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国千娇-第9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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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有的人确实比较矫情,她本身就是那样的人,不了解她的、猛地一下接触可能会很不习惯。就像今天见的这个妇人。
里面那女子的声音似乎带着吴语口音,这时便口齿清晰地轻声说道:“妾身名叫陈佳丽。”
郭绍听罢嘴角微微一动,却忍住没有出声,心下只觉这名字实在有点俗气,和她的娇气形象出入很大……他发现,此时但凡有点出身的女子名字反而很俗气;那些有好听又文艺名字的娘们,多半没什么出身。却不知何故。
陈佳丽继续说道:“我们‘沈陈李织造’顾名思义便是沈、陈、李三家联合的织造生意。三家世代联姻,其实是个商帮,不仅限经营织造之物。妾身是出身陈家的人,不过出嫁了、现在是沈家之妇,有的人也称我沈陈氏……所以我姓陈、却经营沈家的生意,娘家的经营我管不着了。
郭将军定想问,我既然是沈家的家主,为何约束不住下面的人……此间便有缘故。
先夫早已继承沈家家业,五年前娶的结发妻乃李家之女,并生有一子;可后来李氏过世了,他续弦、娶的便是妾身。先前,本来两家的意思、让先夫续弦也和李家联姻;可是他却执意要与我成婚……后来我们夫妇相敬如宾,相处很和睦。”陈佳丽说到这里、语气带着些许羞涩。
“而今四方分裂,各镇都设卡盘剥,生意并不好做。但大凡奇货都有利,我们把南唐国的丝织物、珍珠运到东京甚至幽州,就有利可图;从幽州再收购北方的珍贵毛皮、人参等货,运到东京、扬州、金陵也颇有薄利。所以我们的商行在天下有名之地都有铺面和马帮。去年先夫去了幽州,就为了多赚些钱……”
这时陈佳丽的声音便渐渐哽咽,语气十分悲痛,“不料那契丹人只不过看上了先夫身边的美妾,就杀人劫掠!先夫因此遇害。那契丹官府不仅不惩处凶手,还无耻地放俘虏回来、让我们拿钱去恕活着的人。其中有两个小妾也是陈家的人,娘家就拿钱过去把人赎回来了……可是……可是……”
她的声音发颤,似乎看到了什么极其恐怖的东西,“人是回来了,那两个小娘却已被折磨得不成人形。妾身在人世二十余年,从来没见过如此残暴的事;就算那罪大恶极犯了死罪的人,也没有被如此对待!先夫被害前,不知遭受了怎样的羞辱和折磨……”
郭绍听罢不禁唏嘘感叹,表达了同情。
良久之后陈佳丽才回过神来,说道:“先夫亡故之后,理应是他的嫡子继承家业,可小儿才几岁;沈家这一脉只有几个堂兄弟。于是三家的人商议让我抚养小儿,并主持沈家的家业。
一面,李家人觉得小儿是李氏之妇所生,不愿意将家业交给沈家那些堂兄弟,更不太信得过我;一面,我娘家陈氏也觉得、我是沈家家主的正妻,理应抚养小儿继承家业;这边沈家的堂兄弟们也盯着。我虽是家主却是三面为难。”
陈佳丽悲伤道:“若是先夫在世,妾身何至于如此艰难?”
郭绍听罢说道:“原来如此,这生意太多人经手干涉了,确实容易扯皮。这么一说,并不能全怪陈夫人,我们那笔订单出现了点问题也情有可原。”
陈夫人道:“我早就听闻郭将军勇猛盖世,心有敬佩;何况这东京虽然繁华,各衙门职权不清,能够要挟欺负我们商人的人太多,若能结交到郭将军这样的人,岂不对沈陈李三家的生意都有好处?一点钱财又算得了什么。”
郭绍便道:“多谢陈夫人信得过我,言语很是诚意,没有那么些浮于表面的虚言。”
陈夫人道:“郭将军很有名气,我听过不少关于你的事,自然相信你的为人,岂能以虚言委蛇?”
她又道:“一开始,郭府派人到铺子上看货,我便得知那白仙姑是郭将军府上的。后来她嫌贵,去别的地方了……着实不是我们的价钱贵,那些货都是从南唐国、吴越国运来,沿途诸多关卡成本高居;但云锦等织造物,料子确实比周朝的好。东西好坏大伙都看得出来,好的自然贵。
既然有这样一个契机与郭府来往,我岂能为了赚钱就把客人推到别的地方?当下就派人去郭府商议,答应折半价,如此一来价钱比市面上便宜、东西又好,郭府自然没有选择别家的道理。当然这笔生意我们会赔不少钱,我倒是觉得值得。
不料今天上午我不在东市这边,那铺子上沈家的堂兄弟一看是赔本买卖,也不甚了解状况、便怀疑我从中谋私,当下拒绝交货。但这生意是我做主的,所以他们没有马上退定金、反悔这桩买卖。而是把麻烦推给了我……咱们反复无常本失礼在先,妾身便顾不得寡居遭人闲言,急忙派人约见郭府的人,欲亲自赔罪,处理这桩事。”
郭绍听了她一通详尽的解释,确是合情合理,心道自己这点心胸还是有的,不能因为别人有点错就抓住不放,又不是什么仇人。当下便大方地说道:“生意照做,货好、贵点理所当然。就按你们原先的定价,把契约重新写;原来那一份……”郭绍从怀里拿了出来,当面就撕了,将破纸往桌子上一丢了事。
陈夫人忙道:“不可,妾身这点事还是能解决的。西市和外城都有铺面,是我出嫁沈家时,娘家给的嫁妆,这些生意我一个人就能完全做主。明天我派人把货从我的铺面上运到郭府,先交付货物,既然我信得过郭将军,还写什么契约呢?”
郭绍道:“我堂堂禁军大将,还能欺负你个妇人?就这么说定了,价钱照定价;陈夫人要是再坚持,这买卖不做也罢,反正郭某不能贪你的便宜。”
“既然郭将军都这么说了……那好罢,便依您所言。”陈夫人说罢,又问,“郭将军买这么多丝织物,莫不是准备给卫王家的聘礼?”
郭绍诧异道:“你怎么知道?”
陈夫人浅笑道:“实不相瞒,咱们的生意主要就是和富贵人家买卖,东西虽好却贵。大名府卫王家和咱们也有生意来往的,卫王家的女子都很喜欢在我们那里订做各式各样的东西。”
她说罢唤孙大娘上前,悄悄说了几句话。郭绍没听清,不过因为离得近,听到了“拿些珠宝”等片言只语。
陈夫人吩咐了孙大娘,又道:“郭将军若信得过我,准备在聘礼上花多少钱财、先定个数,然后可以交给我们全权为您操办,必定能叫郭将军满意。”
郭绍一听,顿时觉得有意思,那些东西他本来就不太懂,那天想问高夫人也没来得及。要是有人帮忙料理,岂不省心?
当下便道:“如此也好。我回去问问家里的人,到时候派人告诉你。”
陈夫人笑道:“那便是了,只要郭将军派人言语一声,我先把东西运到府上,然后郭府再付钱也不迟。”
郭绍在这事儿上也不纠结,轻轻一拍桌面:“就这么说定了。反正我知道自个是不会赖账,这般干脆倒也省事!”
第一百七十七章暴殄天物
一番言谈,郭绍对陈夫人产生了不小的兴趣。不仅因她主动要求操办聘礼,还因她家的生意做到了辽国幽州、对契丹人有仇怨等等……这些信息迅速在郭绍心中化作一个念头:通过陈家的贸易来往详细打探辽国的地理军情。
但毕竟对陈夫人的底细还不甚了解,有些生意来往倒无甚要紧,但若涉及军国之事,郭绍还是比较谨慎。一时间他也没提起别的事,就商量了一番操办聘礼之事,便相互拜别。
……郭绍回到家里,把今天的事告诉玉莲,好让她安心。
不料就在这时,杨氏在旁边说的一句话让郭绍大为惊诧,她说:“陈佳丽,不是周娥皇的表姐么?”
“周娥皇便是南唐周宗的长女?”郭绍忍不住问道。
杨氏点头道:“正是,周娥皇在南唐国很有名,她叫周宪,娥皇是她的字。此前淮南没打仗时,周娥皇在扬州修补《霓裳羽衣曲》,还曾派人与我书信往来,谈论此曲。”
谈及周娥皇,郭绍当然知道便是大名鼎鼎的“大周后”!不过现在南唐国主还是李璟,周娥皇刚嫁给李璟的儿子不久、远没有封后。此女不仅在这个时代有名气,连千年后也很有名,连郭绍这种对历史一知半解只停留于教科书和影视的人都知道……当然大周后还没她妹妹小周后出名;小周后在后世闻名却并非她所愿,是受辱于宋太宗并作画留念之故,实在是被宋太宗羞辱了千年。
郭绍听罢叹道:“我真不知道你和南唐国宫里的人也有往来。据说那周娥皇才色俱佳,能歌善舞还能作诗,她既然会写信给你谈论音律,那么月娥(杨氏)在南唐国也有名罢?而且也是个才女?”
杨氏脸颊微微一红,轻轻说道:“妾身要是一点名气都没有,怎会被那些人送来送去?只不过名气没周娥皇那么大。我当然也懂歌舞音律……只不过主人不好此道,一见我、二话不说就、就把人家折腾得浑身散了骨架一般,我哪里还有力气跳舞弹曲?再说,我又跳给谁看、弹给谁听呢?”
郭绍听罢唏嘘感叹,道:“如此说来,我还真是暴殄天物、浪费了你的才艺。我对那音律舞蹈也不太懂,就是个俗人呐。”
杨氏浅笑道:“没关系,主人之才不在此。那些才艺音律也不过是闲时把玩之物,懂得把玩的人,却舍不得替我报仇;扬州一受敌,更将我当玩物一样送来送去……战士军前半死生,美人帐下犹歌舞。又有什么意思呢?”
她倒是没说错,郭绍现在确实对歌舞才艺没多少兴趣,太费时间和心力;对美女本身的喜爱却是例外,那完全是生物本能。有那闲工夫,他心里一直挂念北伐、以及万一赵匡胤以后得势了会怎么对付自己。
不过郭绍还是对陈夫人很有兴趣,他便说道:“陈佳丽会不会是同名同姓的人?既然她是周宪的表姐,便是南唐大臣周宗的亲戚,怎会是商人?”
杨氏道:“我知道的那陈佳丽就是出身商贾之家。她不是周宪的亲表姐,究竟是什么亲戚关系我现在也弄不清楚了……总之,周宪的娘舅家就是陈氏。那陈氏人多势众,以前是从北方南迁到扬州定居的家族,有不少支脉;陈佳丽家就是其中一脉。
陈氏虽然和大臣联姻,但下边的族人也不尽然大富大贵。像陈佳丽家能做到大商贾,便算家境好、兴旺的一脉。商人也没什么,南唐国几大盐铁商都是皇亲贵族,能有钱、谁还嫌钱是怎么来的呢,只要干净就行了。”
郭绍点点头道:“既然是大家族,我只要确认陈氏是南唐国大臣周宗的亲戚,陈佳丽就应该没什么问题。南唐国以前和大周敌对,是因南唐国君臣常有北伐进攻中原的野心;但现在淮南易主,南唐国已完全没有实力威胁大周,关系修好得很快。
前阵子,我在朝里获知官家曾给江南国主李璟写信,劝他从金陵迁都,‘朕与江南、大义已定,但担忧后世不能容纳江南国主,你可在朕在世时修造城隍、整治要害为子孙计。’两国和睦,南唐国再也没必要与大周为敌。”
杨氏听罢说道:“主人不是得了个南唐官员叫周端?他是周家的人,可能也知道陈氏,主人何不问问周端?”
郭绍以为善,便派人去外院找亲兵到许州传信,因周端现在被安置在许州(忠武节度使镇节)。郭绍此前想在许州建立幕僚府,但一直未能施行,周端现在赋闲;听说在许州住得挺安生,没有要跑的迹象。
他又找来京娘,问她收买市井眼线的事,又把打听那商贾陈家的事交给京娘想办法。
……数日之后,周端赶来东京,见面后说陈氏确实有女叫陈佳丽的,长得很漂亮,所以在扬州那几个大族中小有名气。
郭绍一寻思:那沈家家主亡了结发妻,本来和三家中的李氏继续联姻更好、少许多麻烦;却执意续弦了陈夫人,可以揣测陈夫人貌美、与周端所言对得上。诸多消息都能拧在一起,郭绍觉得陈夫人的身份比较可信。
这时他便想到了一个最简单直接的方式,问杨氏:“你是否见过陈佳丽?”
杨氏说:“在扬州时见过几面。”
郭绍当即决定,准备直接让杨氏与陈夫人相认,若是认识,那陈夫人便比较靠谱了……他心下又清理了一遍自己的考虑:陈夫人若是“大周后”周宪的表姐,那便是南唐国有名有姓有身份的人;南唐国与大周已无敌对关系,连两国的君主都渐渐好得要穿一条裤子似的,周朝皇帝柴荣还帮李璟出主意、主动纵容李璟修好工事为子孙的基业作想。君主都这样了,陈氏一个南迁扬州的大家族完全没必要敌视周朝。
陈氏既然以前是南唐国的大族,与北方遥远的契丹人便更无瓜葛。如此一来,郭绍可以凭借自己高级武将的身份地位、来和陈氏“跨国商业集团”的有利通道门路进行互利合作。
人家陈夫人为了结交,不惜损失利润示好,郭绍完全没有拒之门外的道理。
郭绍当下教唆杨氏与陈夫人一番书信来往。及至三月中旬,陈夫人便下了邀请函到郭府;请郭绍携爱妾杨氏到其东京别院作客,她将备好宴席款待。
郭绍欣然应答,顺水推舟、欲借此机会与陈夫人达成实质性的合作进展。
陈夫人在东京的住处,位于内城西,郑门和梁门之间、汴河河畔。那边相比之下没那么热闹,城西只有西华门附近才很繁华,但往南过了汴河就很清静了……因内城手工业区、商业区、旅舍区都在东城。
郭绍带着一队人马,乘车过去,只见这边主要是住宅,鲜有繁华喧闹的商业街道。一时间觉得那陈夫人倒是很会选地方,地价便宜还图了个清幽的环境。
及至宅邸,只见大门敞开,门内却只有一个人,便是那孙大娘。完全没有热烈欢迎的气氛,冷冷清清的院子好像看不见几个人。孙大娘不称呼郭将军,只道:“贵客故友光临,妾身有失远迎。贵客请。”
郭绍便招呼随从一起进来,这时才见门房两个奴仆上前牵马,带侍卫们去拴马。郭绍便与京娘、杨氏一块儿跟着孙大娘往里面走。
孙大娘一边带路一边说道:“这宅子是夫人的私人产业,人不多;夫人也不便出门相见。礼数有些疏忽不周,还望贵客多多海涵。”
郭绍笑道:“能得陈夫人邀请,我与月娥不甚荣幸,不必太在意那些俗礼。”
过了照壁,便见一处花草茂盛的院落,前面几间大屋在树梢之间映入眼帘。孙大娘把郭绍等人带到厅堂上,只见这屋子十分宽敞,宽敞得有点空荡荡的。不过却是干净到一尘不染,地面不是像走廊上一般铺的地砖,而是木板;椅子、桌案也是没上漆的木头。单调而简单的颜色让这里看起来清幽、淡雅素净。
这世道的商贾宅邸像这个样子,还当真少见。
孙大娘请郭绍上座,侍立一旁。郭绍和杨氏见几案旁边有蒲团,却没凳子椅子,只好找地方跪坐下来,京娘站在旁边不愿意坐。
之前邀请函中说要设宴款待,现在却不见菜肴美酒,连茶水都没有。郭绍自然不便问人家要吃的,便与杨氏闲谈了几句,佯作不在意。
就在这时,便听得一个清凉柔软的声音道:“叫郭将军和‘杨夫人’久候了,妾身等着泉水烧开,耽误了一会儿。”
郭绍闻声转头看去,只见里门便有个穿着素净襦裙的女子、端着木盘砂壶款款而来。不过她的脸上居然遮着一块纱巾,却是毫无作用,半透明的纱什么都遮不住,果然矫情的人总得拿点东西做个样子。
“呀,陈夫人,真的在东京见到你了。”杨氏惊喜道,“你怎么亲自端茶?”
第一百七十八章茶有胭脂花香味
郭绍的神色一变,目光一时间便没法从陈夫人身上移开。不怪他见了美女腿软,实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