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龙夺嫡-第17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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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贤何晏(汉大将军何进之孙,玄学家)于《论语集释》中有所论述,曰:百姓能日用而不能知也,故无须知之,又有邢昺(北宋经学家)于《论语疏》中有评曰:圣人之道深远,人不易知,故无须知之也,由是,足可见圣人之论述当如是者,不知晴兄以为如何哉?”
弘历自幼苦读,经书子集无不涉猎,加之记忆力过人,一番论证下来,旁征博引,之乎者也个没完,倒也颇显学识之渊博。
“历弟所言皆有出处,确是难得,只是为兄所问却不是诸般人等之论述,而是历弟之所思,还请历弟明言。”
弘晴早就知道弘历在课业上能力不俗,自不会为其旁征博引的雄辩之姿所动,甚至压根儿就没在意那些所谓先贤的论述,始终紧扣着原先的问题追问个不休。
“晴兄此言差矣,诸多先贤皆有论述在前,公义已定,我辈自当学而习之,又有甚不对么,请晴兄指教。”
眼瞅着弘晴始终在纠缠着第一个问题不放,弘历的心火可就起了,尽管明知道个中怕有不对处,可一时间也没能想个通透,加之自忖此句读乃是公认之读法,当真就不惧弘晴能从中挑出啥刺儿来,这便神闲气定地反问了一句道。
“嗯,如此说来,历弟心中所思与何晏等人所述乃是一致无二的,为兄没会错意罢?”
不管弘历涛涛雄辩也好,理直气壮地反问也罢,弘晴脸上的神情始终是淡然得很,不依不饶地就是要弘历明确答出第一个问题,不给其留下丝毫转圜的余地。
“是又如何?”
弘历先前之所以一直不明确回应弘晴的问题,为的便是要留出腾挪的空间,可这会儿被弘晴如此不依不饶地死揪住不放,当真是怒从心起,尽管养气功夫了得,却也不禁脸色微红了起来,一咬牙,索性便将话说死了,赌的便是弘晴找不出甚合理的狡辩之理由。
“是便好。”
眼瞅着弘历那微露出的气急之状,弘晴的嘴角不由地便是一挑,露出了丝明显带着讥讽意味的笑容,但并未急着出言解说个中蹊跷,仅仅只是不咸不淡地吭哧了一声。
“好?不知晴兄以为好在何处,小弟不明,还请指教。”这一见弘晴嘴角边那丝笑容有些个不对味,弘历心头不由地便是一突,隐隐觉得事情怕是有些个不妙,奈何事到如今,他也没了再改口的机会,也就只能是硬着头皮朝弘晴拱了拱手,假作谦逊状地出言求教道。
第三百一十六章句读之争(三)
别看往日里弘晴素来不则那么搭理弘历,哪怕其总是有意无意地在早课上摆露出挑衅的架势,弘晴也总是不加理会,宛若真就没将此子放在心上一般,可实际上么,对于“乾隆帝”这等大敌,弘晴又岂敢真儿个地等闲视之,之所以不发飙,那是没逮着合适的机会罢了,而今,弘历自己送上了门来,弘晴又岂会客气了去,不将其好生摧残上一番,那也太对不起多活了一世之见识了的。
“历弟肯在课业上下苦功,无疑是好的,然,我辈读书乃为致用,自不可不慎,所谓尽信书不如无书便是此理,此无他,前人所言未必便是真理,对与不对,还须得有自身之判断,倘若囫囵吞枣,于寻常人而论,或许只是误己耳,可于我等而言,却是有误国之虞,历弟若是不能有此警惕,其患恐巨矣。”
面对着弘历挑衅的目光,弘晴心中虽是暗自冷笑不已,但并未带到脸上来,而是摆出兄长的架势,一派语重心长状地教训了弘历一番。
“晴兄所言自是有理,然,与我等所辩之题似乎并无关碍罢,请恕小弟愚钝,实不知晴兄先前所言之句读根本何在?还请晴兄指点迷津。”
弘晴这么番话一出,饶是弘历心性不错,也愣是被气得个一佛升天的,没旁的,这辩论才刚开始呢,还没见弘晴说出个道道来,张口便是训人之言,这不明摆着是在仗势欺人么,偏生弘晴所言又确是正理,弘历纵使再恼火,却也不能说出个不是来,没奈何,也就只能是强压住心中的汹汹怒火,眉头微皱地出言催请了一句道。
“历弟想来是没将为兄先前的话听进心里头去,若不然,也就不会有此问了,呵,也罢,那为兄就细细解说一下也好,唔,这么说罢,圣人之言,道也,而大道莫不至简,欲明彻其理,便须得有融会贯通之体悟,倘不如此,那便是断章取义,殊不可取,我辈读书人可以礼敬先贤,却不可盲从之,就先前所言那句经文而论,本是何晏妄解圣人之语,而世人以讹传讹,竟致歪曲圣人原意,当真可叹可悲,历弟只顾死读前人述作,却不求甚解,为兄实不取也。”
弘晴并不急于论证,而是先将结论摆了出来,话里话外却是没忘了指出弘历死读书读死书之错处。
“晴兄敢于藐视先贤之勇气着实是令人叹为观止,然,在小弟看来,道之所在却与个人之勇气大小无关,只在乎真伪,晴兄既敢言何晏所注有误,想必是有所出处,小弟不明,还请赐教则个。”
泥人都还有三分火气,更遑论弘历一向自视甚高,这一听弘晴不依不饶地又训斥了自个儿一番,原本就汹汹的怒火顿时便更燃得旺了几分,一张小脸时红时白地变幻了好一阵子之后,总算是强行稳住了心神,满脸不服之色地发起了反击。
“历弟此言确是又差矣,大道虽至简而又长存,然,非有大智慧大勇气者,难觅之,怎可言道之所在与勇气无关哉?圣人一日三省己身,又或不耻下问,莫非不是大勇气乎?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强以不知为知者,愚也!好在历弟年岁尚小,改之不难,为兄可是看好尔之将来的。至于说到句读之出处么,说来却也不难,只消将圣人之言前后对照,便可知根底也,又何须去古人之故纸堆里乱翻哉?”
弘历的反击在旁人看来或许还算犀利,可在弘晴眼中,却不过尔尔罢了,随口便将弘历所言驳得个体无完肤。
“你……,晴兄倒是豪气得很,那就请拿出真凭实据来好了。”
接二连三地被弘晴指着鼻子训斥,弘历已是怒不可遏,再一听弘晴这等明显狂妄之言,哪还能沉得住气,当即便气急反笑,尽管不曾恶语想向,可话里的讥讽之意味却已是浓得可以了的。
“历弟莫急,且听为兄慢慢道来,圣人之圣在德,而德之先曰仁,何谓之仁,大爱也,所谓贫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如何兼济?当以教化为先,故,圣人有徒三千,贤者七十二,此顺民应天、开启民智之仁爱也,怎可言圣人不使民知哉?又,亚圣有云:民贵而君轻;荀子也有阐述曰:水则载舟,水则覆舟,唐太宗据此行事,遂得千古一帝之盛名焉,今,皇玛法亦是如此,教化天下,广开民智,此诚千古一帝之风度也,当可与唐太宗一竞高下,吾未见防民如虎狼者可得圣贤之名也,此类皆桀纣耳,实非我辈所应学者,历弟当不可不慎哉。”
弘晴虽是不喜儒学,可凭借着过人的记忆力以及妖孽一般的智商,早已将儒学学得极为的深入了,论及渊博,其实已不在那些翰林院学士们之下,往日里是不怎么露锋芒,可真要用到,阐述起来当真是字字珠玑,辞锋锐利无匹,一番述说下来,不说老十五等人听得个头晕目眩,便是连严俊也为之连连点头不已。
“晴兄所言虽似有理,然,却未免牵强了些,恕小弟不敢苟同,亚圣有云曰:‘行之而不着焉,习矣而不察焉,终身由之而不知其道者众也。’,此何意哉,不外百姓日用而不知哉,与此句章义相发,另,《易传》又有云:‘通其变,使民不倦。神而化之,使民宜之。’,亦为民之不可使知,而谋求其可由,乃有此变通神化之用。若在上者每事于使民由之之前,必先家喻户晓,日用力于语言文字,以务使之知,不惟无效,抑且离析其耳目,荡惑其心思,而天下从此多故。即论教化,诗与礼乐,仍在使由。由之而不知,自然而深入,终自可知。不由而使知,知终不真,而相率为欺伪。由上可见,民可使由之,断不可使知之!”
弘历可不是个轻易肯认输之辈,哪怕明知弘晴之所述颇有道理,他也绝不肯承认,略一沉思,再次发起了反击,引经据典地阐明了自个儿的主张。
“人之最可怕者,不在不知文,而在于断章取义,歪曲圣人之意,是谓邪说也,历弟万不可不慎啊,圣人著书立说为何?为名?为利?怕不是罢,为的便是教化天下,既如此,何来不与民知之理哉?诚然,民或许有日用而不知者,非不愿知,而是不得其教化耳,岂不闻人皆有向道之心,圣人之所以是圣人,便在于教化之功也,所谓不使民知,不外愚民也,而民者,即天也,愚天者,无不自愚,以之行政,莫有不败者,此非我辈所应取,历弟当戒之!”
面对着弘历的垂死反扑,弘晴压根儿就不以为意,一脸怒其不争状地摇了摇头,毫不客气地又训斥了其一番。
“说得好!”
弘晴此番话已是站在了道义的绝对高度上,别说弘历无话可说,便是换了严俊上去,也同样不知该如何辩白才是,一时间上书房里却是就此安静了下来,正值此时,却听一声喝彩响起中,老爷子已领着一众人等从外头行了进来。
“儿臣(孙儿)叩见皇阿玛(皇玛法)!”
一见到是老爷子行了进来,房中诸般人等可就都稳不住了,各自跪倒在地,齐齐大礼参拜不迭。
“免了,都平身罢。”
老爷子今儿个一早来上书房其实也就只是临时起意罢了,却没想到能听到一番精彩的对辨,心情自是大好,叫起的声音自也就格外的和煦。
“谢皇阿玛(皇玛法)隆恩,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老爷子既已叫了起,众人自不敢稍有怠慢,按着朝规齐齐谢了恩,而后各自起了身,尽皆垂手而立,恭听老爷子之训示。
“晴儿。”
老爷子缓步走到正中的文案后头,一撩衣袍的下摆,就此端坐了下来,环视了一下诸般人等,满脸微笑地点了弘晴的名。
“孙儿在。”
一听老爷子点了名,弘晴自不敢稍有耽搁,赶忙从旁站了出来,高声应答了一声。
“尔能善体圣人之心,学以致用,无疑是好的,朕很是取你这一条。”
望着弘晴那张还尚带着一丝稚气的脸庞,老爷子心中当真有着无穷的感慨,没旁的,这么些年来,朝中无数的大事都与此子脱不开干系,更别说难到至极的清欠、治河、整顿盐务等等诸般差事几乎都是弘晴一力而为之,有孙如此,老爷子还真就没甚可不满意之处了的,此番夸奖起来,话虽简短,可内里的意味却是深远得很。
“皇玛法谬奖了,孙儿能有寸进,皆皇玛法教育之功也。”
弘晴乃机敏之辈,自是听得出老爷子话语背后的潜台词,心弦不由地便是一颤,好在城府深,却也没露出甚破绽来,也就只是满脸谦色地逊谢了一句道。
“哦?哈哈哈……,你这小滑头,罢了,朕不跟你多胡诌了,弘历!”老爷子心情好得很,笑骂了弘晴一嗓子之后,也没再多啰唣,侧脸望向了垂手站在一旁的弘历,笑容满面地招了招手,这动作一出,所有人等的目光立马齐刷刷地聚集在了弘历的身上。
第三百一十七章三爷有顾虑了
弘历自打进了上书房以来,无时不刻都想着能得老爷子的青眼,为此,他不惜表现得锋芒毕露,求的便是能引起老爷子的注意,这等用心无疑是良苦的,奈何老爷子这数月来都不曾到过上书房,弘历自是没能有甚表现的机会,今儿个老爷子倒是来了,偏偏正赶上他在弘晴手下败得个凄惨无地,表面上倒还算能保持着从容与淡定,实则心里头早已是惴惴得紧了些,其实百般不愿在此际被老爷子点名的,问题是老爷子既已开了金口,弘历又岂敢不站将出来,万般无奈之下,也就只能是硬着头皮从旁而出,疾步抢到近前,恭恭敬敬地大礼参拜不迭。
“嗯,免了罢。”
尽管这数月来老爷子始终没来过上书房,可对于弘历在上书房的表现却还是知道的,倒不是弘历的表现有多惊世骇俗,而是老爷子将其安排在上书房里进学,本就有着旁的深意在,说起来也不复杂,一者是给弘历一个展示自我的机会,二来么,确也不乏给弘晴找个对手的意思在内,没旁的,弘晴这一向以来的表现实在是太过耀眼了些,而年岁又着实是太小了些,老爷子还真就怕弘晴得意便忘形,自是得给弘晴找些看得过眼的对头,至于到底谁会成为谁的磨刀石么,老爷子其实还真就不是很在意,左右手心手背都是肉,甭管谁胜出,那都是他的孙子不是?正是出自此等考虑,夸奖完了弘晴之后,老爷子这才会又将弘历叫了出来,打算安抚一下这个暂时处在了下风的孙子,此际见弘历神情淡定,并无丝毫挫败之后的颓丧之色,心中自不免高看了其一线,叫起的声音也就多了几分的柔和之意味。
“谢皇玛法隆恩!”
弘历原本以为自个儿此番辩论失败,纵使不会被老爷子见责,也注定难逃一顿教训的,可却没想到老爷子的声线竟会是如此之柔和,心弦不由地便是一颤,隐隐然间竟已是把握到了老爷子的用心之所在,眼中立马便有一丝精芒一闪而过,然则除此之外,再无其它异相,仅仅只是神情淡定地谢了恩,从容而起,摆出了一派恭听训示之乖巧模样。
“嗯,历儿在这般年纪便能有此等学识,已属难得,朕甚是期许,然,学须以致用,此一条,尔还须得跟晴儿好生多学学,将来也好为社稷建功,尔可有信心否?”
老爷子满脸欣赏之色地点了点头,声线柔和地抚慰了弘历一番,言语中隐约有着鼓励弘历与弘晴争个高下之意味在内。
“皇玛法在上,孙儿有信心为此,断不敢辜负了皇玛法之厚望。”
弘历人虽不大,可心眼却是灵活得很,自是听出了老爷子话里暗藏着的潜台词,心中的豪情顿时大起了,这便慷慨激昂地表了态。
“嗯,那便好,朕自当拭目以待,晴儿,尔身为兄长,对自家兄弟,能帮衬的,须得多多帮衬才是。”
老爷子对弘历的表态显然甚是满意,好生嘉许了其一句之后,又掉过了头来,意味不明地训示了弘晴几句。
“皇玛法教训得是,孙儿自当牢记在心,不敢或忘焉。”
论及心机,弘晴只会在弘历之上,而绝不会在其之下,自然也看出了老爷子超拔弘历的用心之所在,不过么,却也并不是很在意,此无他,在弘晴看来,自身强才是真的强,既有志大位,那就须得战胜所有的对手,哪怕弘历再了得,弘晴也只是将其当磨刀石来看,对于老爷子这等拉偏架的态度自不会有甚介怀可言,自信之意溢于言表也就是题中应有之意了的。
“嗯,好,晴儿这话,朕信得过,尔等且自继续,朕就不多打搅了。”
该说的话都已说完,该表的态也都已表过,老爷子自也就不想再多啰唣,笑着吩咐了一句之后,便即领着一众人等自行出了上书房,径直向养心殿行了去……
“听闻尔今儿个与老四家的小子在上书房里起了争执,可有此事?”
句读之争本是小事,弘晴并未将之放在心上,甚至也不甚在意老爷子的“不良用心”,可三爷显然不这么看,这不,弘晴方才从工部回府,三爷便让人将其唤了来,礼数方毕,已是急不可耐地问将起来。
“回父王的话,确有此事,今儿个一早……”
弘晴还真就没想到三爷会如此着紧此事,听得其问得如此之急,不由地便是一愣,可也没去细想,一躬身,便已将今日一早所发生的事儿详详细细地解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