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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春秋我为王-第1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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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着国野界限渐渐消失,那种热闹如同希腊罗马公民大会的国人公议变少了,公议的门槛逐渐变高。比如赵氏的公议,如今只是由大夫级别的高级家臣们,以及宗主诸子参与。

以前赵无恤地位卑贱,所以无人邀他前往,现在却能够入席,其中意味,不言自明。

这说明他已经正式得到了赵鞅,乃至于全族家臣的一致认可,这还得感谢那头倒霉的白色麋鹿。

在狩猎获白麋之后,赵鞅在晋国的声望一时无二:宋国使节彻底投靠了赵氏,乐祁干脆不在东门馆驿呆了,直接带着仪仗和随从搬进了赵氏之宫中。

而绛都的国人也在纷纷传颂这件神奇的事情,想上门来求得祥瑞一观的士大夫踏破了门槛,甚至还有从郑国卫国专程来看热闹的大行商……赵氏各处领地的贺词及礼物,也络绎不绝,一同到达的,还有今年的上计报告。

越是这样,赵鞅看他的幼子无恤,就越是顺眼了许多。

但他冷静下来后,便将礼物和谄媚之词统统扒拉到案几下,摊开了各地交上来的上计,也就是财政报告,看过之后,赵鞅不由得眉头大皱。

今年的年景不好啊!春有蝗,夏暴旱,秋大霖,冬雪雨,可以说什么事情都碰上了。而六月时为了支援周王剿灭叛乱,六卿扯皮讨价还价了半天,最后都出了些人力物力去给天子守城。

如今成周叛乱仍旧未平,还引来了郑国人悍然干涉,懦弱的天子甚至吓得逃离了王城。可以想见,明年这笔花销绝对少不了,若是六卿公议决定开春后对触犯晋国霸权的郑国用兵,那更是得日费千金!

看来,也是时候下放几个儿子到地方上历练一番了,看看他们当此之时,能有怎样不俗的表现。想要成为世子,统辖拥有十多个大县的赵氏,可不仅仅是弓马娴熟就行的,还要会治民,能理财!

况且,分封诸子,还能起到一箭双雕的效果。正所谓天子建国,诸侯立家,卿置侧室。封建儿子,名正言顺,还能解决赵鞅一直隐藏在心中的那个大难题。

当幼子赵无恤快步走进正殿,来到赵鞅座前趋拜时,他才抬起头来,看了无恤一眼。

今天的礼仪,挑着也没什么毛病啊,看来这个庶子总算是用心去学了。

眼见人齐了,赵鞅便宣布公议开始:“今日招诸位前来,要议的是关于领邑的事情,二三子!将地图拿上来!”

只见竖人们抱着一张淡黄色的大羊皮布走到正殿中央,拉着四角摊开。

这是一张详细的晋国地图,上南下北,绘有山川形势、河流走向。赵氏的领地在其间星罗棋布,都用醒目的红色标出,却并非相连,而是被其他五卿的地盘分割成了几个部分。

赵鞅看着地图,抚着美须凝神思索了起来。

随着和范氏、中行氏的矛盾越来越公开化,他心中有了一丝明悟。

国内已经没有领土可以瓜分了,晋国六卿迟早得打起来!是时候开始为战争做准备了,而首当其冲的,就是整合内部。

“傅叟大夫,你来给众家臣及四位君子讲解一二。”

慈眉善目,发髻斑白的傅叟指着地图道:“诸位请看,不算绛都附近的中邑下宫,我赵氏如今一共拥有十三个县的属地,在晋国六卿中排列第一。”

我们家这么变态!坐在殿上末席的赵无恤被这比例吓了一跳,要知道,其他五个卿族各自所属的县邑,都未超过十个。整个晋国加一起,也就六十多个县,按一县万户人家计算,一户七口人,晋国总人口四百万左右,而赵氏就占了其中近四分之一!

一百万人口!

然而,经过傅叟一解释,赵无恤才明白,这数据其中一半多是注水的……赵氏,颇有点外强中干的味道。

原来,下宫之难后,赵氏的地盘全部丢失,只剩国都附近的下宫和祖传祭地赵城两处。从赵氏孤儿文子重新成为卿士,领有封邑开始,经过文子、景子、赵鞅这三代人的不懈努力,逐渐收复故土,把赵宣子时代曾拥有的城邑一一通过交换,或其他见不得光的手段拿了回来。

但同时,三代家主也分封了不少赵氏分支及有功家臣,几十年繁衍生息下来,顿成尾大不掉之势。

赵氏那已经出了五服之外的小宗,也就是曾帮赵宣子击杀晋灵公的赵穿后人,邯郸氏拥有的是:耿、邯郸、寒氏、临,一共四县。

楼县则是分支楼氏控制,也就是那个和老祖母赵庄姬通奸的无德叔叔赵婴齐后代……

赵鞅的堂长兄,上大夫赵罗拥有的是宗族祖庙之所在:温县。

赵鞅的庶兄赵朝则担任了马首县的大夫,这座城是十年前,晋国公族祁氏和羊舌氏覆灭后,被六卿瓜分的战利品。最初马首分给了韩氏,平阳分给了赵氏,由于地理上的缘故,一向交好的两家私下进行了交换。

中牟县则由家臣弗肸控制,据说此人年轻时曾拜在孔丘门下,求学过一段时间。

所以说,赵氏大宗直属的,其实只有五个县,外加下宫这座中等城邑,而且,这几座也并非赵鞅说一不二:邑宰们一旦世袭传承了两三代人,就会拥有很强的独立性。所以一旦有事,这星罗棋布的十四城可捏不成一个拳头!反而会被敌人各个击破,甚至会出现小宗或邑宰反水的情况……

所以,必须加以整合,这就是今天公议的主题。

随着傅叟的讲述,赵无恤的目光从这块在他看来粗陋落后的地图上一一掠过,最终锁定在了绛都附近。六卿的私邑,散布在新绛城周围,像六边形的六个顶点,牢牢将晋侯的权势限制在这方圆数十里的蜗角之地内。

在绛都西北角,赵氏的“下宫”是座千户规模的中等城邑,人口万余,相当于后世的小县城,周围还有六七座百户乡邑环绕,就好比后世的乡镇。

看来,赵氏的集权改革,就将从收回这些乡邑的领权开始。而据傅叟所说,其中有几个乡的乡宰,也实在是不成体统,每年的上计都差强人意,于是赵鞅便将他们撤职或者调换到了其他地方。

而借口也是明摆着的:我要分封儿子们在家边的乡邑历练,你们还是挪挪位置吧。

这是前所未有的事情,通常邑宰、乡宰都是在一个氏族中世代传袭。但强横的赵鞅却开了历史先河,准备自赵氏以下,打破世卿世禄,上计太差的话,说撤职就撤职,颇有点后世战国秦汉俸禄官僚制度的雏形。

算上前些天削掉的上士成何所辖的那一处,现在赵鞅手里已经有了四座无主的乡邑,而他刚好有四个儿子……

赵无恤不由得精神一振,历史上,赵氏化家为国,变宗法政体为官僚集权,大概就是从这次公议开始的吧?

他有一种参与到历史进程的真实感觉,而且这么多天的等待后,终于可以得到自己朝思暮想的第一块领地了么?

然而让他失望的是,随后,伯仲叔三位兄长都被赵鞅授予虎符和节杖,指派到了附近的乡邑上,作为乡宰,唯独没有他无恤的名字。

“父亲!”赵无恤如何能错过这个大好机会,于是果断地撩起袍服,从坐席上站了出来。

正殿内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无恤身上,其中仲信和叔齐的眼中尤为不善。他们可没忘记,在前几天的冬狩里,正是无恤出尽了风头,让他们显得颇为无能。

现在,这贱庶子又要闹腾什么?

无恤一丝不苟地朝赵鞅和众家臣行礼道:“为何不派我也掌管一座乡邑呢?小子也想为父亲,为赵氏分忧啊!”

“荒唐,你这孺子尚未成年,在行冠礼之前,没有治民之权,如何给你封邑?”却是憋了很久的仲信先跳出来反对。

第19章 锦瑟无端

忠厚的长子伯鲁微微起身,犹豫着要不要去劝架,而叔齐见两人如他所想般再次掐架,顿时捂着嘴在一边偷笑了起来。

还有这种规矩?这个是真不知道,赵无恤愣了一下,干脆将错就错,索性装傻。

“仲兄,这不对吧,我记得先君悼公,曾祖父文子,都是十三四岁弱冠之年就开始继承家主之位,掌控兵权,治理民众的,为什么我就不行呢?”

仲信气呼呼地指着他说道:“悼公天生聪慧,文子少年老成,而且他们都六艺娴熟,你却六艺不精,如何能比?”

“仲兄的意思是,若是我的三位老师认可我六艺已经足够立足于世,那我就能做百户之邑的宰臣喽?”

“然也!”

赵鞅看着两个儿子又吵了起来,心中十分无奈,他原本想着,虽然幼子无恤最近大放异彩,他已经将其列为了世子人选之一。

但这小子今年也才十三岁(赵鞅回来一查无恤的生辰,才知道之前整整算少了一岁,这爹当的……),尚未行冠礼,就暂且不急着授予封地,在身边照看几年,慢慢培养。嗯,最好是在冠礼之后,和宋国乐氏的女儿成亲了,再外放不迟。

如今见儿子如此锋芒毕露,不知收敛,赵鞅有些微微不快。他转念一想,觉得今天借着仲子打压他一次,也是不错的选择,正所谓玉不琢不成器,木不训不成弓嘛。

至于赵无恤的六艺水平如何,虽然他今天的礼数没犯什么差错,但以赵鞅想来,短短三五天时间里,就能让三位要求极严的家师看上眼?那绝对不可能。

于是他看了傅叟一眼,微微点头,机智的傅叟最善解主君意图,便站出来笑着打圆场道:“二位君子勿急,我这便让人去将无恤小君子的家师们请来,当面问对,如何?”

几个在殿外侍候的竖人闻言,忙不迭地去了。

……

不多时,先到达正殿的,是住在附近乐室中的盲眼乐师高。

他一身月牙白直裾深衣,未戴冠,只是简单扎了个发髻,拄着鸠杖迎阶而上,身后的侍从捧着瑟。赵无恤见状,连忙过去搀扶师高,却被他伸手拒绝。

“老朽肉眼虽瞎,心眼尚明,这庙堂之上又无昏君佞臣,绝不是会生蒺藜的地方,我大可脱了履,光着脚,坦坦荡荡地走过去。”

殿上赵鞅和众家臣君子闻言,纷纷整理仪容,朝师高行礼。

能得师高一声称赞可是极其光荣的事情啊!

师高是晋平公时著名乐师,师旷的传人。师旷也是盲人,却并非天生失明,而是觉得自己太过聪明,之所以不能专于音律,就是因为有眼睛看到的东西太多,心有所想。于是师旷便用艾草薰瞎双眼,以专于音律。

赵无恤在听说这件事后,觉得这些艺术家的自残行为果然是自古有之……

师旷不仅仅是个乐师,他博学多才,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曾直言进谏,忤逆了昏庸的晋平公,平公竟然派人在台阶上洒下扎脚的蒺藜,为难戏弄盲眼的师旷。

师旷只得捂着痛脚坐在铜鞮宫的大殿上,感叹朝中无人,预言晋侯将死。

于是过了不久晋平公果然因为好色无厌挂了,挂之前还创下了一个月玩死齐国娇嫩新娘的记录。赵无恤猜测他大概是磕了药,而事后,齐侯又腆着脸让晏婴送了另外一个女儿来给晋平公蹂躏……咳,扯远了。

此外,师旷还收养了许多来自各国的目盲孩童,教授他们乐理和钟鼓琴瑟,几十年后,他们纷纷成长为各国的乐师、礼师,师高就是其中佼佼者。

师高摸索着走到正殿中央,早有寺人为他摆好了坐席和案几,他坐下后,接过随从小童捧着的瑟,轻轻拨弄矫音。

“主上唤老朽来,问我无恤小君子的礼乐学得如何?老朽只能说,小君子学了三五日后,如今礼仪粗通,诗赋平平。”

赵无恤暗道不妙,还以为经过这几天的愉快相处,老文青会为自己说点好话呢。

穿扮高冠博带的仲信听罢眉毛一扬,他也曾追随师高学过礼仪和乐律,便欠起身告嘴道:“老师说的对,此子粗俗不堪,颇有无礼之处,他还曾穿胡服,当众箕坐!”

这些行为在保守的仲信眼中都是不可原谅的!

然而师高却摇起了头:“谬矣谬矣,仲子所说的,那只是礼的表象。”

“礼的表象?”

“无恤小君子虽然学礼不过数日,对形式并不娴熟,但老朽知道,他心中却有礼、有仁、有德。他对我这老瞎子发自内心的尊重,听我胡乱唱歌时会击节应和,由衷地欣赏,呵呵,虽然节拍从来没打准过。此外,仲子能和他一样,对低贱的侍女、隶妾、寺竖也做到不傲不骄么?”

神转折啊!

不过这话说得无恤脸红不已,其实他的很多举止,都是后世带来的好习惯罢了。

接着,师高开始叙述他对于礼的理念,殿上众人听着,身体不由得越坐越直。

“礼不光要停留形式上,光靠表面上人们的语言、人们的眼神、人们的表情、人们的动作来遵循礼,礼应该真诚地表达人的情感。人要没有真正的仁爱的感情,费了大力气来做这些礼仪有什么用呢?是为了掩饰内心的丑恶么?那就是衣冠禽兽啊!”

“仲子,我的肉眼虽瞎,可心眼却越来越亮,没了那些视觉上的条框束缚,我看到了无恤小君子心中真正的礼,真正的仁。你啊,太拘泥于形式了,竟连爱护兄弟的孝悌之义都忘了,太让我失望了。”

仲信只得咬咬牙,低下了高傲的头。

他看着身上的高冠博带,看着温润玉佩,那熏衣的香料草囊现在闻来却感觉恶臭无比。他羞愧难当,按照师高话中的意思,他不就是那只懂形式却丢了内涵的衣冠禽兽么?

这话从他最尊敬的师高口中说出,对仲信的打击无比之大。

言罢,众人肃穆,连赵鞅也恭敬地欠身行礼道:“先生说的好,鞅受教了。”

“呵呵,礼说完了,至于小君子懂不懂乐?且耐心听老朽弹奏一曲。”

说罢,师高抱着锦瑟弹了起来。

当他用奇妙的指法拨出第一串音响时,曲间流动出一丝哀伤。

野有蔓草,路有死麋,仿佛在吐诉时光的流逝,少年白头。眼前失去光明的苦楚阵痛,世间浊浊,人心不古,无人再能静静地听君子弹完一曲悠悠古风。

曲罢,殿上寂静无声,所有人都被乐曲感染,心中产生出一丝苦涩的意味,越是年长者,越是感触深刻。

“诸位君子,你们,可听懂了?”

赵鞅和众家臣默然,伯鲁摇头叹气,仲信张了张嘴,话却堵在了喉咙里出不来。机智的叔齐眼珠子一转,大声赞起这一曲的精巧美妙来,师高却对他的话嘿然冷笑不止。

至于赵无恤,他五音才刚分得清,哪听得懂其中的高深含义啊,只是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在脑中拼命打转,想找到一句合适的词来对应。

他心有所感,一首后世的名句便脱口而出:

“锦瑟无端五十弦……”

仲信抬头,叔齐闭口。

而师高那依然在弹着瑟的手,就这么呆呆的停在了半空中。

此时的正殿,寂静得能听到一枚银针落地的声音。

赵无恤轻咳一声,继续说道:“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

众人侧目,赵鞅扶案起身。

满殿震惊!

尖锐的瑟声响过,师高在锋利的弦上划了手,血流满指,老文青沟壑纵横的脸上两行清泪流淌而下,嘴角却带着欣慰的笑容。

“五十年来,别人只能听出我的音律,无恤小君子却听到了我的心声,今世能得一知己,足矣,足矣!”

他怜惜又不舍地轻轻抚摸着瑟,“此曲,不可复得!”

师高抬手摔瑟,瑟断,指上流血,吮之,挥了挥衣袖,大笑着扬长而去。留下殿上众人回味着他的话,以及赵无恤的那句神来之笔。

第20章 术业专攻

乐师高刚刚离开,在外等候多时的赵氏差车王孙期便走了进来,他依然是那张呆板的扑克脸,不苟言笑,刚直不弯,进殿后一板一眼地行礼,一板一眼地回答问话。

对这个人,赵无恤可不指望他能变通说情。

“禀报主上,无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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