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秋我为王-第17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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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赵无恤的声音却响彻了宽大的朝堂。
“臣请辞!”
面对这个意料之外的任命,赵无恤再三思量后踱步而出,开始了推让。
“臣再请辞!”
一次,两次,三次,这是惯例的“三让”,也就是古代诸侯登位、大臣就封的谦让之礼,鲁侯也没在意,一次又一次地再封,殷切地看着赵无恤。
然而第四次,赵无恤还在推辞,鲁侯以及殿上的季氏顿时脸色微变。
“臣逐寇不力,致使阳虎潜逃,季寤不知所踪,有罪,不足以受此重爵!”
他态度坚决,甚至不惜自损功劳,鲁侯便有些不知所措了,他目视季孙斯、孟孙何忌,征求其意见。
两位卿士也四目相对,劝慰无果后,最后季孙斯只得勉强笑着开口道:“那,就改为中大夫,何如?”
对这个舍爵,赵无恤倒是接受了,部分朝臣也松了口气,中大夫之职,倒是没骤然成为上大夫让人惊骇和嫉妒。
赵无恤拜谢后却暗暗冷笑:“也不知道是谁给季孙斯出的主意,这是要把我放到火上烤啊!”
上大夫的确可以参与朝政国事,但鲁城势力错综复杂,是一趟浑水,赵无恤暂时不愿意只身入朝堂。无恤在鲁城没有根基,经营好西鄙才是未来一年里的要务,所以便主动退了一步。
其实,这两天已经有人在鲁城四下传言,赵无恤此次立下的功绩已经比得上当年逐权臣庆父而杀,挽狂澜于既倒的季友了!
对于这个别有用心的比喻,孟氏脸色当然极其难看,赵无恤也知道这是季氏谋划让赵无恤和孟氏相恶的小手段。
赵无恤最初也没在意,但结合今天朝堂上突然授予他的上大夫之爵,无恤意识到,有人想要借机捧杀自己!
没错,是捧杀,主动帮他宣扬没有实际意义的名声,让孟氏加深对他的忌惮。又卓拔为上大夫,让所有朝臣士大夫心生嫉恨,若是他贸然入鲁城,可能会被错综复杂的利益关系缚住手脚。
“季氏也是聪明,一手联合我提防孟氏,另一手却又明捧实贬地算计起我来,阳虎说三桓极度排外,此言倒是不虚,这还自身难保,就开始给盟友挖坑了。嘿,竖子不足与之谋!”
第332章 黄雀在后(上)
三桓之中,论起精明和小心,还是季孙斯更甚一筹,但比起晋国六卿一个接一个的阴谋家和狠人来说,依然平庸,这种连环诡计不像他自己想出来的。
“也不知道他短短一天内,得到了何人相助?倒是个目光锐利的人才!”
对于季孙斯的小手段,赵无恤是有些微怒的,既然季氏不仁,那也休怪他不义。除了阳虎外,季氏一直揪心的叛家之人季寤,他索性不打算交付给季孙斯了!
大殿末尾,一个身穿黑色朝服,腰坠玉璜的中年大夫腰身微躬,虽然垂着首眼观鼻鼻观心,却刚才发生的事一一看在眼里,听在耳中,捧着玉圭的手不由微动。
“传闻此子和赵鞅极其相像,好名而勇锐,所以我才学着先前范氏诱惑赵鞅的手段,向季氏献上捧杀之计。但如今看来,他的心思和手腕倒是更似‘冬日之阳’赵成子!年纪轻轻却能不受高爵博名诱惑,冷静地退步,让我少正卯也不得不心服!”
……
虽然赵无恤推辞了没有太大意义的上大夫之爵,改为中大夫,但实际好处一点不能差。
郓城大夫叔孙志是阳虎之党,被赵无恤生擒活捉,他的大夫爵位和郓城的职守自然也被当场剥夺,这座五千户大邑按照之前说好的条件,转到了赵无恤的名下。
当然,郓城目前还没传来消息,季氏和孟氏自然以为还在叛军手中。
孟孙何忌手下的公敛阳便皮笑肉不笑地说道:“鲁国刚刚经历内乱,三军疲敝,即便要出兵,也得先拔除较近的费邑,中大夫若将郓城收回,还得自己去攻打,想来武卒勇悍,一定不在话下。”
这时代的围城战一向没什么好的法子,一般都是数万大军围一邑,动辄经年累月,对于作战周期不超过半年的诸侯卿大夫征召军来说,围攻是要尽量避免的。
郓城五千户大邑,城中有兵卒千余,来鲁城曲阜交代了一千,还剩下不少,若是强攻恐怕得花费不少时间,对于不愿意赵无恤这个外人过于坐大的孟氏来说,是乐见其成的。
“自不劳费心。”赵无恤看了公敛阳一眼,随即朝鲁侯一拱手。
“还未告知君上,今晨刚刚收到消息,说是郓城在十月三日那天爆发了邑民暴动,举城喧哗,我有数百前来鲁城曲阜的兵卒正巧在附近,就帮助国人诛杀残暴的邑宰,控制了城邑。郓城,已经回归君上治下了!”
鲁侯面露喜色,大殿上则是一片惊讶声。
赵无恤的确是在早上接到的消息,之前打着支援阳虎旗号的虎会和冉求早已带着兵卒大摇大摆进驻了郓城外郭。随即,十月三日一早杀猪宰羊,邀请郓城邑宰和邑司马赴宴。
邑宰被生擒活捉,邑司马未至,听闻惊变后发兵反抗。郓城鲁人早已对叔孙志的统治怨恨不已,冉求用一口乡音声称自己是为民讨贼,加上流民卒的宣传,郓城人反倒配合武卒进攻,到了傍晚,邑司马被武卒围攻于邑寺中,最后纵火自焚而死,倒是有几分英烈,此邑便算是彻底拿下,武卒死伤数十。
赵无恤自然跳过了过程,只说结果,方才出言相激的公敛阳自讨没趣,顿时涨红了脸,讷讷不敢再言。
至此,赵无恤便是郓城、廪丘、甄三邑大夫了,治下户数过万,实力翻了一番,堪称鲁国仅此于三桓的强大夫!
可距离晋国六卿普遍的十万户人口,还差得远呢……
当然,他也一只脚踏入了大野泽,那块广袤的纷争之地。
接下来,受封赏的就是那些次功之臣,除了二桓外,公敛阳、子服何、南宫阅都受到了褒奖,公敛阳成了下大夫,得到了一座小城作为养邑,子服何当上了正式的行人,南宫阅也被提名做了小司马,暂代叔孙氏管理相关职务。
虽然权职不一定相属,但这依然是孟氏实力整体的提升,季孙斯都感觉到有一丝窒息了。他们季孙氏在这场内乱里不进反退,他也开始后悔不该听那少正卯的主意,对赵无恤明升暗算,如今孟氏在侧,就急匆匆地做出这样的事,是不是太早了些?
最后,子路也登堂受赏,他作战勇猛,救了季孙斯,又击杀了阳虎重要党羽,于是从庶民被直接升为中士。同时被任命为行夫,将要和季氏私属一起,前去阳关招降,并且窥探阳虎是否逃到那里。
……
朝会结束后,群臣散尽,只有面色阴沉的季孙斯的步辇等在一个隐秘的拐角处,似乎是在等什么人。
不多时,一位仪态端庄,身形瘦削的大夫踱步而来,他年过四旬,头戴玄色长冠,黑衣、棕色帛带,玉璜坠在纬带上。
来到季孙斯的坐辇前,他便施施然行礼道:“少正卯见过执政。”
少正是官职,也作为氏来使用。
《尚书·酒诰》有言“越少正御事”,西周时已有这个职守,郑国的少正既亚卿。而鲁国则不同,只是朝中权职不高的副手,位列下大夫。
他和孔丘是在鲁国齐名的两名“闻人”,也就是博学多闻,但孔子在诸侯间名声更广些,少正卯则局限于国内,在鲁城则不落下风。他们都先后开办私学,招收学生,少正卯的课堂多次把孔丘的学生都吸引过去,只有颜回没有去。子贡也曾旁听,对少正卯的学识赞誉有加。
作为竞争对手,孔子和少正卯的关系却不亲善,两人曾多次在学术上相难,互不退让。
少正卯和孔丘一样,都是在阳虎执政时被“树”的众多在野名士之一,如今阳虎既倒,且不说孔子那边,少正卯的选择是在内乱后立刻拜见季孙斯,明面上算是投入其门下了。
但经过朝会封赏时的勾心斗角后,季孙斯却怀疑起少正卯投效的目的来,他没了前日的礼贤下士,坐在步辇上也不下来。
他面色不快地说道:“少正,你昨日对我分析说,如今鲁国虽去一虎,却又引进一狼。赵无恤狼子野心,又有晋国赵氏做靠山,若是放任他坐大,恐怕比阳虎还难对付。但是目前孟氏对我季氏威胁更大,阳虎余孽也未除尽,所以我只能依仗赵无恤保持平衡。于是你向我献上了捧杀之计,可以名升暗算让他被士大夫们敌视,暗暗遏制其发展。”
少正卯笑道:“难道我说的有何不对么?”
季孙斯有些愠怒:“对倒是对,可却太急切了,我一时误信了你的话,可他却识破了这个计谋,在朝堂上推让了上大夫之爵,同时又迅速拿下郓城,使得受封没有借口拖延。现如今他在西鄙坐大已成定局,更严重的是,若他察觉了吾等的打算,和孟氏联手对付季氏,那该如何是好?”
少正卯倒是爽快地承认了失算:“卯有罪,的确,我事前是小觑了赵无恤,纵观他在这次内乱的表现,乘着孟氏与阳虎火并,一击将阳虎打垮,由此提高了自己的地位,他如今虽然推了上大夫的爵位,但在鲁国的权势和威望比叔孙还高还大,能和季氏、孟氏比肩了;同时还抽空打下了郓城,势力平白翻了一倍……”
“真可谓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啊!”
半个世纪前,吴王寿梦欲伐楚,曰:“敢有谏者,死!”。
当时是,吴王之幼子季札自知年幼言轻,谏必无用,惹怒了吴王寿梦徒遭横死。于是他就每天早晨都拿着弹弓、弹丸在王宫后花园转来转去,露水湿透他的衣都不离开。
吴王很奇怪,问道:“这是为何?”
公子季札道:“园中的大树上有一只蝉,它一面放声鸣叫,一面吸饮露水,却不知已有一只螳螂在它的后面;螳螂想捕蝉,但不知旁边又来了黄雀;而当黄雀正准备啄螳螂时,它又怎知我的弹丸已对准它呢?它们三个都只顾眼前利益而看不到后边的灾祸。”
吴王一听很受启发,随后取消了这次伐楚的军事行动,从此对季札另眼相待。
少正卯讲完这个故事后,季孙斯沉吟半晌,这才苦涩地说道:“如此说来,此次鲁国内乱,赵无恤或为最大赢家!?”
季氏是蝉,正欣然饮露,希望保持现状,不知螳螂阳虎在后欲捕之也!而螳螂作势欲扑,竟不知黄雀赵无恤蹑其旁也!
“正是,但执政也不必担忧他转而帮孟氏。我猜测,以此子的才智,定然意识到了,他虽为黄雀,但身后却还有树下之弹弓,所以必然会保持鲁国的平衡,好渡过此次危局,吾等日后小心对待,提倡继续鲁邦传统的相忍为国之策便好!”
季孙斯凛然:“还有人伏于赵无恤之后?是谁!?”
“然也,从百余年前的庆父之乱,一直到近十几年的昭公出国事件,每次鲁国遭遇内乱,北面的齐国哪次没生出非分之想?”
“更何况,如今已经入冬,南方大野泽的盗跖,也到了四出劫掠秋粮的时候了!”
第333章 黄雀在后(下)
与此同时,被少正卯称之为“黄雀”的赵无恤已经离开了公宫,穿过街巷往城西而去。
既然在鲁城的事情基本了结,他也差不多该准备回师去接收郓城了。那儿被阳虎和叔孙志的苛政残害了数年,这就要入冬了,恐怕极其乏粮,一个处理不好,就会生出兵变或者引起大野泽盗跖入寇,千万大意不得。
鲁城的其他城区也恢复了秩序,但若是有心观察,依然可以望见街角和土墙上斑斑点迹,不用细看也知,此必是血迹以及火烧后的痕迹。
特别是城南和棘下一带,这是主要的交战地点,更是有伏尸数百,收敛开以后依旧瓦砾遍地,蚊蝇纷飞。甚至还牵连到了道边的木石,孟氏私属为了用来造器械攻内城,砍伐了许多树木,所以望上去萧瑟破败。
公宫中的竖人沿着里闾四处宣扬,国人一早起来就听说鲁侯平安归来,顿时民心大定,街道上也有了稀稀疏疏的行人,却不复昔日繁荣。
虽然鲁侯已经失政,却依旧是鲁国稳定和政权的象征,当年鲁昭公被驱逐出国数年,鲁国却能维持原状,民安于业,那是因为季氏独大,季平子也执政多年。现在三桓不稳,鲁侯的重要性便不知不觉间凸显出来了。
若是君权复起,或许会将孟氏、季氏压制下去,不过赵无恤却从未生出尊君的心思来,那样的鲁国对他来说,只会增加束缚,他可不想头上多位太岁爷,国君老老实实做傀儡,摆弄摆弄祭祀就行。
“鲁城至少得花大半年时间,才能从这场内乱里走出来,对于死了亲人的家族来说,这个时间会更久。”
赵无恤的心已经越来越硬,只是偶尔感慨一次,顺手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他控制的城西如今算是鲁城最少遭受祸乱的区域,就在这时,身后却传来了一个大嗓门的声音。
“中大夫请留步!”
无恤一回头,却是子路,他已经换上了一身玄色的吏服,头上依然带着鹖冠,腰挎长剑,脸色红润喜气,正大步朝这边跑来。他速度飞快,没多久就到了赵无恤的马前,施施然行礼。
无恤心中暗道:“我正巧有事要寻他,他却自己过来了。”
“子路这身打扮颇为英武,你如今刚刚上任还人,受了君命,将要带着季氏兵卒前往阳关,不知是为了何事来找我?”
无恤也不托大,下马与他对礼表示尊敬,在子路看来这则是礼贤下士的表现。
“是想感谢大夫的知遇之恩,让由有了施展立功的机会,也在此向大夫赔罪,上一次竟然还疑大夫与阳虎一党有勾结,公然咆哮军营,请大夫责罚!”
子路一向是个直性子,一来就开门见山,该谢的诚心谢过,该抱歉的就告个罪,接着就在大街上,当着众多人的面谈吐起敏感话题来。
“大夫应当听过仲由的志向,鲁国是个千乘之国,摄乎大国晋、齐、吴之间,晋齐交兵加之以师旅,阳虎乱政因之以饥馑,比起我年轻时越发不堪了。我曾在夫子面前妄言,若是我来管理,三年可以让鲁国强大。但夫子之后批评我说不够谦逊,我之后细细思量后也如此认为,现如今有德行和能力宰执鲁国的,也就两人!”
“哦,莫非是季氏、孟氏二卿?”
“非也,为政者皆斗筲之人,何足算也?”
这话的意思是,当政的三桓等人都是些器量狭小的人,何足道哉?
“这还是夫子对子贡说过的话,如今仲由入朝堂一观,发觉果然如此。”
赵无恤倒是觉得十分有趣,子路性情莽撞,却把这连孔子也不会在外明说的事情吐露出来了。
“既然不是二桓,那还会有何人?”
“能治理鲁国的,唯独大夫和夫子二人而已!”
面对这个耿直的大叔,赵无恤一时哑然,谁料他接下来却批评起赵无恤来。
“大夫推让了上大夫之爵,又不肯入鲁城曲阜开府参政,仲由虽然不知道有什么缘由,却为大夫遗憾,为鲁城数万国人遗憾!”
赵无恤无奈,总不能实话相告吧,他只能说道:“子路应该还记得我的志向,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我年轻德薄,得在地方上多历练几年,齐好家邑才行,治国之事,为时过早。”
子路微微叹息:“仲由只恐大夫归晋,让鲁国错过了一位好大夫。只希望大夫能早日齐家,再入鲁城与夫子一同治国,让这里成为老者安之,朋友信之,少者怀之的富强邦国,若如此,子路愿做皂隶武夫效劳。”
在子路心里,在鲁国服气的两人除了孔子就是赵无恤,他是很期待孔子能因为中都的善政得到鲁侯或三桓提拔,主持鲁国国政的。
一同治鲁么?赵无恤思索片刻,他虽然对孔子礼数有加,还多次开挖孔子的弟子,却从未想过要和孔子一起共事。
一个想尊君权的复古保守老叟,和一个挖鲁国墙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