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秋我为王-第15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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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现在有些明白,为什么儒家能够在春秋战国成为显学了……”
于是赵无恤言道:“我曾听闻孔子有言:年十五而志于学,余虚岁十六,正是向学的年纪,如今途径中都,欲借宿一夜,也想正式拜访一下孔子,向他请教学问。”
但闵子骞闻言后却无奈地说道:“却是不巧,夫子前几日去了泰山之阳,亲自向那些城邑的大夫、邑宰借贷粮食,以赈济饥民,归期不知……”
……
“《鲁颂》曾言,泰山岩岩,鲁邦所瞻,此山亦曰岱宗,我年轻时登东山而小鲁,登泰山而小天下。泰山忽焉特起,博厚崇隆,拱卫鲁国北鄙。自此群山翼带,直抵海滨,为天下之奥区,群山之至尊者也!”
时值仲秋,泰山南麓云雨变幻,群峰如黛,林茂泉飞,气象万千,一个小小的车队正在山阳道上行驶,正是闵子骞所说前来向各邑大夫借贷粟米的孔子一行。
身材高大,面容谦和的孔子坐于安车之上;眉直眼阔,神情朴实可亲,衣物却颇有些陈旧的颜回为御;留了一脸浓须,腰间还别着长剑的勇士子路手持长戟,安步当车行走于车侧。
孔子的弟子虽多,但出门总喜欢带颜回和子路两人,有颜回则到了野地里也会被妥善照顾得如同在家一般舒适。有子路则恶音不闻于耳,子路有万夫不当之勇,能力搏泰山的虎豹,拔剑嗔目,甚至能吓退数十盗寇。
不过此时此刻,耿直而忠勇的子路却梗着脖子,脸偏朝一边,气哼哼地踢着路上的石头泄愤,倒像个耍性子的未冠少年,不像四旬中年人。
听到孔子的话后,子路气呼呼地说道:“此次前往山阳求粟米,诸邑大夫无一人愿借,夫子却还有兴致说什么‘泰山忽焉特起’?”
第299章 苛政猛于虎
孔子闻言也微微叹息,战乱之后郓城大夫治邑不力,导致民众南奔大野,东奔中都。孔子没有理由拒绝求活的民众,又暂时想不出法子谋取粟米,所以不得不让弟子们向邻邑借贷,自己也亲自上阵,来泰山之阳走了一圈,却一无所获,现如今却是白走了一趟。
不过,子路生气的还不止这一点。
他们的嘴唇都有些干涩开裂,原来昨日三人在夜幕之时走到了名为盗泉的地方,当时又累又渴,但孔子拒绝宿于盗泉,渴而不饮,是因为厌恶其名。
子路口干舌燥,心情烦闷,所以这会耍起了性子,批评孔子道:“有是哉,子之迂也。”
被最亲近的大徒弟说自己迂腐,孔子也不生气,他信奉的是“三人行,必有我师焉;择其善者而从之,其不善者而改之”。他只是和颜回一起笑眯眯地“晒之”。
“由,你不也和回一样,没有饮盗泉之水么?”
子路哑然,他性情伉直好勇,表现在言语上就是从不掺假欺瞒如此,但其实是很尊敬和爱戴孔子的,曾经孔子疾病,子路请祷,愿意用己身代替,事孔子如事父兄。
对待同一事物的对错,如果有他不同的观点,也会立刻提出来,与宰予、颜回不同,从不隐瞒,甚至会出言顶撞孔子。一会怀疑孔子的行为是否合礼,一会说孔子太迂阔,他甚至认为读书并不是成才的唯一路径,“何必读书然后为学”,遇到觉得孔子有不对的地方,总是第一个站出来阻止。如此坦诚直言,是其他弟子所没有的。
颜回扭头说道:“夫子,子贡在为赵大夫货殖,在陶邑经营产业,陶邑是天下之中,五谷交汇之所,若是向他求助,或许能解燃眉之急,让中都邑能撑到秋收。”
子贡即便只分了货殖收益的十分之一,但现如今身家已经十分富裕,他富贵不忘师友,不时会向中都输送一些外地的特产。
面对子贡货殖的富庶,部分依然贫贱的弟子是有些吃味的,甚至有人认为子贡得富不仁,纵容赌斗、经营侈靡等事。
对此,孔子保持了沉默,而颜回则对师兄弟们坦言道:“身为儒士,应当贫如富、贱如贵,人各有志,何必非议子贡?”
事后孔子赞叹他道:“一箪食、一瓢饮,贫居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
他总是笑盈盈的,是孔子和子路偶然冲突时的调和者。
面对这个建议,孔子微微闭目道:“赐虽为自由身,实则已经算是赵氏大夫的家臣了,臣为主谋方为忠,如今甄、廪丘两邑方经战乱,处境说不准比中都还要艰难,吾等还是自求办法,不要让赐为难了。”
孔子也在犹豫,前方不远处就是阳虎直辖的阳关,既然阳虎权倾鲁邦,那粟米自然是不缺的,若是去向他求援,是否能得到帮助?
“此去定会沾染污名,但吾本就是被阳货所树才得以成为邑宰,只是不知道事后三桓、国人,还有众弟子会如何看待我……”
孔子两难之下,仰望泰山之巅陷入了沉思。
他和阳虎的恩怨由来已久,在年轻时因为两人都身形高大,所以形貌有些相似,当时已经是季氏家臣的阳虎便颇为厌恶孔丘。在季氏大飨境内之士时孔子前往,却被阳虎在门前阻拦,他傲然说道:“季氏飨士,非敢飨子也。”孔子见辱于阳虎,只能愤愤而返。
然而过了三十年,到了阳虎专鲁的时候,就开始不管三七二十一在国内到处树人培养党羽。在费宰公山不狃的推荐下,就想利用在国人和贵族中都名望极好的孔丘,用计逼迫他出仕。
阳虎的性格里,倒是有点“不计前嫌”。
但孔子却没有忘记当年所受的侮辱,所以对于阳虎,他一面深为厌恶,一面又迫于其权势,无可奈何,只能诅咒其“陪臣执国命,三世希不失矣”!
阳关邑越来越近,就在这时,颜回却停住了马车:“夫子,前面有人在哭泣。”
孔子抬头望去,却是一处贫瘠的农舍外,有一个新立的坟冢,一位身穿葛麻粗布的老妇人正在哭泣,情绪悲伤。
他皱着眉轼车而听之,又支使子路过去询问:“阿妪,你这样哭,真好像不止一次遭遇到不幸了。”
老妇人抬起沟壑纵横的脸望着子路,眼泪在其间流动,她哀伤地说道:“然!以前吾舅死于虎口,吾夫也死于虎口,如今吾子亦然!下妾如何能不哀伤?”
泰山没有后世密集的人口和游客,其间多猛虎,为害一方。
子路闻言怒发冲冠,嗔目道:“虎穴在哪座山上?待我去将恶虎击杀!为此地除去一害!”
说罢就要持戟上山去打虎,然而他却被颜回制止了。
“子路,止矣!忘了夫子是如何教导你的么?听到一件合于义礼的事,也必须请教父兄后才能去做,且听夫子怎么说。”
子路和冉求曾先后询问孔子,在听到一件合于义礼的事,应该怎么做?
孔子对子路说,要先请教父兄才可以去做;而对冉求说,听到了就马上去做。
后学弟子公西赤不解,为何面对一个问题,夫子给两位师兄不同的回答。孔子答:“求也退。”冉有这个人啊,有点畏畏缩缩的,难得主动想做个什么事,我就推一把。“由也兼人”,子路喜欢胜过别人,跟匹野马似的,就要给他套上笼头了。
面对暴躁的子路,孔子也严肃地说道:“由,诗言,‘不敢暴虎,不敢冯河,人知其一,莫知其他’。以身犯险不是君子应该做的事情,何况此事也有隐情,你先退下,让为师来亲自询问。”
子路也知道是自己冲动了,便讷讷而退,换了孔子下车,恭敬地在坟墓前再拜祭奠,随后和蔼地问老妇人道:“阿妪,泰山多虎患,既然连续有亲人被害,为何不离开此地?”
老妇人擦了擦眼泪,惨笑着道:“下妾等本是阳关人,之所以搬到山下居住,是因为此处没有阳关的残暴政令!”
孔子默然,过了半晌后又朝坟墓拜了一拜,将自己的口粮给老妇人留下,上车时叹息一声,对子路说道:“子路要记住,苛政猛于虎也!”
子路凛然受教。
随即孔子对颜回说道:“调头罢。”
颜回由此知道,夫子是不会去阳关低声下气求助阳虎了,阳虎在阳关为富而不仁,逼迫民众逃亡,宁愿面对虎患也不愿回去受苛政。向阳虎求一分粮,就是为阳关鲁人增加一分苛政,这种事非君子所为。
“还是回去另想办法罢,只希望子有,子我能有所收获。”
和来时一样,师徒三人孤独地行驶在山道上。
孔子扭头看着那个越来越小的坟冢,心中哀叹:“初税亩、作丘甲,名为革新,可府库虽然充实了,但民众受的压榨越来越多,公田甚至达到了二半之税。纵观鲁国,行苛政的卿大夫何其多也,如今甄、廪丘两邑入鲁,只希望赵氏大夫像赐所说一样,能行些许善政……”
在岔路口,颜回握辔问道:“夫子,吾等回中都么?”
孔丘眼睛微眯道:“不,去曲阜。”
“鲁城行人署的柳下季大夫,费邑的公山氏,都可以试试向他们求助。”
……
而远在中都,赵无恤将俘获的大野泽盗寇也留在了这里,在借宿一夜后,再次拔营东行,去往曲阜。
冉求昨日与赵无恤相谈甚欢,言及政事对答如流,颇受赵无恤激赏,如今将要分别,所以他一大早也起来相送。
清晨时分,在走出几乎不设防的内城时,一行人却遇到了一群快乐的民众,他们嘻嘻哈哈地仰头望着城垣上一位中年男子。
男子四十余岁,模样俊朗,他留着一圈浓郁的胡须,没有束髻。就这么散发敞怀,随意地坐在高达数丈的墙垛上,怀里抱着一架瑟在轻轻弹奏,一旁还有个三四岁的孩子,正眨着无辜的大眼睛爬在男子的大腿上。
瑟声清扬,歌声婉约,中都的民众乃至于赵无恤的武卒们都听呆了。
这也是赵无恤自离开晋国后听过最美妙的音乐,和下宫乐官乐师高有得一拼,可其中那份飘逸活泼却又是乐师高的大雅之音里不曾有的。
昨日见了有些古板的仲弓和闵子骞,冉求、公西赤也是知礼君子,现在眼前却突然冒出这么个放肆不羁的老男人,和中都守礼鞠让的风气颇为不合,赵无恤觉得有趣,不由问道:“这又是何人?”
冉求无奈地说道:“是求的师兄子皙,那孩童则是他的幼子……”
子皙,也就是曾点,孔子年纪最大的弟子。
“子皙好音乐,性情一直豪放不羁,当年鲁国大夫季武子死时,他去吊唁时曾‘倚其门而歌’。当时有人问他,鲁国上卿去世,你不悲伤就罢了,却在门楣箕坐而歌,这样真的好么?大夫可知子皙是如何回答的?”
“愿闻其详。”
“子皙言,万物皆有所化,而人亦有之。人死而归于自然,一如枝叶枯黄落地,重新滋养树木,这循环往复本是值得欣喜的事情。季武子将要安然歇息于天地之间了,而我却要凄凄徨徨地恸哭,何苦来哉?子皙最后被季氏轰走,从此被称为‘鲁之狷士’。”
赵无恤哑然,这还是儒么?这份随意与不羁,已经是“庄子妻死,鼓盆而歌”的道家做派了吧!
PS:子曰:我欲载之空言,不如见之于行事之深切著明也。
七月笔下的孔子只是我一个人的主观印象,要是和读者想象中的孔子不符,请轻喷。但孔子和其弟子言辞和行为记述,基本上都是用的《论语》《礼记》《孔子世家》原文,结合史诗演绎,并非空言,没有胡编乱造。
第300章 且歌且行三百里
曾点,赵无恤记得曾听过这个名字,难道就是大名鼎鼎的曾子?还是曾子的父亲来着?
在见识到曾点的性情和行事风格后,赵无恤排除了第一个可能,那么他怀里的那个孩童,就是号称继承了孔子思想的曾参了,曾参再传子思,子思再传孟子,这便是儒家后来追溯的主脉“道统”。
任谁都想不到,严肃治学的曾子,竟然有这么一个放肆的老爹。
面对上面鼓瑟依旧的“鲁之狷士”,赵无恤对冉求问道:“倚门而歌虽然有他自己的道理,但实在是与世俗不合,也违背了礼法,孔子就任他这么做么?”
对于这一点,冉求还是非常自豪的,他说道:“夫子曾言,不得中行而与之,必也狂狷乎!狂者进取,狷者有所不为也。”
中行就是实行中庸的人,这句话的意思是,找不到中庸之人交往,那和狂狷性格的人打交道也成。
狂士的特点是进取:这个社会太黑暗了,我一定要改变这个黑暗不公的现实。一个这样积极进取的人,就是一个狂者。
狷士的特点,是有所不为:这个社会太黑暗,没搞头了,改变不了了。但是,我固然改变不了这个黑暗的现实,黑暗的现实你也别指望改变我,我还是会按照我的原则去做人的。一个这样有所不为的人,就是狷者。
后世的孟子是狂士,庄子是狷士。
冉求解释道:“夫子认为,礼不光要停留形式上,光靠表面上人们的语言、人们的眼神、人们的表情、人们的动作来遵循礼。礼应该真诚地表达人的情感,没有真正的仁爱的感情,费了大力气来做这些礼仪有什么用呢?是为了掩饰内心的丑恶么?”
“而不同的人表达礼的方式也不同,就说那日去祭奠季武子的人中,有的人举止哀伤,其实心里却没有哀情。子皙虽然倚门而歌,却表达出了对季武子的送别之意,并非有意捣乱,而是发自本心。”
赵无恤愕然,经过一路上的见闻和昨日亲见,他对早期儒家的包容性有了新的认识。
早期的儒家是很多元的,孔子容忍学生们对他提出尖锐的不同意见,只要不超过底线,大多能宽而恕之。其中有子路这样的武士儒,性格偏向轻侠;有子贡这样的商贾儒,专心于辩才和致富;有冉求这样多才儒,知兵事政务;甚至还有曾点这样的狂狷儒,行事跟后世儒家的对头庄子颇为相似。
目前来看,他们反倒是孔门里的中流砥柱,但后来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使得儒家中子路、子贡、冉求、曾点这类人反而被排斥为非主流,坐而论道的高冠儒生却占据了道统。
是孔子政事遇挫,彻底转向了学术的缘故?还是在春秋战国之交的剧变里,发生了什么事情,使得儒家分裂,保守和复古成了主流?
但总之,孔丘这样一个破落贵族,早年混得惨,理想得不到实践的机会,但至少现在名声越来越大。归根结底,这只能是一个人内在魅力的结果。能说出这样一番话的孔子,他的人格魅力都让无恤有些向往,想与之交游了。
笼罩这座尼父之丘的云雾渐渐消散,越来越清晰起来。
冉求又道:“夫子也嘱咐过,此举只有子皙一人能为之,旁人还是要遵守礼仪,不可效仿,这便是君子和而不同,小人同而不和。对了,大夫的‘锦瑟无端’一句被子贡师兄写在简牍上寄回来后,子皙是最喜欢的,整日捧着念叨,这情况持续了月余,他今日在此鼓瑟,大概是要为大夫送别吧。”
就在这时,墙头上曾点鼓瑟的动作由轻快变成了缓慢,快乐的瑟声和歌声开始变得哀伤。
“天之生我,我辰安在?譬彼舟流,不知所届。”
看热闹的民众们已经对此习以为常,听到曾点由欢乐转为哀伤,面面相觑下渐渐散开了;那些被吸引过来的郓城流民虽然听不懂,却想起了背井离乡的惨状,竟然齐齐抽泣起来。
而赵无恤闻声后也有些色变。
这是诗经里的一篇《小弁》,传说是周幽王放逐太子宜臼,宜臼内心忧愤哀怨时所作。诗写了宜臼的孤独、流浪、失落、痛苦、思考、质问。
寒鸦群飞而已则孤独,柳茂蝉鸣,而自己流浪无处存身,无父母可依。这和赵无恤骤然来到春秋时代那一个月的迷茫,还有最初被放逐时孤苦的心态有些相似。
这几句诗歌,似乎真是专为赵无恤而唱的。
随着“铿”的一声响,瑟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