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秋我为王-第25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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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是些孔丘敬若天物,阳虎却嗤之以鼻的东西。
阳虎得知,这些竹书、棋盘连同居室,是一位名叫伍井的军吏所有,此人他刚来那天见过,板着脸,像看贼一样看着他。从他的喜好来看,这是个好学却极为无趣的人,阳虎情愿不惜代价换一本有趣的《穆天子传》。
他的这个抱怨在次日得到了满足,这时候应该是一月初了,冰雪消融,天气渐渐回暖,外边偶尔能听到鸟儿鸣叫,有也有布谷,一个英俊的青年贵族木屐上沾着青苔,手里拿着一卷纸张,推门而入……
……
来者正是赵无恤近来最信任的手下,阚止,阳虎在西鲁的安置和转移,全然是由他来负责的。
阳虎发觉一月不见,此子微笑中带着些戏谑,他手里则拿着一卷纸张,几个大字书写在第一页上。
“司寇听说阳子想看《穆天子传》了,便差我将这本手抄的纸书送来……”
“纸书?”
阳虎接过来后十分惊异,比起笨重的竹简而言,纸书是几十张上好的楮皮纸用鱼胶粘起来的,它入手轻巧,上面墨迹不散,在阳虎快速翻阅时哗哗有声。内容字体小巧,而且还有对阳虎这种识文断字不精者极其友好的圆点在上面,将句子分隔开来。
“此物也是战后新做出来的,上面的黑点,司寇管这叫标点。和竹简上每一片只写一句话不同,纸张上的字更小,每一列的句之间要有标点,否则只有博学之人能通读,初识文字的军吏和佐吏便要干瞪眼了。现如今只是简单的圆点,日后或许会弄得更复杂些。”阚止如此解释。
“善,此物甚好。”去年在鲁国发生的简牍与纸张之争,阳虎也曾听说过,如今看来,纸张做成的书替代竹卷恐怕是大势所趋的。
但他并无对这卷充满传说的消遣之物产生太大兴趣,随手往旁边一扔,直视对面官路亨通的青年。
“子我将我扔在此处一月有余,不闻不问,今天便陪我畅谈几句何如?我当年曾权倾鲁国,如今却落得如此下场,你是否觉得我极为可笑?”
没错,阚止为人自持甚高,他从少年时就见识过阳虎的不可一世,几年前阳虎征卫路过阚邑时,对被父亲拉出来显摆为“神童”的阚止不屑一顾,称之为:“鲁城街巷随便寻一童子都能胜过这边鄙小子。”
如今阳虎却沦落如此,所以在接纳赵无恤派他安置阳虎的任务后,阚止虽不敢公然报复,却也是带着些戏虐的心思的。
他呵呵笑道:“阳子休要多想,君已经去齐入赵,日后定为中军佐重用,小子怎敢如此?”话虽如此,他唇角的笑意却并未消失。
“只是我听说阳子善于栽培人才,敢问一句,你如今觉得小子是可树之才了么?”
阳虎经常自夸善于“树人”,可他栽培的人才到头来却统统反目,阚止在讽刺之余,也想说,基本是当年你若是能看清我的才干,今日我或许能多待你尊敬些。
阳虎自然听出了他的言下之意,便故作惭愧地说道:“我在鲁国时,栽培过三个人,其一做了少正,其二做了邑宰,最终登上小宗伯之位(他消息滞后);其三获得了城邑,一路当上了小司寇,位列西鲁大夫之首,连三桓都要忌惮几分。等到我在鲁获罪,此三人都起来反对我,做少正的在朝堂上反戈一击,罗列了我的罪名;做宗伯的恨不能将我戮杀于庙;做司寇的更过分,一路追索我到五父之衢,最后却又放虎归山……”
“由此看来,我太不善于栽培人了。种植橘柚,吃起来是甜的,闻起来是香的;种植枳棘,长大后反而刺人,所以世人要以我为戒,君子栽培人时要慎重啊。”
他话语一转,笑着问道:“就是不知道,子我是被赵小司寇栽培的橘柚呢,还是枳棘呢?”
阚止一愣:“此话何意?”
阳虎笑道:“既然赵小司寇能让你经手我的事情,或许在你想来,自己肯定是他最信任的人,是么?”
不等阚止回答,阳虎又道:“但据我所见,你还是比不过名列第一的张孟谈,他是赵小司寇谋主,被赋予的都是独当一面统辖数邑内政,谋于两军交锋的大事,平日不显山不露水,实际上,小司寇哪一条妙计没有他的参与?还有第二的端木赐,此次大战,万余赵兵的开销钱粮都是他一手输送,还说服曹国参与看上去必败无疑的赵氏一方,既是计相,又是行人,这种王霸之才真不知道赵小司寇是怎么找到的。至于你,平日做的最多的就是跟在赵小司寇身边做一传话的佐吏,亦或是处理一些见不得人的事情……”
“休得胡言!”
实话最刺人,阚止虽然有才干,可毕竟才十六七岁,被老练的阳虎戳到了痛苦,不由勃然大怒。
阳虎却像一座山似的压了过来:“你以为自己真有才干?早在数年前第一次见你时我便看透了。你这人自作聪明却不顾大局,贸然与赵卿和赵小司寇重用的人结仇,和我当年到处惹怒齐、卫、宋、鲁卿大夫有何区别?你非但不自省,今日竟还想看我的乐子,岂不可笑?”
“照你这般下去,最后恐怕会被端木赐等孔门之人联手打压,万一你反击过当,做出了让赵小司寇厌恶的事情,大概就是个背主逃亡的下场,成为被主人拔除踩到脚下的枳棘,能比我好上几分?今日阳虎之事,就是你来日之期!”
阚止彻底被阳虎震住了,那桀骜不驯的眼神,那犀利的言语,这个月本以为他会落魄,会低声下气,可没有,这仍然还是那个纵横鲁国,谁也招惹不起的噬人猛虎!
压服这个嚣张的小辈后,阳虎整了整衣襟,淡淡地问道:“子我今日到此,恐怕不单是为了送书和看我笑话的吧,赵小司寇将我关了一个月,如今可有什么话要对我说?”
阚止木然的表情收敛,态度却变恭敬了许多,他拱手道:“无他,等再过些日子,阳子便可随中军佐去晋国了,功名利禄就在眼前。但阳子想要成为赵氏家臣,首先必须更氏,易名,蒙面,这就是司寇的要求!”
……
“更氏,易名,蒙面?”
阳虎苦笑不已。
他的性子已经被这一个月的“隔离”消磨得差不多了,阚止的这番话换了以前,肯定会让他博然大怒,如今却只是浓须微微颤动了一下,心里一片酸涩。
赵氏君子说的没错,他与鲁侯、三桓,乃至于现在炙手可热的大宗伯孔丘结缘太深,阳虎不死,赵氏与鲁国就再无法继续相处下去。
所以阳虎这个人必须从众人眼前消失,他只能做一个蒙着面纱,抛弃了旧名的阴影,在赵氏父子庇护下生存。
“也罢,这便是我的命了。”
和在雪地里苟延残喘,果断叛齐一样,他做出了决定。
阳虎突然转身,再回头时,手里多出了一把平日割肉进食用的铜削!
……
“我怎么觉得,阳虎说的也有几分道理?”
阚止的小心脏被阳虎喷得怦怦直跳,额头也出了一圈冷汗,好容易冷静下来,勉强将赵无恤嘱咐的要求说出,随后开始思索阳虎的话。
等他回过神来时,却见阳虎对他咧着嘴笑,犬齿雪白,牙龈如血,手里则多出了一把亮铮铮的青铜削。
“伍司马!”
阚止大惊,踉踉跄跄地后退,只以为阳虎要杀他,正要呼唤就守在旁边的伍井来相救,却见阳虎径自抽出铜削,在脸上横竖划了几道。
锋利的剑锋划过,刺破脸孔,剐烂皮肤,留下深深的沟纹。鲜红的血滴进阳虎的嘴巴,最后浸透了他浓郁的黑色胡须。
“出了何事!?”等伍井带着兵卒奔到时,就看到了这样一幅场景:阚止后仰倒在地上,瞠目结舌地看着阳虎,而阳虎,这还是阳虎么?脸上已是血肉模糊,面目全非了。
自毁容貌?
阚止反应还算快,他连说是误会,让伍井去找医官和药、麻布等物,随后吃惊异常地问道:“阳子,司寇只是要你蒙面而已,你,你这是何苦来哉?”
阳虎对别人狠,对自己下手也狠,脸上的肉都被翻了出来,血淋淋的,甚是骇人。阚止虽然亲历过战场,却未动手杀过人,他只看着就觉得疼痛难忍,对阳虎的那点戏虐轻视彻底没了,只剩下敬仰和畏惧。
阳虎慢慢用铜削就着血,连平日细心保护的浓郁黑须也刮去了,如此一来便像是变了个人,但他语调平稳,浑似不以为然。
“晋国也有不少人见过我,我身材高大,其中蹊跷一猜便知。蒙面不保险,莫不如毁去容貌,再吞炭变化声音,反正阳虎已经是一条丧家之犬,只能死心塌地为赵氏效命,不求利禄,只求能建大功业于世,留着这副容貌有何用处?”
阳虎任由医者在自己脸上粘蜂蜜止血,又裹上绷带。
“赵小司寇既然要我改名易氏,我氏甚名甚,他可替我想好了?”
“司寇说,阳子若是想不到合适和,不如自称来自海滨的乌有先生。”
阳虎愣了一下,随即哈哈大笑:“乌有,乌有,无有……善!从此以后,阳虎已死,世间乌有此人!”
第450章 杨柳依依
一月中旬,天气转暖,万物复苏,孵化的孑虫陆续从泥土里翻开土壤钻出,涂道边的杨柳也开始抽出嫩芽。
这一日,赵无恤亲率属吏们到甄地西界为赵鞅送行。他作为儿子,自然要下马伏地拜别,但赵鞅却不喜欢这依依惜别的小儿女作态,颇为不耐地在战车上挥手驱赶他。
“再往前就是卫境了,回去罢。”
赵鞅今天没了前几日在与鲁国人相会时的咄咄逼人,但依旧穿着战袍甲胄,因为此番晋军归国,还得径直从卫国境内通过,而且……
“借道?两国交战何必如此惺惺作态,我已经让子良司马去把棘津再夺取一次了,此时应该已经得手。虽然卫人龟缩,但全军甲胄兵戈勿要离身,大摇大摆开过去便是。”
谋士傅叟无奈地劝道:“这只是给卫侯一个台阶下而已,若是主君派人去借道,或许卫侯便会顺水推舟,同意与晋国达成和解。毕竟齐国已经战败,而濮南还在君子手中,可以用那四邑作威胁,逼迫卫国降服,这也是一件大功劳。”
“谁说齐国败了?”
后面的安车上,一个沙哑的声音笑了起来,正是更易容貌,披发无须,脱下战甲换上宽袍,还戴了一个面具的“乌有先生”。
据说他本是山中布衣,年且四旬,平日以艺桑麻五谷以为生,因为容貌丑陋,不欲与俗人齿,直到听闻赵鞅招贤不择容貌、出身,有才者尽用之才来投奔,被举为上宾。
傅叟眉头大皱,他当然知道此人真实身份,可连他也不得不承认,毁容吞炭的决绝做派的确很让人震撼。此人赢得了主君的激赏与同情,提防之心去了不少,已经将这“乌有子虚先生”当做重要家臣看待了。
但他却不能落了下风,于是反驳道:“齐人在雪原大溃,这还不算被击败?”
阳虎道:“没错,齐人虽然输了一场战役,在征战和疫病里死了两万多人,却并未输掉整场战争。齐国的疫病已经不再蔓延,齐侯更夺取了大城夷仪,从此晋齐态势逆转。卫侯若是有意归降,之前齐人撤退时便可以派出使者来接洽,但他们却先击败了曹人后才回归濮阳,期间还加强了各地防务,对晋国敌意十分明显。所以在我看来,想要卫国不战而降,恐怕没那么简单。”
两人说的都颇有道理,赵鞅虽然倾向后者的见解,但依旧不能决也,于是询问的目光便转向了赵无恤。
“吾子怎么看?”
这关系到赵氏对卫国的战略,赵无恤暗自思索道:南子的希望是能让晋国降服卫国,然后强行解除宋卫联姻,这种事情当年齐桓公也做过。但那是蔡侯把跟桓公吵架的蔡姬嫁了人,给霸主戴了绿帽子后导致的,放到现下却不太现实。
再说,若是按照傅叟的意思,是以濮南为条件换来卫国的请平,这对晋国有利,对赵氏本部也有些好处。但对西鲁却不利,失去了濮南的纵深后,我的商队就无法通过大野泽、濮水和曹国连成一片了,相比于武卒和兵员民众死伤近千,西鲁的经济也因为坚壁清野而停滞数月的代价来说,太不值得了!
于是他说道:“傅大夫说的有理,但除非将濮南四邑统统归还,否则小子觉得卫侯不会请平,尤其是雷泽—历山以南已经许给了曹国,若是违背诺言,恐怕会坏了下次合作的机会。何况卫国继续与晋为敌,彼辈伤寒未消,不敢攻西鲁,更无法威胁到晋阳,却可以就近让朝歌、邯郸产生危险,定能叫范氏和中行氏面临鲜虞与卫的夹击无暇他顾,吾等置之不理即可,何必亲自动手,为敌人拔去棘刺?”
濮南如今算作晋国的占领区,但不打算和甄城一样直接入鲁,赵鞅留了赵广德和温地兵卒协助无恤驻守。
赵无恤这是在提醒傅叟,你可别忘了,我还送了你濮南的田亩为食田呢!
赵鞅颔首,同意了赵无恤的这种看法。而傅叟也了然,收回了在他看来的妙计,闭口不言了。
“既然如此,此次赵兵途径卫国,不必借道,更不必去通报。就让卫国史官大在简牍上重重写下一个‘侵’字上去罢!我也不在乎。”
无恤知道,春秋的诸侯交战讲究师出有名,所以对战争正义性合理性的记述,主要分为三种:凡师有钟鼓曰伐,无曰侵,轻曰袭。
伐是比较正式的战争,敲着钟鼓,大张旗鼓的进行,而且往往有一定的借口和程序,比如声罪致讨。
而侵,则是不告而攻,还带着潜师掠境的行为……
赵鞅对卫国的态度很明显:老子侵的就是你!
这次他回归晋国,除了带着三千齐人俘虏外,不从人口密集的卫地再掠夺一些民众去充实晋阳,怎么对得起出兵的损耗和花销?
有了这些,至少能让管财政支出的家臣尹铎少啰嗦几句吧。
末了,赵鞅又开始撵无恤回去了,儿子虽然才十七岁,却已经当上了四邑上大夫,劲头更甚于当年的自己,是能够放心让他在这异国为宗族开拓封土的。但为了避免重蹈自己少年得志便猖狂,赵鞅也得给他泼一泼凉水。
于是他语重心长地说道:“国虽大,好战必亡,何况你一个小小的四邑大夫?正如诗言,民亦劳止,汔可小康,去年的仗一打就是半年,也是时候让民众们休息休息了。”
“唯!”
赵无恤有自知之明,消化手里这些地盘还来不及呢,哪里还会再盲目扩张?
他继续保持着不舍的神情,不管赵鞅如何催促,送别却在继续。行行复行行,他们甚至越过了卫境,到了赵鞅前锋打下的第一座村邑,直到这里,赵无恤方才折下道旁发出嫩芽的柳枝献予赵鞅。
“送之千里终须一别,父亲保重!”
赵鞅接过柳条,折柳送别的风气古已有之,正如诗言:“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只不过赵鞅是反了过来,冬来而春归。
此物触情,他面上也露出了一丝忧虑之色。记得过去每次出征时,女儿季嬴也会做同样的事情,那时候的少年无恤还是个木讷冰冷的庶孽子,只会在边上握着马鞭,怯怯地看着。
一晃多年,他们都长大了。
“虽然像阳……子虚子说的一样,齐国并非一败涂地。但此番中行氏丢失重地,范氏与邯郸不仅无所作为,还曾放纵卫人攻我,都有败军之罪,与之相比,赵氏的大胜却是实打实的。其中你夺濮南,截断齐人粮道,生擒齐国公子阳生的名声,也已经传遍新田了罢。诸卿及其子嗣孙辈们肯定会更加忌惮你,我之所以为你在鲁国争取多封,也是因为诸卿掣肘,你归国之事,少了一年半载恐怕难以操作实现。”
难得见到赵鞅这个镔铁般的男人露出柔软的一面,无恤微微一愣,尽量不让这身体自带的情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