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可汗-第11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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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崇训似笑非笑地淡淡说道:“当然,如果你们觉得这个条约有失公允,咱们可以相约开春后在西海狩猎。吐蕃人是到不了东线了,这场游戏只有你和我,倒乐得清净。”
“好说好说……”伏吕神色尴尬道,“要不咱们容后细谈?”
“如此甚好,请!”薛崇训策马让开道路,伸手一挥。鼓声一响,后面的几百衣着光鲜的步骑两边分开,整齐地排列在大道之旁。
薛崇训和伏吕并马而行,后面吐谷浑使团驱车驾马跟在后面,一起向东边的鄯州城而行。时几百仪仗队充当卫队的功能,飞虎团骑兵在前面开路,其他步骑护在左右和后侧,排场做得有模有样。
但见唐军盔甲明亮军容整齐,走起路来哐、哐的沉重划一脚步声地动山摇,众吐谷浑人都是面面相觑。而且前头那二百铁骑飞虎团个个都长得人高马大虎虎有力,很有气势压力。吐谷浑人心里恐怕也在想,他们要求驻扎在伏俟城的八千人都是这样的?如果有飞虎团这样的人马八千人,横扫千里也是毫无压力,胜负已判还有什么好打的?
他们倒是不知道,薛崇训手里这个团,从组建之时便是从几千人里精挑细选三百人,个个都是猛士。小股精锐和大军整体素质当然没得比。
数百人从西城入城,围观的百姓还没散去,大街两旁热闹非凡。有的人见到一帮蛮夷进城,忍不住破口大骂,有的人还拿着烂菜往街上扔。这事儿倒是可以理解,前年鄯州被吐蕃大军攻破被屠过城,前事不远,百姓自然义愤填膺。
又有的人大声说:“他们不是吐蕃人,是吐谷浑的,您老撒气也得瞧清楚不是。”
被甲兵护在中间的吐谷浑使团众人自然毫无压力,他们好奇地左顾右盼,看着远处的高高的寺塔叽哩咕噜地赞叹不已。
这时后面马车里的慕容嫣伸出头来大声说道:“没想到鄯州比咱们王城还热闹呢。”
说起城市文明,现在这时代自然是农耕社会的城市发达,薛崇训颇自豪地回头说道:“公主没到过长安,那里是这的二十倍大,雕楼画栋车水马龙,万邦衣冠齐聚彼处,那才真是国际大都市。”
慕容嫣笑道:“我们在长安有使节,写信回来说过了。”
伏吕趁机说道:“大唐如此富裕,卫国公何必再向咱们收钱呢?”
“不是一回事。”薛崇训面带笑意道,“大唐疆域万里带甲何止百万,咱们没打你们,你们反倒联合吐蕃人对我用兵,现在打了败仗就得割地赔款,这叫咎由自取,得长点记性。”
伏吕道:“吐谷浑数十年前就已称臣奉大唐天子为天可汗,可是大非川之战你们全军覆没一败涂地,致使吐蕃人大举东扩,咱们也是迫不得已。”
“不错,几十年前我们是打了败仗。”薛崇训从容道,“但并未丢下臣民不管,以前效忠大唐的吐谷浑人不是内迁到灵州了?你们留下来投奔吐蕃的这些人不能把帐赖到朝廷身上。按照朝廷的意思,陇右军应驱逐你们出境,把地方腾出来让给灵州的部族,我看你们还有选择,可以举族西迁,赶着羊群一路向西南走,或许吐蕃人能收留。”
伏吕苦笑不答……若是西迁,吐蕃人可不会把水草肥美的地方让给他们,离开故土,又不再有战略价值,以后的日子恐怕不太好过。
一行人到了鄯州州衙停下,唐朝方的官吏早已收拾好行馆地方,让吐谷浑人在此下榻,一应伙食用度,自然没有短缺。在私人待遇上薛崇训对他们很是厚道,傍晚又在州衙大唐安排了宴席,亲自率官吏作陪。
鄯州和其他地方一样有官方养的官|妓,目的是同僚有来往过路或者来访,好让她们晚上侍候。当然其中也有会唱歌跳舞的,薛崇训便把她们叫来在宴席上跳舞,又叫人到青楼里雇了一些胡姬,倒把宴席办得热热闹闹十分欢乐。
当晚招待,第二天上午就该谈正事了。参加的人一共就六个人,薛崇训这边带着两个幕僚王昌龄和宇文孝;伏吕和另外一个吐谷浑人,他的老婆慕容嫣居然也参与这种谈判,慕容嫣虽然是女人,但因是汗王慕容氏的家人,薛崇训也就没有异议。
地点在签押房,虽然地方不大,但聚会的人本来就不多,在这里更容易保密。周围已经戒严了,飞虎团将士五步一岗不容任何闲杂人等听到里面的风声。
薛崇训在门口面带笑意地和伏吕抱拳见礼,“所谓化干戈为交易,何乐不为?如果当初你们把我交给吐蕃斩首了,今天你们想和谈也没机会,程节度使肯定带兵横扫西海……但汗王和大相只要了些钱财便放我回来,这就是缘分啊!而今我自然也要些钱财,不愿兵戎相见。”
“卫国公何时也变得如此市侩了?”慕容嫣眉目含笑地轻轻说了一句。她上身穿着窄袖貂皮大衣,腰间用绸带一扎故意形成苗条瘦削的线条,下面的裙子即膝,裙子里面是长裤。这身打扮让她看起来身材修长妙曼,正是鲜卑人喜好的风格。
伏吕一边挺着个大肚皮走一边说道:“前年我们本来要二十万贯,最后只要了十五万。”
“咱们里边说话。”薛崇训不慌不忙地作了个请的手势。
六个人陆续走进签押房,北头有张大炕,上面摆着个燕尾翘头案,案上的文房四宝已具备。天气冷,到炕上说话倒也暖和些,几个人便脱鞋上炕,分别坐在桌案两边。
薛崇训用手指轻轻敲了敲桌子上的一张纸:“三个条件,以前我们在书信中已说得差不多了,如果大相没有异议,咱们痛痛快快地达成共识,签完字便可递交长安,省下时间也好在鄯州城里游玩游玩不是?”
伏吕皱眉道:“刀架着脖子你们说什么就该是什么,但这些条件未免强人所难,恐怕到时候无法办到。卫国公应知,去年陇右大战,我们被吐蕃胁迫动用大军数月无果,又丢了黄河流域的牧场,今年生计已是困难……而今既要替你们卖命打石堡城,又要交纳三分之一的收成,没粮没钱如何能办到?”
薛崇训镇定地说道:“不是答应你们,只要拿回赤岭、石堡、大非川之地,将南北练成一线,便同意吐谷浑牧民到湟水、黄河流域放牧么?这些地方可都是有水有草的上好地儿,无论放牧还是种地都很肥沃啊。”
“如交纳了三分之一的收成,我无法保证族人能饿着肚子去啃石堡城。除非免去今年纳贡,让我们有足够的粮草打仗;或是交了钱粮,但石堡城你们去打。”
薛崇训很有耐心地劝道:“大相要明白,并不是薛某贪婪,而是形势所迫。朝廷无法信任西海吐谷浑,朝臣最支持的做法是迁徙灵州鲜卑人到湟水建立羁州。好处是以羁州代替大唐抵御吐蕃,不费一兵一卒便固守国门,又不用掏军费,这样的好事儿大伙焉有不同意的道理?现在我要改变这个做法,自然要让大家看到足够的好处,否则怎么获得长安的支持?
让你们打石堡城,一则让长安看到实际价值,二则也相当于投名状,谁让你们以前跟吐蕃人的?让你们纳币,是因咱们在伏俟城的驻军,难道要让朝廷掏军费?本来建立羁州兵、钱都不用出,现在要出兵,还得掏军费,您觉得朝廷愿意?”
伏吕忽然问道:“既然建立羁州这么有好处,那卫国公为什么执意要和咱们议和?我可不信你是看在以往交情的份上,不惜和朝廷对着干?”
第二十八章春风
炕下面有炭火,几个人坐在上面热烘烘的,各人的脸上都红扑扑的仿佛多了几分血色。炕摆在签押房的北边,两边各三人分东西跪坐。吐谷浑人平时的习惯是盘腿而坐,跪坐久了不慎习惯,说着说着话伏吕等两个男人便调整了姿势,干脆盘腿坐在炕上。慕容嫣是女人又是王室,倒一直都很端庄地跪坐着听大家说话讨价还价。
“既然建立羁州这么有好处,那卫国公为什么执意要和咱们议和?”伏吕疑惑地看着薛崇训。
“除非事不得已,我并不愿意看见无辜性命损于战祸。”薛崇训镇定地说。
显然这并不是实话,他不可能把自己内心的想法告诉几个外邦人。唐朝的羁州税赋自理,替唐朝镇守边关,实际上有雇佣兵的性质。在唐朝对外扩张的过程中,解决了民族|矛盾、地区稳定、财政负担等等问题,同时又能利用骁勇的游牧民族替守边关,好处不少,但有个极大的隐患。
薛崇训知道著名的安史之乱,当然明白后果的严重性,安史之乱不能不说和民族融合的失败有很大的关系。国内日渐歌舞升平的时候,府兵制败坏、军队战力下降,慢慢开始依赖游牧民族雇佣兵,自然会形成外强中干的局面。现在既然有权力有机遇摆在面前,他作为汉人为什么不设法为唐朝的安全政策寻找一条可行之路?
就在这时,一个梳着二环头饰的十几岁丫鬟端茶上来了,薛崇训转头看了一眼,并未停止谈话……许多人你就是在她面前说机密大事,她也听不懂。如此想来,不知不觉中薛崇训竟也跻身成了这个国家的精英阶层。
慕容嫣伸手轻轻撩了一下耳边的小辫子,没笑却如含笑,她缓缓地说道:“卫国公所言甚是,无论唐朝怎么才有利,但议和是我们吐谷浑最好的选择,卫国公为我族争取,我慕容家诚心感激。只是,大相提出的困难,请卫国公多加考虑……”她在正式场合代表慕容家,称呼自己的丈夫仍然是大相,听起来比较正式。
她一说话,一向目不斜视的王昌龄都不禁多看了一眼。
慕容嫣说话的时候朱唇轻启,偶尔露出嘴里洁白可爱的牙齿,嘴一张,她的表情就更像在微笑了,但仔细一看她一本正经的并没有笑。她对薛崇训说话,一看过来,薛崇训顿时有种如沐春风的感觉。
“如今我们吐谷浑本就维持困难,如果既抽丁打石堡城,又要高敛巨税,难免会让族人对慕容家及各贵族不满,如届时我们无法维持局面,卫国公提出的两利之策难免落空。”慕容嫣说话很轻,有理有节还带着人情的口气从容道来。
薛崇训听罢已无法拒绝让步,他也不知道是信服了慕容嫣的理由,还是因为无法拒绝她那期待的眼神。
谈判有六人,但双方真正拍板做主的各只有一人。此时的制度理念不像后世以“少数服从多数”为原则,而是“天无二日”,从中央地方各机构,决策权集于一人避免优柔寡断,在鄯州,决断的人就是薛崇训,王昌龄宇文孝等只有建议权,听不听是长官的事。
但这种模式有缺陷,一个人会受情绪、人情等因素的影响,并不能保证每个决策都很理智。现在薛崇训就弄不清楚自己的想法是否理智。
于是他转头用征询意见的神情看了一眼王昌龄,王昌龄好像没注意到薛崇训的眼色,只垂着眼睛沉思着什么。
就在这时,薛崇训忽然发现慕容嫣面带微笑地看着自己,那微笑的目光好像能看透他的内心一般……她是否在微微嘲笑我没有主见?
薛崇训的那种畸形自尊心立刻作祟起来,立刻便当机立断道:“我慎重考虑后,可以降低纳币,今年纳币额同以后各年,纳收成的五分之一。”
伏吕的脸上顿时露出了一丝喜色,又忙说道:“最近接连两次抽丁,很是困难,如果卫国公答应免去今年纳贡,我保证能劝服各部落一举拿下石堡城。”
薛崇训皱眉道:“不纳钱粮,我驻伏俟城的剑南军补给如何保证?”
伏吕道:“只免一年。如果我们不替唐军打石堡,陇右军自己啃石堡城,不是一样耗费巨大,相比之下,提供八千人驻军的寄养可比发动一场进攻要省钱多了。”
薛崇训沉吟片刻,心道这倒是实话,别说调兵打仗的耗费,在石堡死个万计的人,朝廷抚恤阵亡将士的家人也是笔不小的财政开支,而且还得给土地。
但他并没有答应伏吕,现在他们就是案板上的肉,当然要利益最大化。薛崇训便摇头道:“驻军、攻城、纳币,是和谈的三个条件,我们无法再让步,否则恐怕就谈不成了。”
不料慕容嫣又说道:“卫国公以大仁之心,未免无辜百姓免遭战祸而化干戈为玉帛,请怜悯吐谷浑的农户牧民,减轻他们饥寒之苦。何况卫国公对我们越宽容,您的雄才大略便越容易成功,是么?”
薛崇训沉吟不已,被人一戴高帽子,如果不同意,不是就说老子毫无仁义之心了?虽然他本来就没有什么仁义之心,可在慕容嫣面前就算满肚子男|盗女|娼,也总想着满嘴仁义道德。
这时王昌龄说道:“主公是大唐的官员,只考虑大唐百姓的饥寒,不可能为了他族的温饱而让治下百姓忍饥挨饿,此乃天职。”
慕容嫣道:“吐谷浑归顺大唐,我们不也是大唐的子民们么?”
薛崇训听到王昌龄说话,已是有些犹豫,这时外面远远地传来了钟声,正是桥楼上午时三刻的报时。上午的谈判开始的迟,不知不觉都到中午了。
众人聚精会神的神情立刻松了一些,该吃午饭了,可以休息一会,议和估计得推迟到下午继续。
但这时薛崇训突然用手掌轻轻一拍燕尾翘头案面,爽快地说道:“成,就这么定了。第一,驻军,我唐军要驻扎在吐谷浑王城,并有权在境内活动,有权过问一切军务;第二,攻城,你们在夏至之前必须动员人马,对石堡城发动进攻;第三,纳币,免去今年的赋税,自明年也就是昌元三年起,须得缴纳农、牧、商收成的五分之一,大唐官吏有权对吐谷浑境内的经营进行巡察估算。咱们就爽快一些,答应下午便立文为证;不答应的话我便不多奉陪了!”
伏吕哈哈一笑:“卫国公是个直爽人,值得相交!不如咱们歃血为盟如何?”
薛崇训冷笑道:“我不信那玩意。立文为凭便可,如果一方撕毁条约,就是发起战争的信号。”
伏吕心情很好,看着慕容嫣便笑着说了几句吐谷浑语。薛崇训听不懂,猜大概是赞扬他老婆的话,今天的谈判成功慕容嫣确是有不小的功劳。
薛崇训站了起来,伸出手道:“很高兴咱们议和顺利,愿两邦君臣关系合作愉快。”
伏吕见他对自己伸出手,不知道想干什么,难道唐朝有什么他不知道的礼节?伏吕从未到过长安,自然不清楚许多规矩,情急之下也伸出手来,抓住薛崇训的前臂以示友好。薛崇训笑着上下摇了摇才放开。
“酉时在大堂设宴庆功,让咱们共襄盛举。”
……
这几天衙门里很热闹,薛崇训想起程婷,正好晚上又有气氛愉快的宴会,便回内宅叫了她一块儿参加。
很多女人都有些共同的特点,比如喜欢打扮得漂亮出入公众场合,参加宴会、逛街等等。程婷也不例外,在家里挑了老半天的衣服和首饰,精心妆扮又花了半个多时辰的时间,整个下午的时间几乎都花在准备宴会上了。
大堂上宾朋满座,除了鄯州官吏,还有地方大族的乡绅,热热闹闹的好不欢乐。堂中一群胡姬正在载歌载舞,露在外面的肚脐和赤脚脚腕上的小铃铛摇得花花直响。待薛崇训携程婷的手从麒麟门走进来时,众人的目光都从胡姬身上转向程婷了……因为她身上的宫廷妆扮。鄯州偏远,地方上层人士基本都没真正见过宫廷里的东西,只有那些有幸进宫赴宴的人出来后把宫廷的服侍娱乐方式等等带出来,就会在民间甚至周边国家形成一股流行时尚。
高髻、漫束罗裙、肩披红帛,绿色曳地长裙就像现代的晚礼服一般,只是没有露肩膀和后背。
这种服装显然不适合在鄯州州衙常穿,光是那长长的裙子从走廊上走一通,下摆就被弄脏了……州衙的地面不可能到处都能擦得一尘不染,人手完全不够,所以长裙走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