上来看看什么条件再说,不必急着召见文武大臣。”
柴荣淡定地点点头。王朴这才说道:“你去把使臣带上来,让他上呈国书。”
郭绍听罢道:“臣请告辞。”
王朴道:“又不是什么机密,不如郭将军今天就在这里陪侍官家罢。”
第一百二十二章逼降与扩地
南唐使者以国主李璟的名义前来求和。条件是:李璟去掉皇帝封号,改称南唐国主;割让寿州(已失)、濠州、泗州、楚州、光州、海州六州,每年上贡百万金和帛,乞求周朝罢兵。但柴荣毫不犹豫地拒绝了使者的条件,提出要求要江北全境;并毫不含糊地进行赤裸裸的威胁,如果南唐国不从、就要南渡大江,直接灭掉南唐国,拿他们的国库来犒赏将士。
柴荣一人先拒绝了求和,然后才召几个文武重臣商议军机。
郭绍有幸参与这次军国大事的议定,这从未有过……在此之前他都是只能听命于上峰,上面究竟想干什么除了靠猜一无所知。但现在总算有机会亲自参与这种大事了。不过郭绍在整个过程中不发一言,只是听他们究竟想干什么。
最先知道的是一个重要消息……韩通从东京出发,带来了在战前就开始建造训练的数百艘战舰,正向淮水挺进。
……议事上很多人说话,各抒己见。
不过枢密使魏仁溥的话最为直接:“这是南唐国第二次求和,有第一次、第二次,就有第三次!先做出声势,要南渡一战灭掉南唐国,以逼迫他们第三次求和;其次,同时进行向两翼扩地扫荡的准备……”
郭绍从魏仁溥的话里大概听明白了方略:朝廷其实只想要江北之地,一则增强自身的战争潜力,二则剪除南唐国寻找机会进攻的可能;但并没有急着攻灭南唐的准备。
韩通带来的战船水师除了意图控制淮河,最重要的目的是恐吓南唐国。
这简直就是欺诈!原来国家之间也会玩这一套……如果这种军机泄露出去,让南唐国心里有底,自然就不会那么怕周朝的欺诈了。郭绍认识到柴荣已经把自己当成了一定程度上可以信任的自己人。
魏仁溥又在上首位置搬来了挂在木架上的粗糙地图,郭绍这次近距离看清了那张图。地图和古人的画法极不相同,最大的不同是用圆圈和线条来勾勒重镇和道路、水系;感觉魏仁溥借鉴了郭绍去年进献的秦凤图纸的画法,难怪魏仁溥看自己的眼神似乎挺顺眼。
“枢密院议定一策,可兼顾‘逼降’、‘扩地’二略。韩通部水军已从颍河进入寿州附近的淮水,可从寿州出发顺淮水而下,同时以陆兵自寿州向东挺进,水陆并行。先扫除淮水上的南唐水军,然后经濠、泗到达楚州;疏通楚州西北的鹳水后自漕渠南下大江。”
“大略若有进展,我大周军便有要夺占大江、南渡的迹象,南唐国主必然恐慌,恐失金陵(都城江宁府,今南京)……此乃逼降。”魏仁溥淡定而沉着地侃侃而谈,“同时将水军沿路调运至长江的途中,陆兵横扫,可试图夺淮水沿岸、东部的濠州、泗州、楚州诸地;并用淮北镇兵攻海州(淮河北岸、连云港)。既得,则所占之地连成一片,又可进一步与吴越国接壤呼应……此乃‘扩地’。两全其美之策也。”
有部分大将听了个迷迷糊糊,被唬得是一怔一怔的,表情看起来一时半会压根搞不明白。郭绍发现自己在这方面竟然比不少大将还懂,完全清楚魏仁溥想怎么干了……郭绍真的是第一次参与制定这种大战略。
如果魏仁溥能说简单点,无非就是一面吓别人,一面蚕食江淮地盘而已。只不过考察了一些水陆地形,选好了路。战争路线是一条折线,从寿州出发,向东直线推进;然后折转方向,南下长江。
柴荣以为善,当初刚进淮南的设想就是中路突破。第一大步因寿州攻破已经达成了,此次定策是进入第二阶段:扩大战果、逼降。
他说道:“可以两路出击,韩通部和寿州各军向东进攻时;殿前司诸军可攻雄、泰,同时扫除战船到达楚州后南下的障碍。”
柴荣又道:“据报濠州有守军五六万、濠、泗之间还有南唐水军战船数百艘。从寿州东进必有大战,谁来主持北面水陆大军?”
众文武纷纷看向两个人:张永德、李重进。
张永德默然,铁骑军现在在扬州附近、控鹤军一部在清流关(都在靠南方的地区)……再说之前皇帝似乎说漏了嘴:要“殿前司”诸军攻雄、泰。张永德刚升殿前都检点,是殿前司两大主力的最高统帅,没理由去管侍卫司诸军的作战。
李重进脸色有点难看,也没有开口,并用不经意的眼神看坐在后面的郭绍。这厮似乎还对上次当众羞辱的事耿耿于怀。
但郭绍刚升步军司都使,地位和威望都不足以统率各军,他是不可能被任命这么大的战略作战的。
柴荣道:“朕要亲征濠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