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秋我为王-第38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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聊了一会后,日上三竿,赵无恤便让翟封荼下去歇息,等到飨食时再带他去面见赵鞅,陈述中行氏军阵的弱点。
“下臣一定为赵氏尽心尽力,从今日起,中行氏便不再是我的旧主,而是我的仇敌!”
翟封荼表了一顿诚意后躬身退下,他过了这一关,心情大好,在侍卫指引下昂着头走出营帐。
进来时,他是阶下囚,出去时,他便是坐上宾了,翟封荼心中,还是有一丝得意的。
然而他刚出营帐,被赵无恤侍卫刻意指引下绕到一条小道上,又“恰巧”碰上了一个浑身是绷带和伤口的青年军吏被人推攮着往这边走来,正是在伏击中被一箭击晕的公孙尨。公孙尨看了看被松绑的翟封荼与赵氏黑衣谈笑风生,不由大惊,隔着老远大声质问道:
“翟封荼,你这是背叛中行氏了么?”
第649章 大风(6)
“翟封荼是否叛中行氏?恕我无可奉告。”
营帐内,面对被审问者的反质问,赵无恤一概不答。
“此事暂且不提,但外臣久闻赵氏君子招贤纳士,在鲁、宋、卫也做出了一番大事业,甚至逼得齐、郑不能与敌,本以为是位坦荡豪杰,孰料却是个阴谲之人!居然做出侮辱死者,半道埋伏之事!”公孙尨狠狠地说道。
翟封荼先自称“小人”,投降后又称“下臣”,但公孙尨却坚持称“外臣”,表明他的不降态度,但赵无恤的反应却出乎他的意料。
“侮辱死者?这是怎么回事?”无恤故作疑惑,询问身边的侍卫漆万,漆万附耳说了如此这般,他这才颔首:“原来如此……”
他对公孙尨说道:“我虽与范禾有仇,实则好好收敛了他的尸体,在安全的地方掩埋。其余范、邯郸的将士尸身也没有加以残害羞辱,甚至连首级都不砍,只让兵卒们割左耳计功,毕竟大家都是晋人……”
公孙尨愕然:“那赵兵在营前公然挑衅时,插在矛尖上的头颅是怎么回事?”
“那些所谓的头颅,多半是假的,从普通兵卒的尸身上取下伪装的。”
“假的!?”
“然,我只是让我的部下去挑战,至于他用什么样的手段,就任由他发挥。”无恤笑道:“田贲本是轻侠恶少年之辈,做出这种事情也不奇怪。”
公孙尨却不依不饶,怒目道:“那还是赵将军约束不力之过!即便你如此狡辩,还是掩盖不了赵氏的做法下作!”
赵无恤大笑:“那当年邲之战时,中行桓子为主将,赵旃借请平之名,前往楚军大营前挑衅,在门口铺开席子破口大骂,极为不雅,这应该怪中行桓子无礼、下作了?”
公孙尨无言以对,赵无恤继续道:“何况要论起来,数次遣死士刺杀于我,又陷害栽赃的中行氏、范氏更下作!你说我阴谲?不错,我父亲主之以正,我便要辅之以谲,只有这样,才能战胜更加卑鄙的范、中行二卿!”
公孙尨不说话了,但和翟封荼不同,赵无恤也无法劝降此人,只能让人再将他押下去。
“主君其实是和当年中行吴一个性情的人,他颇为欣赏公孙尨的忠诚,大有在此战后将其放归之意……”从帐篷后露出真容的杨因听完了全程,此时对赵无恤说道。
赵无恤道:“无妨,就算放他回去,我还是能让公孙尨变成一枚棋子,扰乱敌人军心的棋子。”
他与公孙尨说这么多废话,还让此人“碰巧”撞见翟封荼,自然不是平白无故的。
从翟封荼处,他得知中行氏大军里,至少有四分之一兵员是征召来的白狄人,其中不少部族酋长还是他的亲戚。戎狄无亲而贪,指望他回去劝降这些人为时尚早,但在适合的时机把公孙尨放回去,再在合适的时机让翟封荼在我军中露面。中行寅必然对手下的狄兵疑心大起,不敢放心使用,狄人们也会惊疑不定,人心一旦散掉,作战时就没法齐心协力了……
然而就在这时,却突然有人来报,说是范、中行氏又遣人来挑战了!
……
赵军大营,望楼之上。
赵鞅、赵无恤等人正在观望中行氏和范氏的邀战。
和昨日一样,也是前头一师之众逼近赵氏营垒,后头近万人压阵。
赵鞅问道:“昨日我侄儿去迎战,不分胜负,今日不知谁愿出战?”
家臣们纷纷请战,赵无恤却道:“父亲,小子认为,今日不宜迎战。”
赵鞅微微皱眉:“为何?”
“昨夜二卿被小子派去挑战的人羞辱,一怒之下派兵出来追击,结果遭我埋伏,全军覆没,本应该士气低沉才对,可父亲你看那旗帜……”
众人放眼望去,那里虽然离赵兵大营比较远,有好几里地,但身在望楼之上,居高眺远,又是晴天,兼且敌人的兵卒不少,所以远望过去也能看个大概清楚。
中行氏的熊罴旗,英武威猛,范氏的御龙旗,张牙舞爪,皆迎风飘扬,昂扬向前。
“再看那些兵卒……”
二卿今日派出的兵卒想必是精锐中的精锐,竟人人披甲,武器整齐精良,而且一副赵兵出营就要往前冲的架势。
杨因吸了一口凉气:“敌军士气旺盛啊……”
赵无恤道:“不错,肯定是敌军中有看破我计谋的家臣,想反过来利用范禾、赵稷战死的事情大肆宣扬君辱臣死之义,导致二卿的精兵一心要为主报仇,此时若出战,若胜了则好,若是受挫,恐怕会涨了敌军士气。”
“那无恤你的计策,不是起到反作用了么?”
“并非如此,能同仇敌忾的人只是少数,父亲再看那些压阵的大军,虽然努力摆出阵型,但其旗帜低垂无力,兵卒似是扛不动兵器似的,而且人人脚步迟疑不前,若真心想要决战,他们只要逼压大营,逼迫我军出击即可……”
赵鞅放眼望去,果然如此。
无恤道:“所以挫敌士气的计策还是有效果的,如今就要再接再厉。”
赵鞅问道:“如何再接再厉,且说来听听?”
“很简单,那就是在敌人欲战的时候,不要出战。”
有人出言反对道:“岂有不出战而让敌军气泄之理?”
无恤解释道:“兵法,敌人早朝初至,其气必盛;陈兵至中午,则人力困倦而气亦怠惰;待至日暮,人心思归,其气益衰。善于用兵的人,敌之气锐则避之,趁其士气衰竭时才发起猛攻,这就是正确运用士气的原则!所以,吾等要让卯足了气势的敌人精兵扑一个空!待到他们士气丧尽,反复几次。再让公孙尨回去下战书,约定时间进行决战,何如?”
……
于是,这一日的挑战,因为赵兵的杜门不出,高强挑选出的那些精兵从中午等到傍晚,士气渐渐衰竭,失去了战心。
“赵氏父子不接这招啊……”高强望着坚如磐石的赵兵营寨,苦笑着摇了摇头。
随即他便惊闻,范吉射气不过赵无恤对他二子尸身的残害,竟向中行寅讨要了百名在棘津中俘虏的鲁国人,在太阳落山前,押送到赵军营门外数里处,斩首杀害!
高强气得直跺脚:“范伯糊涂啊!他以为杀了那些鲁人能打击到赵兵士气么?这是给对方送去了同仇敌忾的理由啊!”
……
望着夕阳下在阵前被斩首的那近百鲁人,赵无恤露出了一丝冷笑。
可当他回头面对一众来自鲁国的家臣、将士、兵卒时,却带上了一丝悲愤。
“我对不住二三子啊!”
“无恤乃是鲁国执政,但我还有另一重身份,我还是赵氏子孙。何况过去对齐国作战,赵氏没少对鲁国帮助,于私于公,赵氏有难,我都得参与进来。但二三子都是鲁人,与晋国的内乱无涉,将汝等带入战祸,我心中很是忐忑不安。幸好自从入晋时,只要有我在场的战事,都屡战屡胜。”
“只可惜,棘津一战,鲁军不幸受挫,不少东地的鲁大夫和兵卒被俘,我身在营内,心里却时刻关心着他们的安危,本以为是诸夏的交战,范、中行作为百年卿族,应该会讲究礼法,善待俘虏。鲁国有一道法律,如果鲁国人在外国见到同胞遭遇不幸,沦落为俘虏和奴隶,只要能够把这些人赎回来帮助他们恢复自由,就可以从国家获得金钱的补偿和奖励,无恤不才,是很想用对方的俘虏,亦或是金钱赎回被俘者,让他们早日归鲁的……”
“但!”赵无恤愤怒地指着夕阳下血淋淋的场面道:“我却没想到,范氏与中行氏,竟然做出了这么惨无人道的事情,他们屠杀了被俘的鲁人,让他们死在同乡、袍泽的眼下!杀人者则在旁边哈哈大笑,简直是禽兽行也!”
一时间,鲁人们牙齿咬得咯咯作响。
赵无恤很清楚,虽然武卒的士气旺盛,但随军的鲁国右军对于这场发生在远离家乡外的战事,多半是有些懈怠的。只是出于主君命令,不能不从而已。他们的心思,还是放在鲁国数月后的秋收上,对敌人却很难生出仇恨之心。
然而今天,二卿不理智的杀俘行为,却给赵无恤送了一个激励兵卒的大礼包。
兵法有言,合军聚众,务在激气,而要激励鲁人,最好的方法除了军功授田外,就是利用他们的乡党情谊,以及隐隐约约的国别意识了。
范、中行在屠杀鲁国降兵,在杀害自己的乡党!
那他们就不单是赵无恤的敌人了,也是所有鲁籍兵卒的敌人啊!
而且如今看来,作战不利时投降活命这条路,基本被封死了,除了拼死一战,别无他法。
赵无恤的这番话很是诚恳,直让鲁人们声泪俱下,士卒们坐着的泪水沾湿了衣襟,躺着的则泪流面颊。把军队置于无路可走的绝境,就会像专诸、曹判那样的勇敢了。
颜高捏紧了大弓,大声宣扬复仇之义,其他人也满腔怒火。
对此,无恤心中很是满意:杀敌者,怒也,取敌之利者,货也,如今这两者都齐全了。
万事俱备,只待东风。
两天后,范、中行屡次挑战未果,一鼓作气,二而衰,三而竭,精锐们的士气渐渐低垂。
而赵无恤等待已久的“大风”,也终于到位了。
“明日与贼决战!汝等各归本营厉兵秣马,今晚三更集结,鸡鸣出兵!”赵鞅亦下达了作战的命令。
众人领命而去,决战,将在明朝打响!
第650章 大风(7)
是夜,赵、韩两军的大营处。
虽然昨天说好了三更才开拔,但二更时分,众人便起来了。营内没有点太多火,而是静悄悄地集合,各营都提前备下了饭食,兵卒们席地吃饭,军吏们则踏着月色星光,聚集到中军处领军命。
赵鞅已经披挂整齐,他登上特地筑起的将台,各营的将领、师帅、旅帅、卒长皆受召唤,目光盯着主君。赵无恤也在其中,他不知道在这决战之日里,赵鞅是怎样的心情,昨夜是坦然安睡,还是在辗转反侧?
去年,效仿东赵的“军功授田”,加上有邓析规正法度,西赵也有了一个系统的赏罚之法。胜利后许诺什么的不必说太多,但所有人都以为,赵鞅除了重申了一下军纪外,还会发表一番激励士气的演说。
赵鞅的话却极其简略。
他慨然言道:“二三子勉之,从今天以后,就没有范氏、中行氏了!”
虽然话语寥寥无几,却嘹亮雄壮,让所有人都头皮酥麻,精神一振,连赵无恤也忍不住握紧了腰间的干将剑。
“这就是赵鞅啊……”无恤想道,不用靠太多手段,光是人格魅力和气度就能将赵氏凝结在一起的英主,历史上的“简襄之烈”,若无简子打下的基础,亦无襄子的全盛。若自己骤然取代赵鞅的位置,在许多方面也不一定能做得更好。
之后赵鞅便令诸将归回,预备作战,但却唯独喊下了赵无恤,对自家儿子,他还有几句话要说。
“勉之啊,无恤,行百里者半九十,先前做了那么多事情,只剩下最后一战了。赵氏是输不起的,你我前面不但有范、中行在,后面还有知伯心思叵测,一朝落败,则满盘皆空,只能落到亡族亡家的地步。此战不但是为了争夺权势,为了长久积累的仇怨,也是为了你的妻儿,为了你的阿姊,弟、妹而战!”
“小子明白!”赵无恤郑重下拜后,也抬眼盯着赵鞅道:“我会尽全力,也希望在二卿彻底灭亡,知氏再也无法胁迫赵氏后,父亲能答应我一件事!”
……
三更将至,众将领命返回本营后,便将赵鞅的话让人传播出去,不一会,整个大营都在重复它。
“从今天以后,就没有范氏、中行氏了!”
随后,依据众人各自不同的领兵风格,各营分别展开战前的动员。
郑龙对黑衣亲卫门千叮咛万嘱咐,一定不能贪功冒进,而是要好好保护主君的中军大旗。
马首大夫赵伊受赵鞅所激,回忆前些日子的小战,觉得其实中行劲卒也不过如此,只要加一把力就能击败,于是他豪言壮语,宣扬建功立业之事。
而作为此战配角的韩虎则温言勉励韩兵,让他们既不要怯场,也不要太过于冒进,平白损失了性命。
而赵无恤则带着数十亲卫,威严地按剑巡行,检查各旅的战前准备。
对盗跖这样的勇壮之士他以豪言鼓励;对虞喜这种利禄心强烈的人他许以功名,对穆夏这样的忠实之人不需多言,只亲热地拍拍他的肩膀;对桀骜不驯的田贲,则用军法吓唬;对尚存有疑虑的鲁国大夫,他则温和地表示:临战,你只要跟着我的将旗就行了。
他对晋国籍的军吏们许诺道:“汝等是晋人,富贵不还乡,如锦衣夜行,故而在鲁国未得封地。可这硕大的晋国,硕大的河内、东阳,都是膏腴之地。此战之后,恐怕要多出不少无主的城池宅地,能不能在战后得到那些地方的赋税和钱帛,就看今日的表现了,二三子勉之啊!”
至于普通士兵,武卒的士气不用愁,他们虽然是拿军饷的募兵,但几年下来,已经不全然为了钱帛和田宅战斗了,赵无恤在他们当中建立了个人崇拜和无比的忠诚。
至于鲁国右军,则要依靠前几日鲁人俘虏被残杀一事,来刺激他们的愤怒和乡党团结之情,让他们不要将这场晋人的内战当成分外之事,兵卒们受到宣传的引导,纷纷发誓与范、中行不共戴天。
赵兵士气大振,众人皆言:“军心可用!”
……
今天的赵营极其热闹,从两更起就没消停过,公孙尨被关押在特定的营帐中,心里忐忑不安。
“前几日还不是这样,赵氏这是要夜遁,还是要发兵去逼营,开始决战了?”
思来想去,还是后者的可能性要高一些。
公孙尨不太担心范、中行氏会遭到偷袭,因为这万余人的动静是很大的,而且大营外也有外围的障碍和巡逻的岗哨,恐怕不等他们靠近两三里,就会被发现。
他只担心一旦开战,先前屡战屡败的范氏还能不能鼓起一战的勇气,这一次,主要还是得靠中行氏的东阳劲卒……
就在这时,他却被数名守卫走进来提溜了出去,一路带到了中军处,再度面见已披挂上甲胄的赵鞅。公孙尨心中顿时咯噔一下,连主帅都一身戎装,看来这场决战是避免不了了!
随即赵鞅出乎他意料地宣布道:“我要放你离开。”
“中军佐,这是……”公孙尨一惊,有些不可思议。
前日在赵无恤帐中时,他虽然当面说赵无恤卑鄙、阴谲,但对赵鞅,他却是满心的敬佩。
在公孙尨被俘后,他遭到了严厉的审讯,面对死亡的威胁,他亦闭口不答,于是那个戴着面具,手段歹毒的赵氏家臣觉得撬不开他的嘴,便建议道:“不如杀之!”
可赵鞅却颇为欣赏公孙尨的忠诚和勇敢,摆了摆手道:“各为其主,何罪之有?”便做主放过公孙尨一命。
现如今,在大战前夕,他又要放自己离开?
这才是大国之卿该有的气度啊!
公孙尨一阵激动,随即觉得自己心态不