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秋我为王-第33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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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个时代,“和”是一个非常重要的概念,它是指一种有差别的、多样性统一,因而有别于“同”。
比如烹调,必须使酸、甜、苦、辣、咸调合在一起,达到一种五味俱全、味在咸酸之外的境界,才能算是上等佳肴;比如音乐,必须将宫、商、角、徾、羽配合在一起,达到一种五音共鸣、声在宫商之外的境界,才能算是上等美乐:反之,如果好咸者一味放盐,好酸者拼命倒醋,爱宫者排斥商、角,喜商者不用羽、徾,其后果便不堪设想了。
因此,晏婴早就说过:“若以水济水,谁能食之?若琴瑟专一,谁能听之?”
到了孔丘之时,针对这一问题,也教导弟子们道:“君子和而不同,小人同而不和。”
君子可以与他周围的人保持和谐融洽的关系,但他对待任何事情都必须经过自己大脑的独立思考,从来不愿人云亦云,盲目附和。
子贡意识到,夫子正是希望他们做这样的人!
但小人则没有自己独立的见解,只求与别人完全一致。
或者,是别人要与他们完全一致,己之所欲,亦要强行施于别人。
若是夫子出言让他们追随,他们会毫不犹豫地抛弃一切跟上去,但对面那几人将自己视为身洁志高的,被赵氏幕府迫害的达士,甚至不顾孔子的意愿,就试图绑架所有孔门中人。
究竟谁才是小人?
子贡迈步而出,挡在了被众人所指的樊须,公西赤面前。
“夫子,你真的想让吾等随你一同离去么?”
孔丘这时候才终于出言,他心里多么希望所有弟子都能和从前一样,在膝下认真地听他授课啊,但他却在车上摇了摇头:“我不会强人之所难。”
“夫子!”漆雕开、原宪大急,夫子你咬定牙关让那几人跟随的话,他们多半会跟来的,到时候赵无恤便少了许多安定鲁国的助力,也能出他们的心头之气。
夫子啊夫子,你何必对这些叛徒如此仁义,如此大度?
就在这时,却听子贡说道:“好,既然如此,那吾等便跟夫子一起走!”
樊须惶恐,公西赤震惊,他们话都说出口了,再继续跟着去,叫他们如何自处?
但子贡已经做出了决定。
他将一左一右跪着的樊须和公西赤拉起来,对孔子说道:“赐不孝,有重担在身,不能轻易言去,只能十里相送夫子了!”
……
神不合,貌亦离,孔门弟子们各怀心事地跟着夫子的马车,缓缓向东驶去。
樊须和公西赤,以及那些在幕府里做僚吏的弟子还有些尴尬,但他们首领端木赐却不顾公良孺,漆雕开的脸色,一直为夫子拉着马笼头。
他沉默良久后,突然轻声问道:“夫子,我想问你一个问题。”
“弟子有惑,则必有问,但说无妨。”孔子似乎把这次分裂之旅当成了普通的出游,面色如常。
“假若有一个人,他能给民众许多好处,还能博济大众,这样的人,可以称得上是仁么?”
此刻天气已经放晴,孔丘注视着透出阳光的蓝天,缓缓答道:“非但是仁人,简直是个圣人了,这样的事情,就连尧、舜尚且难以做到,何况如今是礼乐崩坏的季世?”
子贡止步,说道:“那么在我心里,赵大将军就是这样的仁人。在晋国下宫时如此,到了宋曹时如此,入西鲁,入曲阜后更是如此。我能感受得到,他虽然出身卿族,却颇知底层的辛酸,也是真心地对民众好。或许在得国的途径上有些不正,或许在推行新政的过程中会违背一些礼仪,但我坚信他会让鲁国变得更好。弟子不才,想辅佐一位圣贤之君出来!”
“赵无恤也能算仁人,也能做圣君?真是莫大的笑话!”
孔门弟子们嘿然,多数人对此嗤之以鼻,在他们看来,赵无恤已经是和华督、庆父、崔杼、庆封一样的万恶权臣了。孔丘也目光复杂地点了点头,默然不语,也不知是认可,还是不认可,叫有心替赵无恤申辩的子贡心里发虚。
不知不觉,东郊的十里亭舍到了,亭长捏着棍棒,带着亭卒拦在路上,警惕地注视着这一大串出游的人。
送君千里终有一别,子贡停步,伏在车舆下哭泣道:“夫子,弟子只能送到这了,我与子华、子迟他们要留下来,不是为了那点高官厚禄。而是因为鲁国的朝堂中能少夫子的身影,却不能少夫子的仁义之思。夫子,你的大道还未死去,只是蛰伏,弟子们会将夫子之道潜移默化地融入到新的鲁国内部,等你再回到曲阜时,定能看到一个兴旺繁荣的鲁邦!”
孔子还是没回答,也不知是信与不信。子贡有些失落地招呼樊须,公西赤,公治长等人就要折返回去。
没错,雏鸟总要长大,幼雁迟早高飞,他们羽翼已丰,是离开夫子膝下,去扶摇直上九万里的时候了!
孔子因为时代和身份的限制,他只能把所有的希望放到鲁君能够振作上,甚至不惜和三桓妥协。但子贡等弟子却有更大的选择,他们最终选择了赵无恤作为主君,作为发挥才干,寄托希望之人。
就在这时,却听孔子在车上大声说道:“我说过,君子不器,赐,这一点汝没能做到!”
……
君子不器?子贡心中苦笑不已,谁能轻易做到呢?
他本以为这是夫子在失望,在责备,但一回头,却见夫子在对他笑。
“赐,你虽未能做到‘不器’,但我已知道你是什么器了……”
孔丘语重心长地说道:“你是瑚琏啊……”
子贡一愣,其他人也一愣,他们纷纷回味着这句话,夫子究竟是褒是贬?
瑚琏,是宗里庙盛黍稷的。但是它绝非一般的盛食器,而是上至周王、诸侯,下至卿大夫都推崇的礼器。瑚琏可置于大堂之上、宗庙之中、黄泉之下,它超绝华美、实有大用,可以和鼎相配使用,只是尊贵稍次。
孔子以瑚琏比子贡,是说子贡对于国家社稷乃是大器。他具有超才,能得到赵氏幕府重用,且个人操行容重厚德。
这评价之高之精之美之妙,在获孔子评价的众弟子中堪称独一无二!
不仅是将子贡视为叛徒、反复小人的漆雕开、原宪等人惊呆了,子贡也愣了半晌,这才快步跟到夫子身侧,郑重一拜。“赐!谢夫子之评,我一定会做一尊上辅君王,下安黎庶,群臣避道,礼绝百僚的瑚琏!”
子贡心中大受安慰,至少他知道了,夫子没怪他,开朗的颜回没怪他,豪迈的子路没怪他,豁达的曾点也没怪他。
看着夫子坦荡荡的脸庞,他咬了咬牙,在孔子耳边低声说道:“弟子也会为孔门在鲁国,在赵氏幕府统治下找到生存之道,故有一个不情之请,还望夫子允之!”
第579章 孔门的分裂
送别者们义无反顾地回去了,虽然他们得到了孔子的原谅,但公良孺对子贡等人成见已深,接下来的路上还不在住地嘟囔道:
“夫子这是第二次放子贡离开了,真的需要如此么?为政者用卑劣手段来对付夫子,夫子何必一次又一次地豁达宽容……”
最懂孔子的颜回打断了他的抱怨:“子正,夫子之道,不过忠恕二字,二三子还得多多体会才行。”
“没错,以德报德,以直报怨,仅此而已……”孔丘亦如此作答,他还有更深一层的考虑。
“有子贡、子华替赵氏做事,有他们坚持仁与义,幕府在鲁国的施政也会保留几分底线……何况汝等随我出国,可曾想过留在鲁国的家眷怎么办?”
雨又开始下了,孔丘目光扫过车旁众人,让其中不少弟子都心里犯虚。
他们中入学早的人多已成婚,且生有子嗣,比如曾点就有个五六岁的儿子。他们本来就没什么家产,因为不愿在幕府里供职,也没有固定的俸禄,并无积蓄。一句为了夫子,为了理想,甩甩手说走就走了,让上有老,下有小的家人如何维生?
子路首先表态:“我乃卫人,孤身一人在鲁,夫子就算乘桴浮于海,我也要跟着去!”
颜回也早就想好了:“我早已与父亲商量好了,我父子二人皆师事夫子,我二人分工,父亲在家照料族人,我则跟着夫子远行,照料夫子。”
“我父我弟还能力田,我母也能织布,当不至于饿死……”漆雕开,原宪等一穷二白的人是最支持孔门所有弟子一起跟随夫子离鲁的,这时候也不免犹豫片刻,却咬着牙,狠心说了这么一句。
孔丘斥责他们道:“糊涂!父母在,不远游,游必有方,我不强迫汝等回去,但家中总得有人安顿!这些事汝等可能没想周全,但只要子贡在鲁,则汝等家人都能受他照应。何况我道之将行也与,命也;我道之将废也与,命也!怪不得任何人,人各有志,就不要再非难他们了!”
众弟子想到自己之前才唾骂子贡等人,可自己一抹嘴走了,却留下家人让子贡来照顾,只觉得像是吃了一只苍蝇般不是滋味。
“那是他该做的!”不过也有厚脸皮的人心里如此想,觉得这是子贡在“赎罪”,心里也就平衡多了。
孔子没有注意各怀心思的弟子们,他的心思在不知凶险的前路,和那处在陬邑的老家间摇摆。
去矣,去矣,子贡承诺过的,不但会照料好弟子们的家眷,也会安顿好他的妻小。
这场三月份的春雨席卷了半个鲁国,曲阜的天空中密布如铅般沉重的乌云,伴随着恐怖的雷鸣,就在这么一个天气里,孔子开始了他命中注定的那场远行……
……
也是这一日开始,从曲阜东郊的十里亭开始,无论孔子怎么规劝,孔门弟子中都不可避免地产生了分裂。
冉耕、冉雍、闵子骞、公良孺、漆雕开,原宪等人追随孔丘而去,渐渐地,他们抱成一团,自称“君子儒”,亦或是“圣贤的追随者”。这些人四体不勤,五谷不分,除了空谈如何行仁义,修德行,别无长处。
而子贡、冉求、宰予、樊须、公西赤、公治长等留在赵氏幕府里供职者,则被“君子儒”们唾骂为“小人儒”,视为卑躬屈膝投靠强权的背叛者。但实际上,他们各有所长,皆对现实有所贡献,子贡行商,冉求知兵,宰予为政,位列赵氏功臣前列。公西赤解读甲骨上的文字,征三代礼仪,成了一代古文大家,公治长也替赵氏养出了屡立奇功的信鸽……
至于樊须,更是了不得,他和儒家分离,开创了农家一派,死后被全鲁农夫供奉在家,几乎取代后稷,成了农神的代名词……
此外,颜回、子路、曾点及其子曾参却又另成一派,他们自视为孔门的正统继承者,既不认同供奉孔子偶像的异端“君子儒”,也不认可步入朝堂的“小人儒”。不同于坚持“述而不作”,其实是根本写不出作品,只会空谈的“君子儒”,颜氏儒和曾氏儒都有许多专著留世,是后人窥视孔门思想的一扇窗户。
这便是孔门“先进弟子”们的分流,至于后学弟子们,那又是后话了……
……
雨还在稀稀疏疏地下,仿佛没完没了,行人早已避入屋檐下。
但鲁城外郭东门的城楼上,数名身穿黑色官服的幕府僚吏和军士却在雨中凝立着,任凭春风细雨吹打,他们的身体就像一根根铁钉一样钉死在了地上,一动不动。
被他们拱卫在中央,却又谨慎地保持距离的,是城墙边上的两顶黑伞。
伞是这半年才出现的新事物,传闻此物是赵大将军随口一提,而年不过十三的公输班便以手工削制的竹条做伞架,以涂刷天然防水桐油的皮棉纸做伞面,制成了此物。自此以后,除了有华盖相随的贵族,士和庶民也能打着伞在雨天出行了。一时间,鲁国又多了一种能出口到曹、宋、晋的特产,迁到曲阜的工匠坊再立一功,纸张也从单纯的消费品变成了可再加工的材料。
如今,这两顶伞一把大,一把小,已雨中静立良久,也不知道是在送人,还是在等人。
当子贡等人坐着亭驿的马车回到鲁城时,已经是下午时分,左边撑着小伞的言偃这才长长松了一口气。
“他们总算是回来了,方才子贡等人稽首后跟着走了,我还以为会一去不复返。”
另一把大伞则是穆夏替赵无恤撑着,他们等了有好一会了,从孔子出门,到子贡守信归来,数十名孔门子弟稽首挽留,疯了一般舍命相随的情形都看在眼里。
但赵无恤一直面无表情,直到此时才笑道:“我就知道,子贡、子迟他们不会负我……”
从在晋国人市的初识起,子贡跟了他快五年了,五年来赵无恤可没少花心思笼络这位商界奇才,外交妙手。推衣衣之,推食食之只是小意思,更多地,是赵无恤向对礼乐本就不太感冒的子贡灌输自己的理念,并且向他展示实现理想的可能性……
孔门的知识多半是“载于空言”,在幕府下做事,却是真正的“行事之深切著明”。
当一切都水到渠成后,就看子贡能不能迈出那道坎,做出他自己的选择了。
所幸,他没让赵无恤失望,带着一众僚吏回来了。
言偃心中佩服,不过也有疑惑。
“大将军对季氏、孟氏、叔孙三桓,都处置果断,但我不明白的是,面对无官职,无兵卒,仅有一个空名在身的孔子,大将军却显得很优雅,很宽容,这是为何……”
赵无恤自嘲一笑,他也注意到了,岂止是宽厚优雅,简直是畏手畏脚了。但恐怕任何一个人回到这时代,面对给后世中国人精神性格塑造造成巨大影响的孔夫子,待他与待别人,总有点不一样吧。这就好比回到民国的北大图书馆,看到被扫地出门的太祖,谁能把那个年轻人不当回事?平常待之?
后世崇敬孔子的人少,非议痛恨他的人却很多,仿佛千百年来罪过都是这个死老头造成的。然后那些人自己也没意识到,他们那充满愤怒和不屑的情绪深处,未尝不是孔夫子影响的孑留造成的?
何况现如今,孔子只是个失势的在野之人,已经对他造不成任何威胁了。他想维护复兴周礼,却根本没意识到,自己传授私学,拉动了士的崛起,而这些士,他们有活跃的思想,有敢为人先的意志,恰恰是埋葬周礼的人啊!
或许孔子一开始就没搞明白,他的使命不是什么克己复礼,而是以特殊的方式结束这个时代!
周公、伯禽的时代已经被历史埋葬,礼乐的时代已经被贵族自己破坏殆尽,孔子的时代还没开始,就被赵无恤一脚踩来,戛然而止了。
孔子,是一个属于旧时代的觚,在赵无恤的新格局里没有位置!
往后的鲁国,是幕府的时代,是赵氏的时代,是士的时代!
……
赵无恤亲眼送走了鲁国的过去,却还得开创这个陈旧邦国的未来。他不再想,挥了挥手,让穆夏撑伞送他下城楼去,今天在这浪费了大半日,还有要紧事得做呢。
“若是子贡等人一去不返,大将军会怎么做?”言偃追上来,又问了一句。
赵无恤瞥了他一眼,淡淡地说道:“宁我负人,毋人负我!”
东郊那边早已有一小队骑兵冒雨等待,若是赵无恤想得到的那几人一去不回,他们就会毫不犹豫地将孔门一行统统围住,逼他们回来,反抗者,格杀勿论!
用霹雳手段,显菩萨心肠,这才是赵无恤一直以来做事的准则!
言偃打了一个寒颤,不敢再问了,这位赵大将军的威势,连吴国太子也望尘莫及。他不知道的是,若非受赵无恤影响,他现在早已拜入孔门之下,也是堕三都失败后远行弟子中的一员。
赵无恤不再吓唬命运和思想都与历史上大不相同的言偃,也不再看在城门外下车,朝着东边长鞠不起的子贡一行。他的目光从城楼上掠过,投入远处春雨中重重叠叠的街巷。
“子游,那位吴国锻师,到了么?”
“到了!”
言偃这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