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秋我为王-第17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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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曳石”也就是西方的投石索,是两端各系一绳的皮革套,使用时手握两绳末端,在头上急速旋转,将套中的石块抛出。它简单而容易取材,比弓箭更易制作和携带,可以将圆石甩出数十步的距离杀伤敌人,是群盗中主要的抛掷武器。
邾娄在皮囊中放置投石,抓住皮带末端的绳索在头顶飞速挥舞旋转,第四五圈时当速度达到最大时,手臂一甩,猛地朝墙垣上正在开弓的孔丘抛了出去!
他特地让人磨制圆滑增加命中率的石球破空而去,正中目标!
因为隔着二三十步,他也没看清打中了哪,只知道那身材高大的孔丘忽然倒下,墙头上顿时一片带着哭腔的喊叫,几个弟子闻声后一回头朝那边冲了过去,连眼前攀上来的盗寇也顾不上了。
孔丘弟子虽多,留在这里的也不过数十,也不是个个都有他的巨力和勇猛,所以只是杯水车薪。更何况,孔丘倒下后,整个墙头再无知兵之人,便失去指挥,局面一片混乱。
邾娄很得意,那中都宰孔丘,大概是死了罢,不知道前些日子还在墙垣下与他辩论,说得他哑口无言的柳下跖听说后,会作何想法?
他乘着这时机派人猛攻,不多时,墙垣已经破了多处,至少有数百人涌了进去,盗寇们发出了兴奋的喊叫。
这座城邑大势已去,他已经满心欢喜想要进去搜检搜检府库,他可不相信盗跖的判断是真的,硕大一座千室之邑,至少能有让他手下过冬的粮食吧!
然而就在此时,外郭东面却响起了一阵呐喊,引发了群盗一连串的混乱!
……
当赵无恤等人靠近中都,登上一座数丈高的小丘陵远眺时,发现整个城都被围住了。远处、近处,东边、西边,邑外的旷地上、涂道上、外郭区的里闾中。到处是衣衫褴褛、拿着五花八门木石武器的盗寇。粗略计算,至少三四千人,望上去他们似乎只有蚂蚁大小,然而满城都是。
“好多……”
几个军吏一看,也微微惊讶,若是不考虑那四百临时征召的鲁人,他们只有五六百战力。想要彻底驱逐这么多敌人是比较困难的,不过他们两个月前才在中都西面击溃了一股五百人的盗寇,当时也不过百余人,同样是以少击众,所以依然很自信。
赵无恤分析道:“彼辈虽然人数众多,但仔细看,那些盗寇本来就是为了抄食而来的,多半面带菜色,脚下虚浮无力,也不知饿了多久,而且拿着木、石工具,简陋粗糙,比起前些天吾等对付的阳虎之卒差多了。吾等士卒昨夜休息得很好,今晨方得饱食,兵器甲盾精良。这就是以逸待劳,以饱待饥,盗寇再多,也非我敌也。”
军吏们纷纷声称受教,随后赵无恤点了冉求,想听听他会如何应战。
冉求道:“据口供说,群盗里有两千人以一个名为邾娄的中盗为首,其余都是互不统属的小盗,没有统一指挥,一旦遇到突袭,就会四散而逃。吾等应该骤然出现在他们后方,然后猛地发声,彼辈正专注进攻内城,前后夹击下一定会惊骇莫名,士气崩溃!”
赵无恤采纳了冉求的建议,他勒住马,叫武卒整队,排在前头,新招募的鲁人们没有经历过野战,先不用他们上阵,留在后头押阵,堵截逃寇。
等到六百武卒排成突击的纵队前进到距离城邑一里地时,眼尖的盗寇方才看到了他们,顿时高声大叫示警起来。
叫声未落,赵无恤便旗帜一挥,下达了冲击的命令。
于是伴随着腰鼓的密集敲击声,无数身穿甲衣,列队整齐的甲士从道路、田野、丘陵间冒出身形来,迈着整齐的步伐小跑前进,同时敲击剑盾戈矛,齐声大呼,声音震天:
“赵氏大夫帅武卒除盗剿贼,尔等还不弃械早降!”
……
“赵氏大夫帅武卒除盗剿贼,尔等还不弃械早降!”
声音一波接一波,如潮水似的扑入外郭督战的邾娄耳中,顿时大惊失色。
赵无恤的名头,因为甄之战和上次在中都邑西面击溃抢粮盗寇的缘故,在大野泽里还是挺响亮的。
柳下跖也对此人极为重视,郓城之所以没夺取成功,就是因为赵无恤手下的廪丘兵乱入。他派人截断西来的水陆通道,就是为了提防郓城里那些号称“武卒”的赵兵。所以邾娄知道,这个新上任的大夫可不容易招惹。
其实盗跖还是看轻了赵无恤,在他想来,鲁城的阳虎和三桓内斗没半个月是不可能决出胜负的,所以才敢发兵攻阚城。但出于谨慎,他临走前还嘱咐过邾娄,让他据守在此。
攻城抄粮倒是次要的,若是鲁城方向有少量兵来,就抵抗之;若是兵多,就后撤骚扰之,好为他攻克阚城,破庙掘陵争取时间。
邾娄自持甚高,对盗跖一向阳奉阴违,也没把这嘱咐放在心上,而且他哪懂什么布置前哨?他的手下极其散乱,抄粮抢掠彻夜不归是常态,也没想起来管过,于是直到无恤带着武卒如同神兵天降般出现在他面前时方才察觉,但为时已晚。
顿时,无论是城郊还是外郭区的群盗,统统进退失据。
“撤,速速撤出城!”邾娄脑袋一片空白,只想着把外郭的三千人先撤出去再说。
整整花了一刻,匆忙出了外郭后,他看到已经冲杀到百余步外的进攻者,统统着甲,看上去黑压压一层叠一层,不下五六百人之多。
邾娄慌乱地指挥直属的盗寇抵抗,好容易集结起了千余人的正面散阵。然而武卒们奋不顾身,人数虽少,却像一支离弦的锐矢笔直地钻入了千余名盗寇中,从城郊渐渐杀到了外郭墙邑下。
长矛兵的两丈酋矛无人敢近,一旦齐齐跑动起来,上面甚至能串三四具尸体,更难得的是,战斗中他们竟能保持阵列不变。
剑盾兵是攻击的灵活部分,能斩裂面前所有的阻碍,正在收割散乱的盗寇。
外围的城郊旷野上,还有弓箭手、徒卒或远程抛射,或狂呼助阵。见了血就兴奋不已的掷矛兵更是如同饿狼般搅碎任何敢于抵抗的盗寇。
群盗仓促无备,从贼前又多是农人猎手,根本不是武卒的对手,眨眼间就被剑盾手、戈矛阵冲散。虞喜则带着数十轻骑士聚集起来,挺矛开弓呼咤不已,向盗寇主力的左后、右后发起了进攻,这些盗寇本来就士气涣散,腹背受敌下顿时崩溃了。
前有赵无恤、穆夏亲自督促的重步卒,后有虞喜带的骑士,左右有田贲等悍卒的猛攻,这套路百试不爽,盗寇四面受敌,哪里能抵挡得住。
不过一刻钟功夫,中都邑的战斗便宣告结束了。士气的崩溃会传染,还没有做出什么像样抵抗的群盗在看上去无可匹敌的武卒面前迅速丧失了战心,数千群盗尽数溃败,掉头逃窜得四面八方都是。
赵无恤派虞喜追击残敌,而项佗则带着还没来得及参与战斗的鲁城国人看押俘虏。他则自行领着冉求和名为费畴的司寇署佐吏进了中都邑。
……
进入外郭时,这里还有些反应慢的盗寇没来得及跑出去,有的聚集在街巷上负隅顽抗,有的躲在里闾房屋里龟缩不出,赵无恤点了田贲去将其一一搜检出来,切勿遗漏。
走在外郭的街道上,赵无恤简直不相信这是两月前和曾点应和歌声的地方:民众居室里的东西被翻检出来扔得到处都是,遍地碎裂的陶片,乱哄哄一片,看得人惊心不已。
大军过境,必有灾年,师之所处,荆棘丛生,何况涌入的,是饿狼一般的盗寇呢?
“在孔子治下号称男女别涂,路不拾遗,知礼乐、兴教化的中都邑算是彻底完了。外郭已破,今岁户口和赋税大减是免不了了,或许得一代人才能恢复往日生气……”
无恤心中为这座城邑感到遗憾,却也松了口气。
孔子这一套偃武修礼,复兴周政的法子,或许是很高大上的醇厚理想,却在乱世中被血淋淋的现实击碎了。这也是春秋战国诸侯少有用儒家主政的原因吧,唯独鲁国曾用子思,虽然对尊君权也小有成效,却在七雄的变法浪潮中连一朵水花都没溅起来。
事到如今,若是在高空俯瞰鲁国西鄙,就会发现,中都邑那看似明亮的烛火已经被一阵盗跖掀起的微风吹灭了。
自此以后,赵无恤辖下的三邑,将成为鲁国唯一的灯塔!
他们朝墙邑塌了一角,却因为武卒及时赶来救援而幸免于难的内城走去,一群孔子门徒在门口相迎,幸存的邑中民众也聚在道侧观看。
以往这些弟子虽然贫寒,但却喜欢缁冠儒服,风一吹,都是长袖飘飘——虽然长袖上常常有补丁和线头。可现如今,却是或披甲胄,或着短衣,人人身上都沾着血迹,连曾点都不例外,也不知是别人的还是自己的。
见赵无恤过来,出迎的孔门诸子在年纪最大的曾点带领下齐齐下拜,礼仪规范:“中都邑能幸免盗患,全赖赵大夫力战,搭救之恩吾等永不相忘!”
赵无恤朝前迈了一步,双手虚扶众人,出言急促:“余救援来迟,对不住诸子,敢问孔子、子渊何在?可还安好?”
他目光扫了一通,看到了冉雍、闵损、公治长、宰予等,然而其中却没有孔丘,也没有颜回。而且众人都垂着首,脸色戚戚,其中几人面上泪痕未尽。
“出了何事!?”
赵无恤暗道不妙,心细的冉求也预感到了什么,顿时脸色大变……
第340章 挽歌一曲
中都之役结束数个时辰后,天色近晚。
外郭区已经由田贲带人扫荡过一遍,将参与的盗寇尽数杀死或抓获,加上城外接战后投降的那些,共计千余人,密密麻麻被鲁城国人持矛围在一起,还有五百余具盗寇的尸体被抬出城邑,避免发生瘟疫。
“战乱之后最怕遇到疫病,所幸中都邑在外郭被盗跖派内应攻破时还抵抗了一段时间,孔门弟子们也应对得当,所以民众大多数都逃进了内城,没有太受祸害。”
所以赵无恤也能临时征发他们清理残破的墙垣和凌乱的街道,尽快归家,让中都恢复作为鲁城与西鄙枢纽的功能。
只可惜外郭和城郊的乡里中,民众家室里的财物,粮食大多被劫掠,对于他们来说,这将是个极其难熬的冬天,赵无恤骑着马巡视,也不由心生哀怜。
从俘获盗匪的口中,赵无恤还得知,盗跖虽然让他们四下劫掠,但却要求给民众留下点口粮,若非遇到反抗尽量不要杀人。
无恤暗暗想道:“这盗跖虽然寻觅机会的眼光出众,却依旧天真。据我所知,就算是晋国三军的正规兵卒,一旦抢出兴头来,也无法保证手段的轻重。何况这是一群无规无矩的盗匪、流寇,对于不在眼皮底下的大多数人来说,他这个要求就是一纸空文而已……”
当然,那些跟随盗跖南下的群盗,也许会因此少些杀戮。
但盗匪过境造成的苦难却并未减轻几分,盗跖或许是为了让大野泽里的群盗和妇孺活命,但却是以剥夺各邦国城邑居民生存资料的方式进行,这种行为,自然是赵无恤所不取的。
毕竟无恤囊中的郓城也一度成为盗跖的猎物,也是如今对西鄙威胁最大的武装,岂能再放任他纵横下去?
就在这时,有人报虞喜回来了,他的追击很成功,驾着马车溃逃无果,肩膀中了一箭的邾娄也没逃掉,被五花大绑,由虞喜揪着扔到赵无恤面前。而之前那个不小心说漏嘴,在邾娄面前夸赞盗跖的盗寇“卒长”也在一旁。
两个俘虏脸色苍白,浑身裹满尘土,恐惧地看着眼前这个骑在马上巡视残垣断壁,头戴皮冠,身穿玄色甲衣,肩披大氅,腰插长剑,英武不凡的少年。邾娄有些不相信这就是将军常常提起的赵无恤,太过于年轻了罢,和自己还在大野泽,整天射弋划船的弟弟一个年纪!
在这位少年大夫左右,或骑、或立着十余人,多半是身材魁梧,提剑静立的武士,看着被俘者虎视眈眈,而这群人中,还有一个让卒长熟悉无比的面孔。那便是早先被赵无恤俘虏的那个抄粮小头目,他被提溜到此,负责识别盗寇里的各级头领。
邾娄作为此次攻中都的首脑,谁人不识?自然被指认出来了,顿时引发了一阵愤怒。
“就是此人在城下以投石索偷袭夫子,求大夫让我为夫子报仇!”
接管了中都邑政务的冉求和几个师兄弟对邾娄恨得咬牙切齿,这时代的儒家提倡“以直报怨”,没有那么多假惺惺,对复仇虽然不如汉儒那般公然提倡,却也不排斥。加上他们事师如父,所以恨不能将邾娄就地正法。
赵无恤却制止了他们的冲动:“诸子稍安,孔子之事,我也深恨此贼,但他是大野泽盗寇的重要头目,知道的事情或许对剿寇有用,等我的属吏问出来了,再交予汝等处置不迟。”
邾娄已经伏地叩首请求饶命,却依然被拖了下去,嘶叫得如同一头待宰的猪一般,而那卒长也大汗淋漓,生怕等待自己的也是严刑拷打。
他留在这里,也有受盗跖之命对邾娄“监军”之职,但并没有什么用就是了,只能在事后传递个消息什么的,这个身份,自然被那小头目指证了出来。
“盗跖的亲信?”
谁料赵无恤只是扫了他一眼,却暂时未做什么,只是让人押下去好生看管,就关在拷问邾娄的隔壁牢狱里,让他听着声音过上一个难熬的夜晚后再问效果会更好。
……
战后,中都内城已经成了嘈杂的伤病房,挤满了哀嚎的伤兵和民众,唯独邑寺还算空阔。无恤到达时,今天经历了一场厮杀,带血的甲衣未解,剑也随意横在膝上的曾点正盘腿坐在门楣前,紧闭双眼抱着瑟。
他一边鼓瑟一边唱歌,瑟声清扬,歌声婉约,正是一曲哀伤的丧曲。
“民莫不穀,我独于罹。何辜于天?我罪伊何?心之忧矣,云如之何?”
曾点唱完之后,停顿了片刻,又重唱了起来,这其间一直没有睁眼,赵无恤站在一旁耐心地等待,等唱到第三遍时,曾点的眼角流下泪水。
“悲呼,人生在世,便再有壮志又有什么用?最终却只是一场空,人死灯灭,如韭叶上的露水一般干枯,和太阳一样落于虞渊……”
“《易》云,天行健,君子将自强不息,虽然城邑破了,但民众犹在,孔子虽然受伤却也没有大碍,你的师兄弟们更是全存,完全能重振旗鼓,何必如此气馁!?”
曾点摇了摇头:“这首挽歌,是为中都死难的民众而奏,也是为夫子之政而哀。大夫是锐意进取的年轻狂者,自然不会认同我,道不同不相为谋,就让我在这儿自怜自怨罢!”
曾点起身朝街巷的尽头走去,凄凉的歌声再起,身形有些佝偻。赵无恤知道劝诫无用。
不出意料的话,经过这次破城事件后,孔门的理想和前途将遭遇一个寒冬,门徒们前途多舛。高唱挽歌的曾点恐怕也意识到,中都的灯已经灭了,人未亡,政却熄。他虽然在平日里放肆不羁,在战斗中奋力杀敌,但战后看着眼前惨象,最失落的也是充满了感性的他。
孔宅就在邑寺之后,不过前后两进,前边会客,后边住人。
孔家的院子占地不大,角落口井,院中数棵槐树,时值枝枯叶黄,一如居室榻上躺着的孔子般结束了盛夏,枝叶开始凋零。
之前在墙头的战斗里,孔子遭到盗寇飞石抛击,砸中了肋部,所幸他今天穿的甲厚,只是伤了肺腑,咳了些血出来。他当时有些昏厥,之后走动困难,由颜回先扶着回来疗伤,所以才未在城门口出现。
闻听赵无恤再次前来探望,他还让儿子孔鲤亲迎出门,向无恤道谢请罪。
在充斥着药味的屋内,赵无恤坐于榻侧如此安慰道:“城邑内外的盗寇已经铲除干净,还请孔子安心休养。”
“中都有大夫和弟子们主持,我自然放心。”
侧躺在榻上避开伤处的卷须老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