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天很晴-第3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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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谢谢叔……叔!”朱灰灰有几分忸怩地说。她这辈子,要不就是恶声恶气地骂人,要不就是阿谀奉承地花乱溜须拍马,还从来没有诚心诚意地唤过“叔叔”这两个字呢。
那位先生感受到她的心意,微笑着点点头。
夫人拿来一盅茶,递到她的口边,温柔地道:“孩子,喝点水。”
朱灰灰凝视着她,心中一阵激荡,慢慢地低下头,一滴小小的水珠,自她的腮边滑进杯子里,激起一圈浅碧的涟漪。
这位夫人喂她喝水,比娘还好!小的时候她有一次掉到池塘里,险些淹死,好不容易爬上岸来,却又被老娘一脚踹了下去,说如果学不会凫水,连饭都没得吃。她在水里泡了好几天,直到变得比泥鳅还滑溜,老娘才开恩,给她做了一顿好吃的……
那位夫人似是知了她的心意,轻轻伸手,抚着她的头发。脸上的神情爱怜横溢。
“夫人,我……您是在哪里碰到我的?”
“七天之前,我和先生路过洞庭湖的一处荒渚,碰到一位穿杏色袍子的公子,他将昏迷不醒的你交给我们,话也不及多说,便匆匆离开了。”
朱灰灰很茫然。穿杏色袍子的公子,那是流玥兄吗?那么,在自己不小心“睡着了”之后,又发生了什么事?自己怎么会和他在一起?他为什么匆匆离开?还有,这位先生和夫人是谁?流玥兄为何把自己托付给他们?
千万个问题涌上心头,她一时不知从何问起。
那位夫人见她乌黑的眼珠滚来滚去,知她的小心眼正在频繁活动,却只是微微一笑,也不多加解释。
伸出几根玉指搭在她的右腕的脉搏上,停了片刻,忽然抬起头,漆黑幽深的美瞳正对上朱灰灰乌溜溜的大眼。
两人对视一会儿,夫人的视线微微凝住,朱灰灰仿佛沉溺于脉脉春水之中,神智一阵恍惚。
“睡吧!孩子,睡吧!”那夫人声音柔和。如此从银河胜境里传来的天音,越来越飘渺,越来越遥远……
朱灰灰只觉一颗心无比空灵安宁,因伤重而血色极淡的唇儿轻轻地弯了起来,苍白的小脸上露出一丝微笑,然后慢慢地闭上眼睛,沉入到黑甜梦想之中。
朱灰灰再次醒来的时候,又是早晨。
依然是霞光耀眼,张开双目,映入眼帘的,也依然是那位先生悠闲垂钓的背影,一切都恍然如昨——嗯,那是昨天吗?
试着动了动身体,一身骨头发出“喀嚓,喀嚓”的摩擦声,她很是吃惊,天哪,自己又躺了多久啊?骨头都睡生锈了!
她缓了缓,才小心翼翼地爬起来。嗯!看来自己的伤好多了,虽然还有点晕,脚下也像踩着棉花这么软,不过,估计是睡多了的缘故……
她扶着船壁,东张西望了一下,发现 这艘船泊在一处空旷平静的水面上,周围静无一人。连那位夫人都不知道哪里去了。
朱灰灰一步一步挪到船头:“那个……叔……叔……”
虽然满心诚恳,却仍是不习惯这个称呼。也不知道为什么,混市井的时候,装起怂来,喊爷爷和孙子一样顺嘴,偏这“叔叔”二字,似是重逾千斤。
先生侧头微笑道:“感觉还好吗?”
“好……好多了!”
朱灰灰大力地弯弯手臂,表示自己已经很有力气了。
先生上下打量她几眼,笑着点了点头,然后目光重新回到用孔雀羽毛根制作的七星鱼漂上。
“夫……您夫人呢?”朱灰灰很是想念那位美丽慈爱的夫人。
“夫人在绮罗村,替一位老人诊病,过一会儿便会回来了。”
朱灰灰正想说话,胃部突然发出“咕噜噜”的声音。在这位慈祥温和的先生面前丢脸,绕是她脸皮巨厚,也觉得有些不好意思,急忙按住这不争气的肚子,嘴里冒出一句“绝妙解释”:“我不是饿了,我是……肚子比较空……”说完之后,恨不得打自己一嘴巴!
那先生笑了:“难怪……肚子会空,你昏迷不醒已逾半月,一直饮药汁维持,已经很久没有吃东西了!”
朱灰灰扳着指头算了算日子,然后擦汗!原来自己这么一睡,又是七八天!掐掐脸,掐掐手臂,掐掐腰,果然觉得清瘦了好多,不禁叹了口气:“这得吃多少个包子,才能补回来啊!”
先生不禁又是微笑。自家女儿与她差不多大,明明身子很弱,却还怕胖,不肯用心饮食,好让人操心!唉她要有这孩子一半“皮实”就好了——若是常人受了那么重的伤,又乱补了那么猛烈的药,身上还带着古怪的隐疾,即使经夫人妙手调理,再由自己以内力疏导经脉摧化药力,也未必能这样快恢复。
他对在粗线条的孩子甚是喜爱,拍拍身边的甲板,示意她坐下:“不过,你的身体尚未完全恢复,脾胃都比较虚弱,是不是能够进食,要等夫人回来问过才知道。”
朱灰灰苦着脸,坐在他身边,睁大眼睛,帮着他一起盯着水面上的鱼漂。突见那数粒浮子往下一沉,立刻叫了起来:“有鱼!”
先生却早已起竿,在空中划过一道优美的弧线,一尾银色的鱼在钓线的那一端不住挣扎跃动。
朱灰灰眉开眼笑:“好大的鱼!做爆腌最好吃!”
伸手帮着把鱼摘了下来,刚要丢进旁边的木桶,那位先生却将鱼接了过去,对着她摇摇头,把鱼扔回水里。
瞧瞧空空的木桶,再瞧瞧先生,朱灰灰愕然半晌,也情不自禁地摇摇头,心里甚是同情——捉了鱼又放,放了鱼又捉,原来看上去这么正常的一位叔叔,脑子却有病。
反正闲着也是闲着,就陪这位叔叔一起玩吧!她拉过鱼弦,从小碟子上拈起一粒饵,小心翼翼地挂在鱼钩上,然后那位先生又把鱼弦甩进水里……
夫人回来的时候,远远地便看见,那个叫朱灰灰的女孩子蹲在先生身边,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鱼漂,待先生把鱼拉上来,立刻手忙脚乱地去摘鱼,摘下来之后,又将鱼丢回水里,然后再高高兴兴地上鱼饵。明明是个活泼好动的孩子,做着这套刻板的动作,却一点也不无聊!
这情景没有对话,却很和谐,很温馨,很令人感动,夫人凝视这朱灰灰,不知怎的心里生起一种十分古怪的感觉。
朱灰灰忽然回过头,发现夫人站在岸边的岩石上,立刻笑容灿烂,站起来对她招招手:“夫人,您回来啦!”
夫人压下心里的悸动,轻提罗裙,飘身上岸。
朱灰灰迎上前去,迫不及待地问道:“夫人,我可不可以吃东西了?”她饿得眼睛都变成蓝的了,先前钓的鲜鱼,都恨不得抱上来生啃上两口,只是先生说,要问过夫人才行,所以强忍着。
夫人探探她的脉搏,又看看她的眼底,然后微笑着点了点头:“身体虽然没有复原如初,但是已经无碍了!”
朱灰灰一声欢呼,捏着自己的两颊,咧嘴笑道:“我要吃烧鸡,吃酱肉,还要吃好多包子……”
夫人看着她顽皮跳脱的样子,先前那种复杂的感觉愈发强烈,蓦然想起一个人,不禁一怔,秋水般澄静的心,刹时翻腾起来!
仔细打量朱灰灰的面容,很清丽的一张脸——不!不像!她的相貌,和那人一点都不像!只是为什么,看到她,自己便会想起那个人?是因为她明丽灿烂的笑容,还是古灵精怪的眼睛?
她的心感觉到强烈的不安,
“灰灰,这张药方,送给清风桠东头李家的媳妇,告诉她照方抓药便可;这包是治疗伤寒的,交给周婶,嘱她给小孙子煎服;这包驱风药交给清风桠的赵姑娘;这一包是治疗恶疗的,需要以黄酒浸泡,然后以酒液洗患处,是给王伯的……”
夫人将药分门别类地包好,在药包上写好用法用量,然后在小篮子里码放整齐。
朱灰灰由衷地称赞那一手簪花小楷:“夫人,您写的字真好看!”就是横看竖看没几个认识的。好在摇头记性甚佳,将药包的顺序记住,也不担心送错地方。
夫人一笑,将篮子挂在她的手臂上:“快去快回,不要久留!”
〃知道啦!”朱灰灰挎着篮子,跳上岸,向清风桠的方向走去。
夫人望着她悠悠闲闲的背影,笑了一下,然后轻轻地叹了口气。
“凝妹!”先生将手轻轻放在她的肩上。
“这个孩子——”夫人看着他,欲言又止。
“嗯?”
“她——会不会让你想起什么——人?”夫人的眼圈微微泛红。
先生握着夫人肩头的手紧了紧,沉默了片刻,用力地摇摇头:“会!但——她不是那个人,那个人已经死了!”
“是,那个人已经死了!”夫人纤弱的身子微微颤抖,握住丈夫的手,涔涔泪下。
先生将妻子拥在怀里,用袖子拭去她的泪,动作温柔呵护至极。随即,也长长地叹了口气。
那个人的确死了!、
十五年前,那个相貌如雨后的优昙婆罗花般空灵清艳,行事却歹毒狠辣,邪气十足的蛇蝎女子,在一场壮烈血战之后已经重伤跌进东海巨鲸岛海域,被鲨鱼啃噬尽净,尸骨无存!
遥遥想起,当年被那人掳走的出生才三个月的婴儿那白白嫩嫩,玲珑可爱的娇小模样。全天下最美的珍珠宝玉堆在一起,都比不上她小小的脸蛋上一个可爱的笑容……
遥遥想起,自己夫妻不顾一切,在武林同仁的驰援下,费尽心机救回来的那一个不成人形的小孩,全身筋脉骨骼被内力一寸一寸震断,而且被喂食了近百种奇烈剧毒,虽然早已奄奄一息,却偏偏还吊着一口气不让死去……
鱼小妖,从然我夫妻如何对不起你,你又何苦如此狠毒,对我们那可怜的孩子下这样的毒手!
那先生目光沉痛无比,他忍下心里的酸楚,搂着妻子的肩,温声道:“凝妹事情已经过去这么多年,女儿身体这些年已经见好,你……唉,你就不要在忧心了!”
夫人将头靠在丈夫的肩上,心神俱焚,已是泣不成声。
踏波西来的鱼小妖,虽然你死了,可是,最终仍是你赢了!
3
正是盛夏,时近中午,天上骄阳似火,喷射着无形的烈焰,炙烤着大地。
清风桠离泊船的地方大约还有十几里,朱灰灰挎着小篮子,头上顶着两片大树叶遮阳,溜溜达达地走着。虽然一贯好吃懒做,但是她心甘情愿替夫人送药的,所以一点都没有想过要偷懒。
她的伤已经好得七七八八了,早就可以离开了,可是那位夫人说,她身体上大有古怪要多留一段时间,容她想法化解。
朱灰灰反正依然没地方去,便安心地留了下来。其实,在她的心里也很舍不得离开这对夫妻。他们对她很好,比娘还好,比……大侠还好!是很真心的疼爱!
那位夫人每天都喂她吃很多的药,有的是药汁,有的是药粒,有的是生嚼的茎块,有的苦的要命,有的却酸酸甜甜。还有那位先生,为了帮她疗伤,每天都用手按着她背部的灵台穴,缓缓地度很多内力过来,每次治疗完,他都很疲倦,额上都是汗珠……
朱灰灰感激之下,无以为报,于是很努力地帮他们做事,来报答他们的厚待!那位夫人是一位医术高明的大夫,心地仁慈,经常去附近的村镇为穷苦的人医病,她便自告奋勇,陪夫人一起去,尽心尽力帮忙打下手,做些琐碎的工作。
唉!想不到自己也有做好人的一天,务正业的一天!
朱灰灰边走边感慨,远远的,已经看到清风桠村口那一株粗大的柳树,以及大柳树下,竹木茶棚前坐在地上的五个人。
这五个人即使堆萎在地,也比常人要高上一截。
朱灰灰瞪圆了眼睛:哟!熟人!这不是齐云派那五个大傻子嘛!茶棚前的空地上的齐云五义身上头上血迹斑斑,显然受了不少的伤。他们被五条臂粗的铁锁牢牢捆住,神情极为萎靡,嘴巴上勒着布带,发不出声音,十只牛眼,却瞪得跟铜铃似的。
茶棚里也坐着几个人,其中有一个女子甚是熟悉,正是曾经在三界寺追杀自己和枫雪色的人,大侠说她的名字叫宋小贝,是什么“狼狈为奸”来着!
朱灰灰心“怦”地一跳,怕她瞧见自己,“嗖”的一声,躲到一棵树后,等了半天,才用两只小手扒着树干,探出半个头偷看。
除了宋小贝,其中坐在东首的那个中等个子的男子有点面善,仔细瞧几眼,恍然想起,那是“狼狈为奸”的另一个人——陈一郎!
难怪自己一时没认出来,当初在三界寺的时候,他在怀里塞了馒头,易容成了老婆婆。
朱灰灰看着他就觉得冒火!这个男的非常不要脸,当初自己被他狠狠打过几拐杖呢!
在三界寺的时候,这五个傻大个二群殴“狼狈为奸”两口子,打发了性儿,把大殿都拆了,当时似乎很占便宜,现在这么混得这么惨,反被人家捉住了?
嗯!他们武功虽高,脑子却很糊涂,动武“狼狈为奸”也许不是对手,但动脑子他们便不行了,五个人加一起,也赶不上“狼狈”其中的一个,不被抓住才是没道理的。
她对齐云五义的印象还不错,觉得五个人傻乎乎的,很有趣。再说,他们曾经在三界寺帮过你自己和大侠的,这么也得想个法子就他们一救……
只是那“狼狈为奸”肯定认识自己,可不能随便冒险!
朱灰灰蹲在树后,摸着下巴想主意,手臂无意中碰到腰袋,被什么东西硌了一下,伸手进袋一摸,除了几块糖,一些零碎小玩意,还有一个小小的盒子。怔了一怔,想起是之前在惜凤山碰到蛇上使的时候,她丢给自己对付“阿山”的,后来事情太多,就把这东西忘了,却一直在自己的腰袋里放着。
朱灰灰打开盒子,发现里面是多半盒无色的粉末,闻了一闻,并没有什么味道,蛇上使那妖精给的能有什么好东西?仗着自己肠胃好毒不死,伸着手指沾起一点,放在口里尝了一尝,无味无嗅的药粉,入口即溶,分辨了半天,察觉到有几种迷乱神智,催奋精神的草药,觉得这不像毒药,多半是迷药,蒙汗药之类的!
她握着这个小盒子想了一会儿,脸上渐渐露出奸诈的笑容,心里已打定了主意。
这个清风桠,世代遗传一种怪病,男性村民一过三十岁,手脚,身躯便抖个不停,一般活不过三五年。而妇人却没有这种病,所以村子里各种工作,大部分是女人在做,村中日子过得甚是愁苦。
村民们认为,这种病是村人犯了恶,上天降下的惩罚。但不久前,先生和夫人路过次地,却发现问题似乎是出在村子的风水和土壤上面。
医者父母心,为了探究原因,解决百姓病痛,夫人和先生已在这一带盘桓多日。朱灰灰伤病见好后,也常常跟着夫人来村里,与村民混得非常熟。她家的朱花花,便寄养在村长家的猪圈里泡人家的猪妞。
朱灰灰打定了主意,不敢从正对着茶棚的方向直接过去,远远地兜了一个大圈子,绕到另一条路上。路边是快块瓜田,她瞄瞄看瓜人的窝棚,一见没人,顺手把挂在棚壁的一件补丁摞补丁的粗布外衣披在身上,又将一个遮阳挡雨的破斗笠戴了,眼尖看到床下有一双防雨鞋,立刻拿过来将穿着青色布鞋的脚伸了进去,仍然有点大,于是在破袜子上扯了两把棉花塞进去,总算刚刚好。
把竹篮里的放在瓜地上,扯几把瓜叶盖好,拣水灵个大的熟透甜瓜摘了一篮子,挤出瓜叶的汁的着黄土胡乱擦着手上脸上,然后向着茶棚后面走去。
茶棚是用竹子搭的,四壁比较通透,她虽然是从后面接近,但如何瞒得过哪些武林高手,几个人警觉地回头望去,发现只是一个送甜瓜的瘦小农夫,便不在理会。
倒是茶棚主人胖嫂子诧异地看了她一眼,还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