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可汗-第24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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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心梅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认真地听着。
“昔日武周当国,皇室明暗不定,可名臣狄仁杰不也在周朝中为官做过许多好事,后来劝说大圣皇帝还政李唐更是引为千古佳话。咱们为官只要克己职守做好本分,何须牵扯到争斗漩涡?”
杜心梅总觉得这番言论有悖忠孝大义,心下不怎么赞同,但是听见父亲苦心解说,她也就不想去顶撞父亲非得争个是非曲直……反正他这么说,总是有他的道理。
见女儿顺从却不置可否,杜暹也隐隐有些担忧,不由得再三叮嘱:“明日要见太平公主,你非得礼仪周全让她喜欢不可,否则她定怪罪咱们所言不实,不仅于己不利还会牵连父亲的好友。”
“是。”杜心梅顺从地答道。
杜暹又说:“如果太平公主要将你许给晋王,那是王侯之家,并不会亏待了你。你要尽到本分好生服侍,并在合适的时候规劝晋王慎理朝政多办为民谋利之事。莫忘了为父的话。”
杜心梅应了一声,孝道是从小就耳提面命的东西。她实在没办法去违抗父命,因家教很严也没有养成任性的性子,故而遇到这样的事就毫无办法。
她又想起娘送别的时候哭得跟泪人似的,不禁心下有些凄然。娘和她是一样的性子,从不敢违背杜暹的话,心中纵有万分不情愿最后也只得如期送她出门了。
次日太平公主果然在承香殿召见了杜暹的小女,一见之下十分喜爱,随口便夸了两句,有个宦官马上就在旁边说:殿下很少夸人呢,一句话比千两黄金还贵。杜心梅心说那我一来就被赏了二千两黄金,“大恩”真有点承受不起。
她第一回进宫廷,虽然排场气势比家乡大得不知几倍,她也隐隐紧张,不过还算举止得体,没有什么疏漏。太平公主两句夸赞的话其中有一句就是说她见得世面举止大方,倒也中肯。相比之下,杜心梅的父亲反倒显得过头了,腰弯得不成样子,答话的时候比对亲娘还恭敬。
此时杜心梅才初次见到了平常威严严厉的父亲的另一面,原来在另一些人面前他也会这个样子的。
太平公主说:“杜家的幺娘讨人喜欢,就在承香殿留住几日罢,我作这个主,你可放心?”
杜暹忙躬身道:“殿下一言九鼎,臣不敢任何异议!”
太平公主微微一笑:“以后咱们两家便是亲戚,你平日多与相公们进宫来走动走动,陪我说说话儿。”她转头看了一眼鱼立本,“要是杜小娘给我抱了孙子,一家人就更亲近了。”
杜心梅脸上一红,自然不会在这时开口说话,除非别人专门问她,否则她是不会多说一句话的,这样才显得持重知礼。
之后杜心梅就在大明宫住了一段时间,发现太平公主待人大方,不仅送了大红的礼服,还给了许多首饰珠宝玉佩等物,好像这宫殿里的金银珠宝用也用不完一样……不过她很快也感觉到了太平公主的霸道,反正她要你干什么,你不能有半点违抗只能顺从,比父亲还厉害。
因为太平公主对杜心梅好,宫廷里的女人们对她也就十分亲热和善了,有时候厚道得她都有点不好意思,对皇家这些人的印象非常有好感。不过有一次那个瘦而文雅头发花白的宦官指着西边说:太极宫那边不少人恐怕有几十年没见过生面孔了。一句话让她的头脑冷了一些,莫名地生出一股子寒意,大约是对未知的恐惧。
住了好几天,却是没见到她想得最多的一个人:薛崇训。她被告知要许给这个没见过面的人,自然忍不住会多想一些。她只知道一些模糊的信息,三十来岁,亲王……然后就是各种传言,有人说勇武善战,少民闻之丧胆,有人说残暴不仁滥杀无辜等等。总之听到的都是些关于暴力的故事,杜心梅下意识就觉得面前会出现一个五大三粗满面胡子大口吃肉大口喝酒的人。其实薛崇训对名声也是无奈,主要大破吐蕃军五十万太过瞩目,人们的视线都转移到了上面,而他以前那些河政钱法军制等等成就反倒显得黯然失色。
就在这时,太平公主派人来传话道:殿下今晚要在承香殿设宴,晋王也会来,你穿得整齐一些赴宴。
所谓穿得整齐不过是说说,这宫廷礼服不仅薄,还露|胸……本来杜心梅就长得丰腴,这么一露大半的胸让她十分不自在。她在家时一个未出阁的小娘是从来不穿这种衣服的,周围的女人如此打扮得也不多,除非是那烟花之地出来逛的女子;然后就是一些附庸长安妇人的贵妇会那样打扮。
于是宫女们娴熟地为她更衣打扮之后,她竟是浑身都不自在,连门也不想出,平日那大方得体的气度弱了一大半。
第六十七章书吏
这两天长安下了几场暴雨,消停之后天也没放晴,乌云常常把天空遮的灰蒙蒙的偶尔还有一会儿小雨点,气温倒是因此下降了。
薛崇训从亲王国回来,收了伞递给旁边的白七妹拿着,然后抖了几下溅在长袍上的水珠便沿着长廊往里走。或许是因为天气的缘故,白七妹今日也没有多话,显得闷闷不乐。世上大部分人都不太喜欢阴雨天,不过薛崇训恰恰相反,他还挺喜欢这样的时候,特别是夏天。或许这样的天气里大家都不喜欢出门活动,于是天地间反倒显得宁静了,也可以顺从自然的气氛龟缩在暗处,那样会让人很有安全感。
他回到起居室喝了一杯热茶,闲坐了一会儿就要吃晚饭了。今晚比较热闹,孙氏李妍儿还有晋王府的几个侧妃都被请来一起吃晚饭。菜虽然还是平日的精致小菜,人气却未受影响。
薛崇训特别注意了一下新来的杜心梅,他中意她的圆润与温顺,却没发现有什么与众不同的地方,反倒孙氏看起来很喜爱她。
杜心梅坐在旁边显得还有些生分和羞涩,举止中规中矩,不过孙氏能看出她在细节上的讲究,到底是大家出身的女子,站着背挺得直,坐着腿不会分开丝毫。问她什么话,答起来斯文,却没有缩手缩脚怯生生的感觉,吐字清楚的言语中隐隐有股子自信。
孙氏本身也不是出身平民又长期在王侯家生活,自然懂的东西较多,要说杜心梅的小毛病还是挑得出来的,不过在孙氏的眼里,这个女子比王府上的其他侧妃要讲究得多,便从未教训或是要在杜心梅面前树立权威,却多般关照。孙氏心说自己刚进李成器家门时,那个王妃可没现在的自己这么好说话,处处为难说各种不是,其实并非她做得不够好或者教养不好,关键是人家是正妃是主人就得教训你,别人就像寄人篱下一般。所以现在孙氏掌薛府的事,态度上倒也处事公正温和。
这时薛崇训想起杜暹的事,听说卸任了陇右节度使的职位,重新封了一个武将官职。他刚刚知道,心下有些纳闷,明明暗示过杜暹让他进兵部任职的,怎地又做武将了,按理说现在还不如节度使。
眼前这个杜家的闺女白白送到晋王府来,不就是为了杜暹的前程?薛崇训此时倒觉得有些过意不去,默默吃了会儿饭便对杜心梅说:“本来你父亲应该做兵部侍郎的,却不知为何回京封了武将,先别着急,明日我见了政事堂的相公问问。”
杜心梅安静地答道:“家父的正事从来是不让我们过问的,郎君也无须将此等事与妾身言语。”
孙氏一听满意地笑了笑,忙道:“这不一家人吃晚饭么,薛郎怎么还念着朝里的事,歇会儿才有精神操持国事啊。”
俩女人一唱一和,薛崇训也不多言,便转移话题闲谈了几句,然后继续吃饭。吃过饭薛崇训按照习惯盛汤将饭粒喝了个干净,不料杜心梅也默默地学着样子把饭碗里的食物吃完了。
看来她在这不熟悉的地方仍然有些紧张,显得小心翼翼。孙氏见状掩嘴而笑:“你不用跟着薛郎学,大家都不那样,他非要如此。咱们家可没抠门成那样。”
薛崇训不动声色地说:“很多人卖命就是为了一口粮食。”
他一句话出来有点不合时宜,好像不该在这样温馨的场合说如此沉重的话,于是大家都沉默下来。薛崇训脸上顿时有些尴尬,心道私下里哄一个女人倒也简单,身处一群女人中反倒不怎么会说话了。
一直等到丫鬟们扯了饭菜上茶点时,几个女人才陆续又开始说起家常来,气氛渐渐回转。薛崇训也不想留在这里和她们闲扯,便起身向孙氏作礼告辞离开,妻妾们也纷纷站了起来。他在家里的地位仍然是超然的,不过孙氏是长辈,面子上要给予足够的尊重,毕竟薛家也是书香门第世家大族。
晚上薛崇训招杜心梅侍寝,毕竟对她更很有新鲜感。其实薛崇训对她丰|满硕|大的胸脯也有些迷恋,这样软而圆润的感觉,也就只有近侍董氏能相提并论,可是董氏却没有杜心梅那份雍容的气质。每当他把脸埋进白|软的波浪之中,在短时间的窒息感中就仿佛重温到了某一个时刻,叫人迷恋,叫人常常会在不提防不经意间想起。
杜心梅当然不明所以,不明白为啥薛崇训会那样抱着自己如此长时间,却不做任何猥|亵之事。她涨|红了脸,却又不能反抗,只能任他想怎样就怎样。不过这样默默地相拥,久了她反而觉得有一些温暖,好像在无声地交谈着什么,好似心心相印却并不了解对方的心思,若即若离隐隐约约。偶尔一瞬间的目光相接,她发现薛崇训的眼睛里有些郁色,竟然勾起了些许母|性,产生了一些同情之心。
没有语言交流的长久独处,难免让她心里想得较多,她想问问,却又无从说起。
过得许久薛崇训总算放开了她,她便顺势轻轻仰|躺到床|上,等待着他的肆意妄为,她也认同这是薛崇训的权利。就在这时薛崇训终于开口说道:“你坐起来。”
这是不能违抗的命令,但是他的声音低沉而温和,杜心梅并不觉得反感,便依言端坐了起来,姿势依然如平常那样甚至更加规矩,毕竟薛崇训对她来说并不熟悉,不自觉地留神着。然后她的耳边一热,听得一个声音道:“让我来服侍你。”
杜心梅忙红着脸道:“万万不敢……我侍候郎君宽衣解带罢。”
……
次日刘安窦怀贞等宰相到亲王国来坐了一会,薛崇训在书房与他们言谈,其间便问起杜暹的事儿。窦怀贞恍然道:“给杜使君的敕书啊,门下省的几个人写的,不过这事儿是他自己在殿下(太平公主)面前提的要为殿下效命疆场……他自己要做武将,咱们几个能说什么呢?”
薛崇训“哦”了一声。窦怀贞等面面相觑,会心地淡淡一笑,大伙心里都清楚薛崇训为什么专门提起杜暹。
等几个宰相告辞之后,薛崇训便习惯性地独自静坐了一会儿,就和典籍里说的“退而三思”一样。这时一个声音道:“晋王,您要的茶,请。”
薛崇训抬头一看原来是个当值的书吏,便“嗯”地随意应了一声,但随即又觉得有些异样,因为平日端茶送水并不是书吏干的活,而且那些杂役也不敢这么淡然地和王爷说话。于是他就不由得打量了那书吏一样,只见书吏四十来岁的样子,头发却花白了,面相五官非常端正,方额大耳倒有几分官像,只是腿好像有点跛,就影响气质了。
书吏见薛崇训看了自己许久,便又说道:“对了,杜使君为将,晋王无虑,他意在宰执罢了。”
一句话就让薛崇训对这个小书吏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便不动声色问道:“此言从何说起?”
书吏从容应道:“杜使君常在边关带兵,所望殊荣者,出将为相。今番如入六部则时日长久,但为武将,便可在不久之后的突厥之战中有所作为,其志不在眼前,而在长远。”
薛崇训笑道:“你知道的东西不少。”
书吏道:“前不久晋王与程相公议事,差遣录字者正是卑职,晋王自是没注意。”
“难得难得,你通过一点消息便能对另一件事作出分析判断,难得的见识……”薛崇训看着他说道,“怎么仍做一个书吏?”他的意思是有大见识又差不多四十岁的人了,在这个识字率比较低的时代要谋个一官半职也是情理之中,况且没有经历过世面的人哪里来的见识?
书吏叹道:“卑职胸无大志,做个书吏能养家活口也是心满意足了。”
薛崇训笑了笑,心道:如果真如所说,那你为何要趁端茶送水的机会在我面前表现一下?
此时薛崇训已对这个书吏上了心,不过想着他反正在亲王国里当差,也不急着表现出来,便想试试这人的心气。他想罢就一副不甚在意的样子点点头:“也好,你先下去罢。”
书吏抱拳弯腰道:“是,卑职告辞。”
过得一会儿听得外头隐约有人说话:“苏侍郎的腿脚不便,怎好让你帮咱干活儿呢?”那个书吏的声音道:“人来人往的场合,怎能把平日的玩笑拿出来称呼?”
那人的声音道:“叫习惯了,没事。”
薛崇训觉得好奇,一帮官场最底层的人,倒叫起尚书侍郎来了,真把权力当玩笑看。
不久又有人送东西进书房,薛崇训便叫住:“那个跛脚的书吏,人称苏侍郎的,你可认识?”
“认识认识!咱们熟得很哩,苏侍郎心热,写个什么都爱帮忙。”杂役急忙点头哈腰地说好话。
薛崇训又道:“你们的玩笑倒是可以,都叫起侍郎明公来了。”
杂役道:“虽说是玩笑,苏晋以前还真做上过侍郎!”
第六十八章蓬荜
薛崇训注意到苏晋之前完全不知道这个人,不过一旦看到了他的才华,要打听还是很容易的。原来那小小书吏竟是进士出身做过各级京官,难怪他对官场的事颇有几分见解。睿宗朝时,宰相宋憬欣赏他的书法和文采,多番栽培提拔,由是二人结了深交之谊。不料宋憬被贬黜后一蹶不振,后姚崇获罪,宋憬也被罢官归野,其好友门人牵连谋逆案甚众,被抄家杀头者虽然不多,因此前途暗淡仕途走到头的人却很多。
得知了来龙去脉,薛崇训也感叹宰相果然是百官之僚,只要某宰相是非正常倒台,影响都非同小可非得有一大群人跟着倒霉。刘幽求是如此,姚崇是如此,现在这个苏晋也是因为宋相公的倒台而沦落。
这时被问话的胥吏说道:“王爷,小的把知道的都说了。”
薛崇训这才说道:“嗯,你下去罢……对了,你家让苏晋代笔的那些字,过段时间可能值不少钱。”
“啊?”胥吏茫然地站了一会儿。
薛崇训笑了笑,挥手让他出去。他顺手拿起苏晋平日处理公事的字迹,那是一手相当有水准的毛笔字。薛崇训的字不怎么样,于书法也没什么造诣,但前世被逼练字时倒是见过不少各种风格的字帖,字儿漂亮不漂亮却是能看出来的。不过就算苏晋的字再好,在他有污点身份的时候官场文人界也不敢拿出来炒|作;一旦翻身,其名声被一帮冠以好友之名的文人追捧,情况又完全不同了。
这时已到午间,薛崇训就在亲王国吃了饭。官署里有厨房,不仅做给薛崇训吃,那些官吏也有一顿免费的午餐,也算是亲王国的一项福利。
人们习惯一早忙碌有个好开头,所以上午往往事儿比较多,下午就清闲得多。他又想起了上午过问的那个苏晋,心下琢磨:虽然他是宋憬门下的人,可树倒猢狲散,起用拉拢这个人才应该也没什么问题;再说他如若还想着宋憬那一套,何苦要委身晋王府下谋差事,又何必要表露自己的才华,这些事说明他上进之心仍在,并没有因挫折而放弃仕途。
薛崇训此时左右已无什么要紧的事,想着在长安日子几乎是三点一线的生活,无非就是家里、亲王国官署、大明宫来回跑,也想偶尔出去走走。正好等下值后可以亲自去苏晋家里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